本小说来源于书本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欢迎光临本站下载更多的全本TXT小说 《公主连城》 作者:锦秋词 本文类別︰穿越+架空。 各版本一句话文案: 符合事实版:彪悍美女被腹黑丑男骗完又骗最后终于反攻成功的故事…… 人民日报版:从穿越女如何从男后宫中杀出一条血路论穿越后的客观条件与个人表现的辨证关系…… 八卦娱乐版:不爱江山爱丑男的穿越女版查尔斯王子的崎岖情路…… 一、鬼压床 桔子醒来,觉得呼吸很不畅通,加上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不耐烦的张大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忽然间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黑暗中好似有人炯炯的注视着她。她心里发毛,抬起手来往头顶扒扒扒,试图摸到床头灯的开关。触手所及,却是坚硬冰凉的片状物,还有沉甸甸的珠子——小侄女又把玩具乱扔床上了。都要念小学了,还学人家幼儿园的玩玻璃球! 桔子把那些杂物拨到一边,继续摸索电灯开关。旁边忽然有人幽幽的叹了口气,一只手毫无预警的就压在她的手背上。 鬼!自己床上有鬼! 桔子全身毛发倒竖,几乎没有“嗷”一声长嗥出声,立即想到装死。死死憋住呼吸,浑身肌肉绷紧,只有那不听话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比平时欢了两倍,她还是头一回知晓自己的心跳声是这般可怕。 只觉那鬼抓住她手,她手心冰凉,反倒觉得那鬼手温度还比她的高些。那鬼抓了她手一会儿,慢慢沿着她手臂摸索上来,鬼爪所到之处,她冒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自己真不争气,真要装死人,这鸡皮疙瘩是怎么回事! 那鬼慢慢摸上她的脸,桔子赶紧紧紧闭上眼睛。那鬼在她额头,眼皮,鼻梁,双颊细细摩挲了一回,最后若有若无的扫了扫她的嘴唇,幽幽叹道:“你果然没死……” 桔子知道自己破绽太多,暗暗叫苦,不敢应声,心里拼命反驳:“我死了,早死透了!死鬼你有长眼睛的别来缠我!” 只觉那阴气森森的鬼爪辗转往下,停在她脖子上,那鬼幽幽的又道:“你与我都没有死,你可失望么……” 桔子一愣,这是什么话?难道这鬼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不死了又怎会摸错上了我的床!嗯,听说是有这样的,有些鬼特别蠢,死了好久也还不知道自己死了…… 那鬼等不到桔子回应,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也知道,你现在虽然不曾骂我,但也必定是恨得我狠了……”声音渐渐低下去,虽然近在咫尺,桔子也听不清楚。 她越发觉得浑身僵硬,不知这鬼压床还得多久才走,虽然很想开灯呼救,但还是勉强忍耐下来。 不想过不多时,忽然间周围多了很多脚步声,全都停在附近,然后有人大呼一声:“起~!” 顿时天摇地晃,桔子的床被抬了起来。 天啊,不但有一只鬼压床,还有一群鬼抬床! 桔子再也忍耐不得,手脚乱动便要开灯,忽然旁边那鬼滚过来,手缠手,腿缠腿,扭绞成麻花样,她动弹不得,暗叫不妙。这回不是鬼压床,简直是鬼压人了。 只觉那鬼飘渺的气息都喷在她脸上,那鬼凄声道:“你不是说过要与我共赴黄泉的么?现在也还可以,只要……”他声音模糊下去,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竟是要亲桔子的嘴。 桔子紧绷的神经一下断了,冲口而出:“救命啦!鬼压床啦!妈呀,快拿盐罐来啦!”一边喊,一面觉得一件软软滑滑的东西从喉咙滑进了肚子里。她惊恐的砸吧砸吧嘴,隐隐觉得一股异香,绝对不是果冻那类东西,但也不像是化学药物。 这个时候已顾不上刚吞了了什么,“砰”的一声,床被重重放下,这时桔子已经发现,这不是自己惯睡的宜家马尔姆木床,这里四周硬邦邦,空气不流通,是个密封的柜子。 在她终于联想起什么的时候,又是“砰”的一声大响,眼前大放光明。等她的眼睛适应光亮后,她发现周围的人全穿着宽袍大袖的古装,没有一个是自己认识的。她的视线终于落到自己身上,繁复的织锦层层叠宫装,华丽的丝织物被面,玉枕旁散放着的不是小侄女的玩具,而是巨大如圆盘的玉璧,还有大如玻璃球的明珠。 这种状况很明显就是——穿越了。 她的视线再缓缓旁移,身边躺着的那只不是鬼,是个衣着华贵的少年。他装束整齐,头发却没有束冠,而是披散着凌乱在这棺材的旁侧。他抬起手,挡住自己的眼睛,无声的笑着,桔子只看到他脸的下部,一张菱角红唇微微颤抖着往两端牵扯,略有些单薄的下巴,皮肤薄得像纸,见得到下面细细的青色血管。 她打了个寒颤,虽然是个人,但身上却透着股凄厉的气息,把他当成鬼,不是没有原因的。此人跟自己合棺并躺,看来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是给他殉葬的姬妾。 念头还没有转完,几个人上来,把那少年抓走了。少年足不沾地的被拖着走,长长的袍裾拖在地上,手足软软垂下,像个失去控制的木偶,快要被拖出门时,他忽然放声狂笑起来,然而嘴巴很快被堵住,只能发出闷哼声。 直到消失,他也没有看桔子一眼,也没有让桔子看到他的模样。 奇怪了,这人好像丝毫不得尊敬,难道不是自己给他殉葬,竟是他给自己殉葬吗? 她瞪了半天眼,有人上来搀扶她起来,几双手都是发着抖的,看来有人比她更害怕。 她对着离她最近那个脸圆圆,看上去最镇定的那个女孩笑了笑:“你们不要害怕,我不是诈尸,我是活人,不过,能不能先请你告诉我,我是谁?” 二、七级善良 李嫣是大燮王朝唯一的公主,跟当今太子是同母所出。先皇逝世三年多,太子年未及冠,大燮现在的掌权人,就是两人的娘,大燮皇后慕容翎。 李嫣乖巧伶俐,老爹当皇上时得宠,老娘当皇上时更得宠,封地有好几处,大燮里面还有以皇亲名义开办的银号,其实也是李嫣的产业。都说大燮的财富,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属于这位公主的,故称连城公主。 在大燮国里,连城公主比太子李丹更得势。这是桔子得到碧水的启蒙后得出的结论。 碧水是连城公主的贴身宫婢,地位大概等同于私人助理,公主的日常杂务多半由她负责,现在协助失忆的公主记起重要的事情,更是义不容辞。 桔子很快就搞清楚了状况,目前来说,由于女皇钟爱酷似她的女儿,不排除往后由女儿继承皇位,是以李嫣拥有的不单是宠爱还有权势与财富。 看来那个梦不是蒙人的,而是真有其事。 虽然相信有心有好报,但是,她只不过是在不恰当的时机,做了一件恰当的事。 想昨晚,她像平日那样,很舒服的躺在自己的宜家马尔姆木架床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只是这次的梦境,不似平日那么平静,有点吵,有点晃。 然后就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个字往她耳里钻,她想继续睡,但睡意都让那些语句驱赶一空。她无奈的睁眼,却发现两眼一抹黑,睁与不睁根本没什么区别,还是啥都看不见。 这是在做梦吧?她打算继续睡,那些语声立即清晰起来:“醒啦,你醒啦!” “……”我是在做梦啊,好不好? “你不是在做梦,你的魂魄正在跟我们直接交流。” “别开玩笑了,我不喜欢科幻色彩的梦境。”如果在梦里身体能动,桔子一定会抬起手来,像赶蚊子那样赶走这些噪音。 “这不是科幻,我们是正规的结构,掌管各个时空每个人的运命,我们是专业的!!” “……” “不用怀疑,你在2199年4月12日下午17:57分,通过了我们系统测试员的测试,成为本年度第一个幸运者,将会获得一次在异界重新开展人生的机会。” “……” 昨天下午……我不过买了两个蛋糕晚餐充饥,还有买了一顶用不上的毛线帽子…… 圣安娜饼屋外面席地摆摊的那个老太太,很像把自己拉扯大的奶奶,她忽然同情心泛滥,掏出钱包里最后一张大钞——二十块,在初夏的天气,买下了一顶普通的毛线帽子。 “在面对弱势的系统测试员时,你付出了二十元,占当时能付出总金额的百分之八十,你的同情心达到百分之九十三点四,你的奉献心达到百分之八十四点二,你的善良等级达到七级,你的施恩不忘报,品德优良指数达到……” 桔子被一大串数值绕得头晕脑胀之时,对方终于进入正题。 “综上,你属于人类中优良的品种,完全达到我们系统给予奖励的要求。为此,我们决定给你一次重生的机会,你可以开出你重生后需要的条件,只要我们能够达到,都会尽量满足你的。” “……”桔子终于有点明白过来,现在貌似是让她重新洗牌,从头再来。不过她觉得自己现在工作稳定,虽然无依无靠,但也不必靠人,虽然未必大富大贵,但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以桔子自己看来,手上的牌算不了太坏,而人多少有点惰性,要去重新适应一个新的环境,也需要蛮多的精力。 对方完全猜到桔子在想些什么,对她说:“对不起,你已经不能拒绝了。你所居住的区域,于今日凌晨两点十七分发生了严重地陷,整栋大厦崩塌,你的灵魂之所以能够跟我们进行交流,是因为你的肉体已经在意外中遭到损坏……” “……” 原本还以为这种天灾人祸中丧命,然后在陌生环境醒来的情节,只会发生在穿越小说里面,想不到竟然还会在梦中遇到。 没有后路可以退,就只能奋勇前进了。桔子搜刮了一堆平时看穿越小说积累来的知识,开始漫天开价。反正只是一个梦而已。 “我要有钱有势相貌好看很多人爱。”这下外在内在都照顾到了。 黑暗中的声音发出一阵了然的笑声:“没有问题。” “还要年轻身体好。”差点忘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完全没有问题,我们绝对会令你感到满意。”对方异常诚恳,有求必应的态度,让桔子总觉得好像背后隐藏着什么。 不过,她没有来得及进行新补充,梦就醒了。 不,应该说她穿越了,或者说,她进入了另一个梦境。 醒来后,她就成了名副其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连城。 至于殉葬那个人,不是驸马,他姓叶名萧,碧水说,公主忘了他是谁,最好不过。 殉葬不成的人牲,接着会怎么处理? 如果是别的人,依旧会充当奴婢,如果公主问的是叶公子,他会被关起来,一辈子。碧水说。 他究竟是什么人?桔子跳起来。 虽然谈不上跟他有什么感情,但到底是患难与共,虽然差点没让他缠死,不过他也是第一个愿意跟桔子同死的人……这笔烂账,纠纠缠缠,桔子的算术向来不好,算不清楚。 他是奚国的太子,十年前送来当质子的。碧水说。 居然让一国太子来给自己殉葬,桔子觉得,皇上一定疯了。 三、太子李丹 皇上没有疯,正说起她,她就来了。 抑扬顿挫的通传声还没有完全停止,她就疾步走了进来,身上佩饰交击,清脆悦耳,有如骤雨,浑身裹卷着一股暴风一般的气势。 慕容翎,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走到床前,微微俯身,“皇儿,你终于无恙了!” 帝皇冠冕之下,是一张凤目桃靥,明黄龙服之中,裹着的是凹凸有致的喷火身材。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精明干练的美女,假如换上套装加三寸高跟鞋,桔子毫不怀疑她会成为乌克兰美女首相季莫申科第二。 见到女皇上端庄不失柔美的面孔,桔子忽然对自己现在的模样生出一丝好奇。 女皇慕容翎对桔子呵寒问暖一番,桔子唯唯诺诺,都推说自己病后失忆了。慕容翎饶有深意的一笑:“能忘了过去荒唐自然最好,只是朕不希望你把母皇也忘了。” 桔子赶紧撒娇:“怎么会呢,我就算把全天下人都忘了,也不会忘了娘的恩情。”伸手搂住女皇的腰,把头埋在她胸前。桔子早年失牯,自己娘的模样只在照片上看过,别说抱了,就算想亲手摸摸也是不可能,此刻不禁有几分动情。 女皇从未遭过这种待遇,身体僵了僵,随即就软了下来,双臂搂住桔子,还在她肩背轻拍,无限慈爱,尽在无言之中。 一旁碧水看着这等母慈女孝的场景,眼圈也不禁红了。 桔子抽了抽鼻子,憋出一句:“娘,那个给孩儿殉葬的叶萧,要不是他,孩儿也醒不来,想跟娘讨个情,把他给放了吧。” “啪”的一声,碧水手里捧着的湿毛巾摔地上了。 慕容翎神色不变,手还是不轻不重的拍着桔子的背,嘴里淡淡说:“皇儿说得也是,只是要放到哪里去呢?是还放皇儿院子里呢,还是放回他家去呢?” 桔子听着这话不咸不淡的,斜眼瞄瞄碧水,蹲在地上收拾的碧水脸色煞白,偷偷朝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也是哦,虽然咱国在诸国中是国力最强盛的,不怕别国造反,但是这当儿请放人质,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呢。 于是桔子很善解人意的接道:“不宜放虎归山,皇儿认为,还是放我的院子里好了。”—— 我是不知者无囧分界线—— 皇上走后,桔子发现碧水一直埋头收拾那片湿毛巾,已经收拾了老半天,几乎疑她低血糖,站不起来。 “碧水,你腰闪啦?你这是什么表情?笑的还是哭的?” “公主,奴婢对你佩服大了。这都还是在皇上宫里,您就敢跟皇上开口讨人啦。”碧水脸部表情扭曲,一片惨白,不似人间景色。 “要不是这样讨了人来,还是由着在宫里软禁,那怎么算放呢。好歹我家里不会小到那里去,多养他一个绰绰有余,我也不会找人监视他,至少在这里自由度大些。而且听皇上语气,他以前不是在这里住过么。” 碧水快要哭出来了:“对,对,公主说的都对。总之皇上现在答应了公主,公主就塌下心来把叶公子接回来吧。只是再不要做那荒唐事情了。” “咦,照你这么说,我以前难道还跟他……?” 话没问完,蹲了半天的碧水忽然飞快的站起来,飞快的说了句:“奴婢还有事情,先请告退。”逃也似的跑了。 晚膳的时候,端上来一碗稀粥,两个腌菜。 桔子默了一下:“现在是要全民节约吗?” “皇上有令,公主的肠胃尚未能适应膻腥之物,须得先用清粥小米将养着。”碧水回答说。 “要养多久?” “太医说短则一月。” 桔子刚舀的一勺,手一抖,又倒回碗里,那米汤都清的能照出人影来。 “我这究竟是什么毛病?” “公主,五谷得天地正气,最养人的。”碧水不答,舀了一勺递到桔子嘴边,低声哄她:“要先养好了身子,才能早日接叶公子回府。” 干系别人,桔子赶紧把勺子拿来,一气喝了,砸吧砸吧嘴,这御厨就是不同,一碗白米粥也能炖得这般香甜。 将碗一举:“再来一碗!” 公主死而复生,皇上很是关心,特地留在宫中方便照应。桔子不比在自己家里,处处受到制肘,兢兢业业,反抗不得。幸亏如此喝了一顿稀粥,救星便来了。 次日早上起来胃口特别好,桔子让人把桌子搬到御花园里,一边听鸟叫一边喝清粥,阿Q精神安慰自己,这种毫无污染鸟语花香的优良环境,换着在高度工业化的现代,除了鸟不生蛋的大山深处,绝对享受不到。 一面喝粥,一面闭目臆想法国大餐。忽听外头一阵热闹,远远一堆人簇拥着个少年打月亮门进来。少年穿着一身黄,嫩得像柳枝头刚抽芽的叶子,领子袖口袍摆都用金线滚着一朵朵的祥云,走起来袍服飘动,像是朵黄色的云翩然欲飞。 少年走在一群人前头,一路分花拂柳,嘴角一路含着笑,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这一路的花,都像为他开的,这一径的路,都是为他铺的,偏生他自己一个人不知道,只是这么一步步的踩着过来。 桔子楞楞的瞧着他,心里大叫,谁说吴岱融后再没人演得出古龙小说主角的韵味,那是没有见识。要是这小子到了现代演古装,怕不红透东南亚!看这小模样小身段,看这身贵气打扮,看这皇宫内苑自如出入的劲儿,怕是朝中什么大臣的公子,进来陪太子读书……咱是公主,还是有娘疼的公主,挑驸马可要费些心思。王菲大姐她说得对,既然男人都花心,为毛不挑个帅的…… 心里正嘀咕着,那少年到了桔子面前,含笑道:“皇妹,身子可大好了么?” “啪嗒”一声,桔子的下巴掉到桌上。 “是梗米荷叶粥,给本宫来一碗。”太子李丹斯斯文文的一掀袍摆——旁边早有人递上一张椅子,斯斯文文的坐下,斯斯文文的笑道:“这粥熬得挺清香的。” 桔子瞪着眼瞧他斯斯文文的舀起一调羹送进嘴里,正想着美男就连吃个粥也这般优雅,李丹却突然把调羹放回碗里,回眸笑道:“这粥要配几个小菜才合味,把我带来的小食端上来。” 一声令下,桌上瞬间多出六盘精致小菜,鹅黄嫩红,煞是诱人。 碧水见到荤菜,便想阻止,桔子早一筷子下去,夹起一片疑似火腿的东东放进嘴里,奋力咀嚼几下,眯起眼来,只差没有“唔”的一声叹出声来。 李丹紧盯她的脸色,见她如此惬意,狭长的眼睛里飞快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笑道:“这梅花烙肉还可入口么?” 桔子嘴里叼着一片,筷子叉着一件,眼睛瞄在另一碟上,只晓得连连点头。 李丹轻轻吐了口气,笑道:“喜欢就好,多吃点。”说完捧粥就喝,桌上的精美小菜却是碰也不碰。 桔子筷如雨下,片刻间将桌上小菜风卷残云了一遍,肚子饱了,心犹不足,盯着残碟,只想让人打包。李丹看穿她心思,先一步让人把盘子都撤了去,却是剩菜连盘,都封入纱袋,跟来时的状态一样。 李丹走时,没有陈腔滥调说祝你早日康复,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倒是喜欢的味道没有忘。” 太子语气平淡,桔子惊出一身冷汗,难道这六碟小菜就是来试自己深浅来着的?转身赶紧抓了碧水来问,碧水说,公主以前也很喜欢这几个菜。 桔子觉得她似在掩饰些什么,但是人家不肯说也没有办法,菜肴进了肚子,更是没有办法。 四、肚里钓虾(改错字) 一连在宫内将养了三四日,桔子喝了一肚皮的稀粥,自觉自己已经变成七分满的罐头,走路稍为晃荡一下,肚子里头就会咣咣作响。 于是提出请求,回家去。 桔子平日人缘不错,不爱出风头,但在人群中总会很惹人注目,喜欢跟人打成一片,属于聚会之宝一类。虽然现在封建社会当公主,阶级有别,但扛着个失忆的名头,挂上个霹雳无敌大笑脸,频频不耻下问,三两天功夫,就跟宫里人厮混得烂熟。 这当儿说要回家,大伙不舍之余,倒也尽力帮忙,在皇上下问之时,把公主的康复情况说得要多好有多好,很有几分粉饰太平的意味。 后来就连喝下桔子亲手端的一碗莲子羹,当场变成兔子眼睛的太医也说公主身体大好,出宫应已无妨了。当晚,皇上慕容翎亲至,嘘寒问暖之余,还亲自掀开她衣领袖子观察一番。末了,着人端了一盏红通通的汤汁,让她喝下去。 桔子喝了,觉得一股子腥咸,险些没吐。 慕容翎让人把杯盏撤了,闲闲的又跟她聊了好一阵子,无非都是说些她过去的琐碎小事,什么怕冷爱揣手炉结果某次把袍子烧了,某某时又曾去抚慰不知怎么钻进府里的小猫,结果教猫抓了脸面。听起来李嫣是个有点懒,有点爱心,有点迷糊,有点善良的一个女孩。 桔子觉得这个形象跟自己蛮重合的,角色扮演应该难度不大,心里很是欢喜。 慕容翎直从华灯初上,留到暮色深沉,方才离去。是夜,桔子肚子天翻地覆,一番狠吐,吐出来的尽是稀粥。她暗道真是撞邪了,吃个粥也会消化不良,看来是那盏怪东西在造反,只是碍于那是皇上亲自带来的,不好说。 这么一反复,就又多留了三四天。 这日慕容翎再来,带来个苗女。她身段高挑清瘦,身上穿着绣花短衣,短裙,缠着五色裹腿,裙摆缀满一粒粒的银铃,裹腿下露出白生生一截圆润足踝,一双天足踏着对五彩龙凤绣的黑棉绣鞋。走起路来如有带风,那些个银铃叮铃铃的响得撩人,脸蛋长得不算很美,却也眉目清秀,鼻挺唇薄,喜欢斜眼看人,未语先笑,甚有风情。 那苗女到了桔子跟前,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桔子嗅到一阵浓烈的花香,又被这般火辣辣的盯着瞧,感到一阵心跳加速,不敢相视,只得别转脸去。 那苗女却对慕容翎说:“公主双瞳隐作碧色,那物确实在此。” 桔子才知道她刚才无礼对视,原来是为了观察自己眼睛颜色,不禁有几分紧张,不知那是什么要命东西,害得自己眼睛颜色也改了,只沉住气听她们两个说话。 慕容翎听到苗女这么一说,凤眼中爆出几点火星,随即一副若无其事状道:“既是如此,你可有把握把它驱走?” “此物性情疲懒,落地生根,驱赶不易。不过红菱有办法把它钓出来,只是皇上要舍得。” 慕容翎闻言,瞧了瞧桔子,温和了脸色,对桔子说:“皇儿,你生了怪病,要是不根治,恐怕于身体有碍。母皇做主,教人帮你除了这病根可好?” 桔子心里发毛,但听到皇上这么软中带硬的一番话,想反对也是不敢。苦着脸道:“娘,我实在是害怕得很,会不会很疼?” 慕容翎便侧目去看那苗女,苗女朝她打个眼色。慕容翎便对桔子说:“稍有不适,忍忍就好,你是朕的皇儿,体内流着的是这大燮真龙金凤之血,怎会连这小小苦楚也克服不来。” 桔子明知这事应是难以忍受,慕容翎才会这样说,肚里暗暗叫苦,心说,咱不怕死,只怕疼。要是在现代的桔子,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多半会放弃医治,拿着积蓄游山玩水去,可她现在接着是人家的半截子人生,头顶压着个天皇老娘,选死选活,可由不得她。 她无可奈何,只得顺着慕容翎话头,说愿意一治。 那苗女红菱便跟慕容翎说,此事须得秘密进行,且参与的人越少越好,她自己一个就可以搞定。还说为免惊吓那东西,不能有人旁观,不然钓不上来,她概不负责。 慕容翎于是把事交给红菱全盘负责。 一间寝室,准备好苗女需要的东西后,门窗紧闭,就连窗缝也用绢纸糊住,务求密不透风,无隙可寻。 屋里生了旺旺的一个炭炉,桔子穿着薄衣,兀自热得冒汗。红菱让她横躺在床,头伸出床沿,脖子往后仰,嘴跟喉咙成一直线。 桔子见她戴上一双精巧的鹿皮手套,从包包里拿出一根银闪闪的长线,线头吊着颗白傪傪的东西,便要垂进她嘴里。她赶紧闭嘴。红菱道:“你不用担心,交给我。”她声音低沉微哑,属于中低音,不算悦耳好听,但带着一种奇异的魅力,莫名的让人信任。 但桔子是在危机重重地二十一世纪打滚过来的,怎能轻易相信陌生人,赶紧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这是钓丝,我打算从你嘴里垂下去,通过喉咙、食道,到达胃部,把那家伙钓出来。”红菱好整以暇的回答,态度平静得好像在说,昨晚她去池塘钓鱼,很轻易就吊起来一顿晚饭。 桔子听得毛骨悚然,颤声问:“你要钓的是什么?我肚子里有什么?” “一只虾而已。”红菱轻描淡写的说:“一直留在肚子里,偶尔肚子会不舒服,钓出来就好了。” 桔子从来只有自己吃虾,没有听过虾会吃人的。只觉恐怖万分,颤声再问:“这东西怎么会在我肚子里,还有,它为什么没有被我消化掉呢?” 如果吞下一只虾也能存活作怪,那么自己过去偶尔吞下的果核什么的算什么?难不成会从七窍里长出棵葡萄来?难道古人的消化能力都是这么“强劲”的吗? 红菱说:“这不是一只普通的虾,它名叫奚虾,一直就是养在体内,一般跟主人同活,不会轻易死掉的。” “那么奚虾为何在我肚里啊?” 好奇心渐渐盖过恐惧,桔子开始觉得胃里痒痒的,不知道是好奇猫爪在抓,还是那只虾在跳。 红菱瞧了她一眼,神情有点不屑:“当然是公主你自己吃下去的呀,居然连自己做过的事都忘了!” 桔子欲哭无泪,这是上届公主的历史遗留问题,不是我的记性差劲好伐?我连自己多久前吃过一顿醉虾都还记得,(因为价钱很贵)怎会不记得自己曾经吞了一只变种虾。 忽然回过神来:“你是谁啊,皇上为什么对你这么放心?” 潜台词是:对咱公主这么不恭敬,你真是胆子长毛了。 红菱抿嘴一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落在我手里。皇上让你给我钓虾,你不敢说半个不字。” 这么一瞟一嗔,秋波荡漾,荡得桔子一颗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她愣了半晌,打了个大大的寒颤,只觉背后毛发直竖。这这这,要不是自己是女的,还真以为此人在跟自己调情呢。 不行,咱是一人之下,受尽宠爱的连城公主,怎能处处在下风。她一下坐直了,抗议道:“我不钓了,只要我不肯,谁敢勉强我。” 本想红菱定会抬出慕容翎来压人,谁知红菱嘿嘿一笑:“现在关在这里的只得你我,周遭无人,三个时辰之内,连只苍蝇也别想经过这里。别说勉强你钓虾,就算把你小命钓走了,也没有人拦得住。” 桔子听得不对,正要呵斥大胆,忽地红菱十指箕张,根根手指又尖又长,直往她脖子上掐来。那架势,哪里有姜太公直钩临波的意趣,分明就是要人命的杀招。 桔子吓得把身一滚,抽出个枕头挡在前头,“哧”的一声裂帛响,枕头里面的鹅毛洒得一天一地,红菱薄刀似的双眉竖起,清凌凌的双目圆睁,嘴里低喝道:“你这荒淫无道的小贱人,纳命来!”十指穿透枕头,直叉桔子的脖颈。 桔子只觉得她双手冰凉坚硬,简直好像铁匝一样,自己的挣扎好像蚂蚁撼大树,动摇不得,呼吸渐渐困难,两眼发黑,暗道果然免费中奖的都不是好东西,才活了没几天,这就又要挂了。 五、逍遥少主(改错字) 正在桔子又将要再一次穿越时,“豁啦”一声,密封的窗子被人用蛮力劈开,霎时间劲风扑面,掐在桔子脖子上的手松开,红菱跟来人斗成一团。 桔子觉得手足渐渐又有了力气,用手握住自己脖子,伏在床上拼命呛咳。 耳朵里听到红菱不咸不淡,阴阳怪气的在撩拨来人。这人浑身带着妖媚之气,就连骂人多管闲事也是东拉西扯,杂七杂八,从风月项上说事。 桔子喘息良久,耳朵不再轰鸣,眼睛也看清楚了。房内一黑一白两团人影,黑中带花的是红菱,白的就是闯进来的人。桔子瞧了一阵,只觉头晕,房内处处残影,哪里像功夫片那样招式分明,压根就是两团颜色在翻滚纠缠。 闯入者的身法似乎比红菱还要快,还要飘忽,是以红菱一直说话撩拨他,大概想分他的神,但此人很是沉得住气,红菱阴阳怪气的说他从事不正当职业,连带问候他的祖上十八代,他还是屁都不放一个。 桔子听得半懂不懂之余,对他暗暗佩服,忽然间听到房中多了个恶狠狠的声音:“奥拉弃盔!”随即便听到红菱惨叫一声,恨道:“姓白的,算你狠!”飘身后退,从人家弄的破洞穿去,跑了。 红菱走了,房中剩了白衣人一个,他白衣飘飘,站在墙角,望着窗上的大破洞,意状悠闲,好像在闲庭赏花似的。 桔子觉得此人实在是太臭屁了,摆这么一副姿势,不就是想自己主动感谢他么! 人家越是臭屁,她越是不卖帐,只问:“是咒语吗?” “什么咒语?”白衣人出乎意料,勾起了一丝好奇心,优美的姿势也有了点动摇。 “你刚才念的是咒语吗?红菱一听就跑了。” “……是土话,意思是,如果他还不快滚,我就切了他的小鸡鸡喂狗,让他做一辈子妖人。” “……”少说话不代表他厚道,桔子心想,论耍狠,十个红菱也比不过面前这只。只是没有想到,红菱居然是男的。 “妖人做不了,要做只能做人妖。”桔子忍不住唠叨。 “人妖?先人后妖?这说法倒是有点意思。”白衣人凝立的身影又侧了些过来,虽然仍旧不肯面对桔子,但桔子已经看出,这人只是爱装酷,其实好奇心很大。 “大侠,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桔子终于跳下床,按印象中的朝他拱一拱手。 “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救你非我所愿,你要谢,就谢那拜托我之人,不必谢我。”白衣人倏然冷了语气,摆出一副要走的样子,不想搭理桔子。 “好,我不谢你,我谢人家,只是这人家是谁?”桔子问他。 “我答应过他不说,你不必问我。”似乎觉得桔子越来越无趣,白衣人摆出准备要走的姿势。 桔子赶紧问,“你知道奚虾是怎么回事吗?” 白衣人的姿势停顿,虽然还是强忍着不望过来,但语气已掩饰不住的惊讶。“奚虾与你又有何干?” “奚虾是奚国人养的吧,养在肚子里不死,好像寄生虫一样……唉,不幸我肚子里也有了一只。” 桔子弯身,从地上捡起红菱方才留在地上的钓线,缠在指头甩了两圈,手指捏捏线头那团黏糊糊的东西,觉得一阵恶心。 “你……你肚子里有奚虾?”白衣人忘了保持姿态,紧张得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难道刚才那妖人就是要对付你肚里的奚虾?” “哎哎,你不能站错立场,你方才也看到,他哪里是帮我钓虾,他那是想要我的命啊。”桔子抗议。 “那……倒也是。”白衣人不知不觉间,又侧过来一点身子。桔子从床上的角度看去,他的脸庞瘦削,一个鼻子秀峰挺直,很是孤傲。 “奚虾需饲金莼饮玉液,只有奚国贵族才能养得起,你……肚里那只难道是奚国太子叶萧的么?” 桔子听得他这话跟自己的猜测非常接近,兴奋的说:“看来是这样了,你可有听到什么传闻,是关于这东西的么?” “人说这奚虾养在主人体内,与主人同命双生,平日吸收主人体内灵气,同时也释放出灵气滋养主人。据说拥有奚虾者,资质平庸之辈,耳聪目明延年益寿乃是小事,若有相当资质,可心开七窍,体弥异香,聪慧过人……” 白衣人说到这里,不屑的瞄了桔子一眼,桔子发现他的眼珠色作淡金,好像上品的琉璃,动静间光华流转,煞是好看。 白衣人不屑道:“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骗叶萧把攸关性命的奚虾给了你……” 桔子奇道:“真要这么好,俺娘为什么要帮我除掉它?是不是有什么副作用你不知道的?” 白衣人怔了怔:“让你除了它……哦,是了,那是不想让你跟叶萧同生共死,慕容翎是想对叶萧不利。” 桔子听得他语气对皇上毫不尊敬,看来不是看在她的面子来救自己的。咽了口唾沫,小心的问:“那个……就是说我现在吃了叶萧的虾……”顿了顿,心里暗骂这话怎么咋说咋别扭呢!“他要死了我就得跟着吗?” “道理是这样没差,所以慕容翎才想把虾除了。”白衣人忽然嫌弃的瞪过来:“你怎么什么都不懂,笨死了!” 说老娘什么都不懂,我看你才是不懂装懂,你这小白痴!桔子在心里直翻白眼,脸上却一副谦恭的样子,叹道:“你说得没错,我原本脑筋就迟钝些,加上最近大病一场,更是连过去的事情也忘光了。” “据说有病后失忆像换了个人的,原来真有其事!”白衣人掩饰不住的兴奋。 桔子瞧了瞧他越转越过的脸,分明两只耳朵都要像兔子一样竖起来了,还要拼命装酷的身影,有些许无语。 只得愈发谦恭,“是真有的,我就是真实例子。你看,我连方才那家伙为什么要害我,也记不起来了。” 说起那人妖红菱,白衣人的姿态一下子又面朝窗户,语气也变得冷冰冰的,“他当然要害你了,你害了他弟弟,他要替弟弟报仇。” “我杀了他弟弟吗?”桔子大吃一惊,想不到人家口中那有点懒有点善良的小公主,竟然也曾手染血腥。 “虽然不是你亲手所杀,但你不杀伯仁……” “伯仁因我而死……”桔子接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还真是什么的都忘了……就是因为这样,慕容翎不想你记起过去的荒唐事,让把你身边知情的人都一起清除,除了她信任的那些,务求寸草不留。” “红菱的弟弟就是因为这个……?”桔子想不到女皇竟然会下这样的命令,隐隐觉得过去的公主定然有着不可告人之事,但为了掩饰此事,伤了这么多条人命,看来连城公主在地府下面也会心怀歉疚。虽然是为了爱护女儿,但这爱太过分,伤害了无辜的人,也就会伤到了要保护的人。 “他弟弟是你的面首,慕容翎的第一批清除对象,非死不可。” “面……面首……?”桔子的下巴“咣当”一下又掉了。 难道这是一个跟武后称皇平行的时代么?慕容翎是另一个武则天,自己是太平公主第二? 似乎很是看不惯她这副模样,白衣人冷哼一声,袍袖一拂,就要走了。 桔子赶紧跳下床,扑过去就拉,在这宫中,这是唯一一个敢跟她说实话的人,虽然楞直了些,但相信他不会欺骗自己,绝不能让他就这样跑了。 那人原本身法很快,若是只使用寻常轻功穿窗而出,很可能桔子扑成个狗啃屎也扑不到他。但此人实在注重姿态,正想着要使个彩云追月,曼妙无比的出了这破洞,再接上个喜鹊登枝,优美利落的飞上庭里的树枝。 而通常极度华丽花巧的招式,都有一个共同的形容词——华而不实。 就在白衣人抖擞精神,意态悠闲,袍袖飘飘,欲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般的飞出窗时,突地觉得长袍下摆多了件重物。要知道优雅的姿态大都经过精密的计算得来,失之毫厘,往往就会仆街。 顿时白衣人在一扯之下,失去了平衡,迎面扑倒。双腿僵直的还停留在原地,上身前仆,惯性作用下仍旧穿窗而出,腰在窗框处一屈,头“咚”的一声撞在外墙,当真爽脆利落。要不是桔子见得不对,改扯袍角的为抱腿,使个千斤坠稳住他身形,说不定整个人都倒栽葱一般跟外面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一时间,“咚”的一声脆响之后,四周万籁无声,一股回肠荡气之感。 桔子颤声问:“你……没事吧?” 话音刚落,便见窗前陡然多了一只手。五指并拢朝上,带着坚定不移的气势。 白衣人的声音自窗框下冷冷传来:“自然没事,谁有事?你才有事!松手!” 桔子赶紧松手,只见单手举起,头还在下面的家伙,蓦然失了坠住他的秤砣,咕咚一声,直栽下去,影儿也没了。 桔子扑倒窗前,急问:“喂喂,你没事吧?” 只见黑哩妈漆中又竖起一只坚定的手来,这回却是没有说话。 桔子长吁了口气:“知道了,你没事,有事的是我。” 六、革命情谊 目前的画面有点诡异。 白衣人坐在桌子旁,身上只余中衣,用袖子挡住脸,只露出一双浅色的眼眸,姿态虽然还是十足,神情已是不知所措。 而他那曾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袍正平铺在桌面上,上面一滩滩的洇红,正是桔子拿手指蘸了胭脂,在衣袍上指指点点,来个写意泼红。 两人间的对白也十足诡异。 白衣人:“唔……好难看……这是什么?蘑菇?木耳?” 桔子:“切,你真小白,这是模仿李香君的桃花扇,给你画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梅花一枝。” “……你怎么知道我姓白?” “……红菱刚说的呀,他说,姓白的,算你狠!” “哦……这真的是梅花?丑死了!” “那是你的鼻血喷得形状不好,我为了迁就你的血迹,才画成这样。再啰嗦,你就这样跑出去,要不不穿外套,要不就穿上血袍,让大街上的人都知道你磕了鼻子,流了一身血!” “…………” 针锋相对的对话之中,很明显是把柄还拿在人家手里的,处于下风。 房内尴尬的静默了半晌,桔子哈了一声,从桌上一把抽下长袍,在手里哗哗的抖开,豪气干云的喊道:“大功告成!试试看!” 小白披回长袍,凝视那袭很有野兽派风格的血图良久,好容易憋出一句:“不怎么样……” 要知道,对爱现的拽人来说,此等评语已是相当客气。桔子兀自不满,撇撇嘴说:“是不怎么样,我又不是美院毕业科班出身,能画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啦。” “……什么是美院?” “就是……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白凌霄。该你说了。” “我叫桔子。” “……我要知道你的小名干嘛?” “那也是,美院嘛,就是学习绘画的地方。”桔子心想,叫你小白真没叫错,我把你当朋友,才告诉你真名字,你居然不要知道,那绝对是你的损失,不是我的。 不过经此一番动作,两人倒是熟络了很多,可能是刚才那一扑,让白凌霄磕了鼻子的同时,也把他的骄傲磕去了不少,再在处理污衣时,两人结成了革命情谊,是以到了现在,两人开始探讨一些深入的问题。 桔子询问小白,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皇上的灭口计划。小白寻思了良久,说:“慕容翎要杀他们,是为了怕你记起以前的事情。如果你已经记起来了,也就不用杀他们了。” “……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桔子觉得这法子难度太高,而且不大牢靠。 “还有就是收买一些武林高手,抢在处死之前,把他们一个个救出来就好了。”小白微微眯起眼睛,挺胸凝视远方,深深吸气,缓缓吐出,充分展现出武林高手的气概,在听了他说的话后,想忽略这样一副姿势,不引起别的联想也很难。 “……”桔子沉默了几十秒,“不如还是由我来恢复记忆好了。” 说是恢复记忆,倒不如说是考前恶补。最惨的是,桔子也没能找到好导师,只能寻个私教。 小白是外援,指望不上,要掌握自己的生平好事,只能依靠碧水。……这话说起来真是好生别扭! 碧水被叫来时,先是见到破损的窗户,再是踩到一地鹅毛,继而见到血染白衣,脸上血迹斑斑的小白,脸上的表情又似了然又是惊吓,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就算扔色谱分析仪也别想识别的复杂颜色。据说各种颜色混合在一起,最终结果不是黑就是白,而这两种,桔子今天都在碧水脸上看全了。那是一阵子黑,一阵子白。 她约莫猜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公主重萌旧态!她想解释不是的,但碧水已瞬即换上了一副,哀莫大于心死,顺其自然的平静表情。桔子欲要分辨,却恐越描越黑,正在不知所措,只听小白在旁边恶狠狠来了句:“公主以前跟那群面首的事情是怎样?老实交代,饶你不死!” “咚!”桔子的头撞墙上了。她捂着额角,正想说此话不对,咱们不该对碧水这么凶。碧水已接了一句:“公主跟他们只是逢场作戏,从来没有留下他们过夜的,能留夜的只有你一个,你可不要恃宠生骄!”说完,还瞟了桔子一眼,回了一个“公主,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掩护到底”的经典眼色。 “咚!”桔子刚抬起的头,无力的垂下,又撞了一回。 经过小白恼羞成怒,为保形象,欲要杀人灭口,桔子拼命阻挠,以死相挟,碧水宁死不屈,誓要跟一朝得宠语无伦次的小白脸斗争到底,紧要关头桔子终于找到误会根源,并且发挥感人演技,声泪俱下感化双方,并从将要被处死众人的性命上发挥,从民族大义,一路说到善恶到头终有报,终于博得小白的动容,碧水的心软等等一系列狗血情节之后,终于成功将碧水拉入高举“复活救人”旗帜,公主回复记忆大作战军团之中。 于是,后半夜的剧情,开始进入“听碧水姐姐讲我过去的故事”程式。 这一边在乐也融融讲故事,另一边在深宫深处,慕容翎的书房灯火彻夜不灭。 当女皇听到苗疆荐来的圣女红菱是假冒的,意图加害公主,幸好公主为白衣人所救的时候,脸上神色丝毫不见惊奇,只是颌首道:“嫣儿身后果有高人相护。此人是绝顶高手,监视者不可接近公主寝室方圆五丈之内,以免惊动他。公主居室通往外城各入口,每隔十丈设一人隐匿监视,待其经过,立刻记录行踪,万不可尾随之。” 这条圣谕可说是小心谨慎,算无遗策,拟采用人海战术对抗绝世武功,布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务求用人肉监控仪记录对方行迹。 只可惜,直等到夜深又夜深,也不见那人离开。 后来更有报告说侍女碧水也进入了寝室,发生争吵,有提及“恃宠生骄”一词,随即灯火不久即灭,里面更发生异响,由于不能逼近,故无法得知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报告的人与听报告的人,授受之后,均良久无语。 半晌,慕容翎出了口长气:“让守外宫的人继续监视,至于守内围的……”女皇顿了顿,接道:“都洗洗睡去了吧。” 七、恢复“记忆” “你让朕来看你,就是为了告诉朕,你都想起来了?” “我都想起来了。”桔子打量着慕容翎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补充:“大公子叫顾东成,是前左相的小儿子,京城里有名的美人,大诗人李辉曾说他‘容貌殊丽月明波’,五年前来了我的院子,我给他改了个名字,叫顾眉,因为他眉毛长得最好看。老二姓郭……” 将府中六位公子从头数了一遍,慕容翎还是面无表情的听着,于是说重点:“这些个都陪了我好些日子,就算是最后进门来的小六,留在我家也有一年三个月零八天,就算是养只猫,养这么久也有了感情,何况都是人呢。这些日子我留在宫里,虽然把过去事儿忘了,但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现在想起来,原是惦着他们了。现在我身体已大好,娘就放我回家,瞧瞧他们去吧。” 慕容翎问:“听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你那个小六,是不是嘴角下方有颗朱砂痣,人称莲花郎的?” 还莲花六郎,还真以为你是武则天啊?! “娘记差了,小六脸上没有痣,有痣的是小三,长在左眉尖尖,人家说那相格不好,皇上关照我,让我少点近他,我也有好几年没去他院里了。小六名字里面有个‘芙’字,兴许就是这样,才有人说他像莲花,照孩儿看来,他皮肤白是白,少了点血色,跟莲花是不相干的,顶多就是朵白梨花。” “不知昨晚救了皇儿的高人,又可比作什么花?” “高人从天而降,身怀绝技,救孩儿于水深火热之中,自然可称英雄花。” “英雄花可是稀罕物事,不知叶萧又算什么花?” “叶萧么,不识时务,不成气候,顶多算是朵昙花。” 慕容翎嘿嘿一笑,“皇儿,昙花一现的道理,人人知道,你却似对它分外着紧啊。” 桔子道:“昙花虽好,终不是久留之物,其实再美的花儿也是一样,看久了就会生厌。” 慕容翎眯起凤目,“说的也是。前年朕赐你那只雪球儿,你起初还不是宝贝得什么似的,隔了几月,就说你把它放院子里了。” 雪球儿?听名字像是只狗,不过也有可能是猫。 “小东西嘛,总是要放养才会健康活泼。” “听说毛都变黑了,浑身都是毛球。” “孩儿觉得这副模样比较野性好看,要是娘不喜欢,我回去就把它洗刷干净了,仍旧放屋里养。” 慕容翎跟桔子闲扯家常一番,也没有为难她,很爽快的让她回家了。临行前,还让她把叶萧一道接走。 桔子想起上回信口开河,说要把叶萧讨回院子里养着,原是有特殊含义,不禁耳根发热,但转念一想,自己堂堂正正,身正不怕影儿歪。遂挺起胸膛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的男人自己解决。 慕容翎闻言失笑。 女皇走后,宫监都说,公主真是贴心,这段日子以来,很少见到皇上这般开心。 桔子有几分得意,赶紧警告自己不能自满。唤上碧水,一道到内宫接叶萧去。 叶萧被软禁在宫中内苑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院门是敞开的,一副欢迎参观的样子。桔子和碧水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两个嫔妃一边说笑一边走出来,见着桔子,脸色变了变,居然慌乱的给她行礼。桔子赶紧给这两个前辈回礼,两个阿姨慌慌的走了,走老远了,还不安的回头来瞧她。 这些个嫔妃都是先皇封的,不甚受宠,也没有子女,跟慕容翎算是相安无事。现在先皇死了,宫中没有掌权的男人,慕容翎现在管的是天下,不是后宫,这群无主的女人倒是空前的自由起来,连串门看八卦的事也作为日常消遣了。 桔子想起这群要在宫墙里老死的女人,不禁有点唏嘘。碧水轻轻说:“公主不要在意,她们绝不敢乱嚼舌根的。” 桔子笑笑:“她们要嚼就由得她们嚼,不然这种日子也太无聊了。”暗想,这么多剩余劳动力啊,真是浪费,改天跟皇上吹吹风,让她们也找点事做,一来可以节约皇室开支,二来也对她们身心有好处。 要知道桔子原本在现代社会是做人力资源工作的,对于人手闲置的事情特别敏感,这当儿已经对着皇老爹的历史遗留,动起了脑筋。 这个院子位置偏僻,早前一直闲置,简直比冷宫更冷宫。叶萧被扔到这里来,侍候他的人都是临时抽调的下等宫人,都嫌侍候这么一个主子没有前途,对来客很是漠然。 桔子和碧水穿过院子,走进正房,也只见到一个扫地的太监,还有一个泼水的宫女,对两人均作无视状。 碧水去推门,才开了一半,就马上推上,说:“公主,先在外面稍候,等我……” 房门开合间,已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桔子点点头,站在廊下,吩咐道:“随便收拾收拾,把人带出来就好了,不要留太久。” 碧水进去收拾,桔子站在檐下,无聊的看着一片又一片叶子,晃晃悠悠的从枝头落下。 突然有个声音叱道:“谁让你们来的!来看别人的狼狈相,揭开人家的伤疤,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么?” 一人站在游廊的台阶下面,瞪大双目,脸上不见笑意,只有怒容。 桔子眨眨眼:“皇兄,我不是来嘲笑伤害他的,我来接他回府。” 太子李丹接到禀告,说有些无聊妃傧在此出入,以取笑讽刺叶萧为乐,急急赶来。远远见到有人站在檐下,衣饰不见华贵,便以为是那群幸灾乐祸的人,没好气的就开声呵斥,不想居然是妹妹,一时有点尴尬。 桔子见他僵住了,莹润如玉的脸上透出一层红晕,流露出窘态,原本的风神俊朗,此刻多了几分婉约,只瞧得愣住。拼命克制住想取笑他,好继续看他窘态的邪恶念头,挤出个笑来:“皇兄,你也来看叶萧?” 李丹抬起头来:“我与他相交十年,一起习文练武,此刻他落魄,我来瞧瞧他也很是应当。” 不忘旧情啊。桔子在心里对李丹的好感又加深了一重,说:“对啊,从小就培养的感情才最是真挚牢靠。他现在落难,你不嫌弃他,日后他腾达了,定然也不会忘记你对他的好。” 李丹说:“我怎会是为了那个。皇妹,我问你一事,你可会诚实答我?” “什么事?” “你要接叶萧回府,是作何打算?” 桔子是想找个机会,偷偷把叶萧放回国,但这番打算可不敢轻易跟别人讲,就算是貌似很讲情义的李丹。她含糊说:“我自有打算,总不会对他不利。” 李丹上前一步,似乎想走上来,但一只脚踏上台阶,却又停着不动。他犹豫着说:“皇妹,我知道你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只想你也许会被母皇所迫。请你设身处地替叶萧想想,他身为七尺男儿,未来又是要做国君的,任是谁听到你的请求,恐怕也会……” 忽然间桔子身后的门一开,碧水指挥着两个宫监,搀着蓬头垢面的叶萧出来。见到公主跟太子站在阶前廊中,一上一下的对恃,都愣住了。 李丹见有旁人在侧,不便多言,只把踏在阶上那只脚撤了回去,叹道:“为兄也无意劝你不念旧恶,只是……只是……请你行事之前,多想想那日我带来的烩肉。” 让我手下留情就直说好了,让我想那块肉干嘛。桔子暗道这太子长得好看,人也斯文,就是太婆妈,说话不够爽快,连说句话都像猜哑谜。 点点头说:“我晓得了,我会对他好。” 旁边两个宫监搀着的叶萧,头一直垂着,蓬乱的头发把脸面遮得严严实实,手足都软软的耷拉着,一副晕迷状。不想这时突然醒了,肩膀抖动,发出一阵低笑,听去很是刺耳。 李丹长叹一声,也不跟桔子打招呼,转身走了。 桔子无语,这算什么,我跟叶萧又不是苦大仇深,怎么谁都不相信我会对他好! 负气摆了摆手:“走吧!”这晦气地方,她是一刻也不想多留。 八、质子面首 桔子终于回到重生后的家里,虽说不如皇宫的富丽堂皇,但那小桥楼阁,修竹院落,怎么看怎么可心。 桔子喜得让碧水当导游,领着在自家院子逛了一个下午。回房后累到不行,只洗了脸就埋头大睡,直睡到华灯高照,才在肚子咕咕作响中醒来。 善解人意的碧水立即令人摆上一桌子吃的。 此处不比在宫中拘束,桔子放开肚皮大吃,至此才觉人生充满意义。 菜足饭饱后,碧水拿来小小一个瓷瓶子,说是皇上赐药给叶萧公子,让他七日服食一次。 桔子才想起这么一个人物正在自己家中安置,这怕是治病的补药,把那瓷瓶揣好,便让人带路去看叶萧。 碧水拎着灯笼,亲自带路,领她在后院几番穿插,到了最角落的一处院子。 “公主,奴婢就在此等候,不陪公主一道进去了。”碧水在门前止步。 桔子大奇:“你就不怕他劫持我逃跑么?” 碧水说:“叶萧公子不会的。就算他想,也不能。” 那晚促膝夜谈,桔子算是对自己来这之前的经历有了个大概了解。 连城公主跟叶萧,还有李丹三人一起长大,感情不错,兄妹俩都没歧视叶萧,尤其李丹,跟叶萧更是性情相投。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么一事。 据说那晚月色很好,叶萧来找公主赏月,说是太子也来,让他先行,还带来了很好的酒。三人共酌的事以前也有,宫人都知三人感情融洽,没当是一回事。不想那晚太子始终没有出现,宫人们发现不妥的时候,撞门进去,却发现公主歪倒椅上,已经气绝,脖颈上还清清楚楚留着乌青的指印。叶萧兀自坐在桌旁,神情镇定,自己一杯杯倒着酒喝,谁跟他说话也不理。 慕容翎亲自审问叶萧,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叶萧所在的奚国,因为国君久病,太子为质多年不返,国内群臣正在拾掇国君改立二皇子为储君。叶萧为此筹谋逃跑,想以公主为质,不料失手错杀公主。 慕容翎行事与别不同,她不判叶萧极刑,要把他当人牲,给连城殉葬。 原本人牲只能躺在主棺外面的墓坑里埋,不想叶萧竟能避过看守的耳目,潜入公主停棺处,跟她并头而卧。司葬官寻找人牲不获,正惶惑的要到金殿请罪,想不到他竟躲入公主的棺材里。 桔子当时听到碧水这么说,就觉得这定然不是叶萧杀人的理由,要是他真想逃,绝不会躲在公主棺材里。自己刚醒时,他跟自己说的那番话,很是暧昧,似乎他是为了殉情而来,而不是为了脱身。 结果旁边的小白冷哼一声:“应该是你色心大起,想逼良为娼,叶萧反抗之下把你杀了才对。” 当时小白这么一说,碧水不吱声了,看来大有认同感。 究竟这叶萧对公主是爱是恨,桔子拿不准,潜意识觉得他是危险人物,故此很需要碧水在旁壮胆,不想到了门前,碧水却让她自己进去。 既然碧水这么笃定,桔子也不好说自己胆小,鼓起勇气,推门而入。 只见房中空阔,最显眼的就是一张大床。床上仰面躺着洗得干干净净,仅着白绸亵衣的一个少年。 桔子只瞧了一眼,就知道为何碧水不肯进来了,这架势,分明就是任她为所欲为的作案现场。她苦笑一下,把怀里的瓷瓶放到桌子上面,慢慢走到床前。 叶萧,臣服国家的太子,为质十年,与敌国太子公主成为知交。却在一夕间,杀公主,自毁前程,明明有逃跑的机会,却自投罗网,以身相殉。 桔子对这么戏剧性的人深怀好奇,此刻凑近床前一瞧,只见叶萧长着一张微长脸,脸颊瘦得凹了进去,下巴尖削,那张菱角嘴红艳如火,抢眼得很。虽是面色憔悴,但那模样身架都是一等一的,就是稍嫌单薄了些。 正在打量着,原本眉毛微蹙,双目紧闭的少年,忽然间睁大双目,直直与她对视。桔子只觉他一双眼亮的探照灯一般,只要照进自己肺腑,一阵骇然,不禁退了一步,叶萧却已自笑了起来。只听他笑声嘶哑疯狂,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悲伤之意,渐渐双目中涌上一层水雾,他不欲让人看见,想像那天那样,抬手挡住,但一只手才抬起两寸,便又软软的垂了下来。 他无奈的盯着自己无力的手足,转过眼神来直直盯着床帏大瞪着眼,死死把泪意一点点收了去。 桔子觉得这番情景实在纠结,只好说道:“你别怕,我不会把你怎么的。你,你别这样。” 话没说完,叶萧咳嗽起来,咳得脸都扭了,亮亮的眼睛眼看又蒙上了一层雾,他却连抬手捂捂胸口都办不到。 桔子见他咳得实在辛苦,转身拿了桌上茶具,替他倒了杯冷茶。搀起他半身,让他靠在床上,把杯子凑上他的嘴。 叶萧啜了两口,咳得没那么厉害了,又狠喝了一口,桔子正想让他慢点喝,他忽地转头来对着桔子照面一喷,咧嘴笑道:“不就是想把我困在这一辈子吗?现我手足已折,你想怎样就怎样,用不着假惺惺向我卖乖。” 桔子暗骂,这还反串演一出烈女呢!那我算什么?调戏良家子的恶霸太岁? 拿袖子擦了擦脸,平静的说:“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把你怎么的。你想要做什么事,先得身体好起来再说,这么疑神疑鬼的,对你自己没有好处。” 叶萧冷笑道:“如果不是你亲口所说,我还真以为自己失心疯了,可惜疯了的人不是我,一手撕破过去情分的也不是我。” 桔子:“你再恨公主,她也已被你杀过一回了。现在她将往事全都忘了,打算弥补些错事,她要学好,你却没有胆量相信她了。” 叶萧听到这话,苍白的脸上一瞬间现出复杂的神情,但当他瞄到桌上放着的那个瓷瓶时,稍微的动摇立即消失无踪,神情立即又变得坚硬起来。 “你不用哄我了,想我心甘情愿当你的面首,那是不可能的。若是你念在旧日情谊,赐我一死,我会念着你的好处,九泉之下,再也不会纠缠你的。” 桔子跟这固执的人讲不通,无奈伸出手去,叶萧立即浑身一抖,紧紧闭上双目,一副烈士就义的表情。 桔子苦笑一下,轻轻替他盖好被子,出房去了。 碧水原本说在房外等,这当儿却不见人影,桔子正心烦着,完全忘了此事,自己抬步便走。 现在她终于知道叶萧杀死公主的原因了,不是因为叶萧想逃,而是如大部分人猜测的那样,公主想收了他,结果被他反抗了。 看来慕容翎也是明知这一点,才会下令让叶萧给李嫣殉葬的。 不过叶萧当日逃跑了,却又跑回公主的棺材里,要给她殉葬,冲这一点看来,叶萧对李嫣也并非无情,只是要他放弃自己的身份地位,沦为公主的面首,他是绝对不能接受。今日看来,这叶萧性情很是偏激,刚者易折,于是发生了悲剧。 桔子三两下分析清楚,但分析过后,思维是清晰了,情绪却是混乱了。 这团乱线可怎么解好呢? 她不禁唉声叹气起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白天才走过的院子,到了晚上有了很大不同,没多久,她就发现自己迷路了。 这可不比通讯发达的二十一世纪,不但有困难找警察,代步有的士有地铁,还有手机等物供你随时求助。桔子也不想大喊三声:“来人!”把自己刚找回来的面子丢光。正在彷徨,忽然听到有人道:“公主深夜独自叹息,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只见花木丛中走出一个人来,穿着深色的衣服,要不是他自己说话,很难发现他的踪影。他长得高高大大,脸庞瘦削,宽宽的肩膀撑起一身长袍,不是风吹就倒的瘦长型,也不是有八块腹肌的肌肉型,一切都恰到好处的结合在一起,一袭普通的长袍被他穿得无限悦目。 桔子迅速把他的形貌跟脑里的六位公子档案对了一遍,发现只有大公子顾眉的形态比较靠边,但要说面前这人“姿容殊丽”却也太过了些,这人身上有种东西,是远远比他的容貌更吸引人的。 她想了想,问道:“顾公子,你又为什么这么晚在院子里闲逛?” 那人听到唤他顾公子,也没纠正,只笑了笑道:“月亮很好,我随便走走,便听到公主叹气了。” 桔子记得顾眉全家获罪,只有他一个被公主收了,逃得性命,公主对他始终有份尊重。堂堂相国公子,沦为面首,甘不甘心尚且不论,但这救命庇护之恩,他却是一直记着的。碧水也说顾眉是公子之中最识大体的,不愧为六公子之首。 桔子隐隐觉得面前这个人可以信赖,便说:“我确实有很多烦心事无法解决,心里闷得慌,想找个人说说。” 顾眉目光闪动,“哦?” “我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发现自己爱吃的东西都不一样了,现在特别不喜欢吃茄子。但是厨子们都觉得很惶惑,他们都对我说,公主以前最喜欢吃茄子了,现在突然不吃了,是不是小的们做得不好,请降罪降罪。” 桔子叹了口气,“我的口味改变了,但是没有人相信,他们还想说服我继续接受茄子。你说这是我有毛病呢,还是别人有毛病?” “有毛病的一定不是公主,不过,也不一定是旁人。”顾眉微笑道:“公主若是不想厨子们惶恐,大可让他们继续做茄子,但只要偷偷倒掉就好了。” “不行啊,我接受了茄子,他们又会要我接受番茄、黄瓜……” “那些公主都不爱吃?” 桔子苦着脸点了点头。 “那么公主现在想吃什么呢?” “我还没想好。” 顾眉呵呵一笑,“公主若想面面俱到,恐怕要先想好自己想吃什么,再吩咐厨子们重新煮来。只要有公主喜欢的菜式可让他们做,相信大家很快就会忘记了公主过去的口味。” 桔子大喜:“你真是聪明,这法子不错。” 顾眉一笑不语。 桔子信步而行,他落后半步,不即不离。他话不多,句句都有主意。桔子来到古代,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对心思的人,短短一段路,走得又是放松又是兴奋。 不多时,桔子发觉面前的院门有点熟悉,竟已绕回自己住处来了,才知顾眉早看穿自己迷路,却是照顾到自己脸面,半点没有道破,不知不觉间已把自己送回来了。 她很是窝心,回身道谢,却见后面空空落落,月光泄地,不见顾眉踪影。 她笑了笑,自己回房去了。 这里有趣的人和事不少,可以慢慢挖掘。 茄子不喜欢吃,换一种蔬菜来爱,避重就轻,人之常情。 九、雪球儿 次日桔子一觉睡醒,正在吃早饭,外面便说有皇上特使来了。 赶紧换上礼服出迎,却见是瘦瘦小小一个苗女,桔子自红菱后得了少数民族综合症,即刻退后两步,跟那苗女保持安全距离。 领苗女来的宫监,摸出圣旨来宣读,说朕听说公主宅内有邪妄之兆,为保家宅安宁,特遣此苗疆圣女前来以供驱遣。 桔子便知这才是正牌的苗疆圣女了,皇上派她来,大概是让自己估量着办。至于这奚虾钓还是不钓,她现在也是难以取舍,打算还是先笼络这异人再说。 命人摆设水果小食,她亲自来接待,顺便摸摸这圣女的底。 不想这苗疆圣女长得貌不惊人,瘦瘦小小,脸色蜡黄,眼神还有点发直,一副智障相,实质却是深不可测。 桔子跟她说话,模式是这样的。 “圣女不必多礼,请坐。” “有劳公主。” “圣女如何称呼?” “有劳公主。” “我应该喊你什么?名字还是圣女?” “有劳公主。” “我~喊~你~名~字~还~是~圣~女~?” “圣女不敢有劳公主。” “……圣女,那你名字呢?” “不敢有劳公主。” 交谈几个回合,桔子败下阵来。难怪精明如慕容翎也会让假冒的给蒙了,就因为跟红菱摆在一起反差太大,换上自己也宁愿选个人妖不选智障……啊呸,怎么会想起那人妖起来了! 桔子擦擦额角,让那圣女随意,自己脱身出来。 碧水瞅着四周无人,悄悄问桔子:“公主,今晚要召谁暖床?” 桔子受到惊吓,半晌嗫嚅道:“这天气还热得很……” 碧水无奈道:“公主以前召人暖床,也不是因为天寒,而是怕孤枕难眠。” 桔子结巴道:“但你上次明明跟小白说,说,说我从来不留人过夜。” “是啊,等公主熟睡,公子们就自行离去。这四年来都是如此……” 桔子听得一激灵,四年前就这样……李嫣四年前才十二岁,才刚开始发育呢。 看见碧水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会意,“你是说我现在的习惯跟以往不同,怕皇上看出来,在替我担心对吧?” 碧水诚实的点了点头。 桔子闭了闭眼睛,“好,今晚就找个人来陪我,只是要找谁,我还要想想。以前我最喜欢找谁?” “越晚进门的召得越多,不过公主也很照顾众公子的情绪,除了大公子以外,其余公子都是常轮换来的。” ……可是我现在就想找的是大公子呢。 “我再考虑考虑,吃完午饭再让你准备。”桔子忽然想起一事,“昨天皇上问起她送我的雪球儿,有点责怪我照顾不周。你让人把它洗干净了,放我房里养着吧。” 多只可爱宠物调剂一下,晚上两人共对的时候,应该没那么拘谨。 碧水一听,流露出很惊讶的表情,失声道:“公主要把雪球儿放进房里养?” “是啊,那又怎么了?”桔子心里咯噔一下,“雪球儿不会是夭了吧?” “不,不是。”碧水哭笑不得,“雪球儿是匹马啊,公主怎么能养在房中呢?” 桔子站在那匹马鼻子要抵到自己额头的高头大马面前,半晌,才憋出一句:“好好的一匹大黑马,做什么要叫雪球儿?” “它额头上那撮白毛,公主曾经说过,像是雪球。” “……” 桔子暗骂:自作孽不可活!不,弱智公主作孽,偶这回难活了! 深呼吸一下,回头对碧水苦笑道:“在皇上面前露出马脚了,我还以为雪球儿是只猫呢。你看皇上会怎么处置我这罪犯欺君的?是会砍头呢还是赐毒酒呢?” 碧水脸色变了变,垂头认真的想了想,很肯定的说:“不会的,公主。皇室贵胄特别是女眷,一般都是赐三尺白绫的。” “碧水,算你狠!” “奴婢不敢!” 露了这么大一个破绽,皇上也没有戳穿,还让她回家,看来似乎对她很宽容,岂知她不过是想静观其变呢。今日遣来的圣女,怕不就是来监视自己的? 不过只要皇上没有发难,自己去亡羊补牢,永远不为晚。 “不用选了,今晚就让大公子来陪我吧。”直觉上这人很可靠,说不定能跟他商量商量,能把他拉入恢复记忆作战兵团就更好了。 碧水答应一声,便去准备。 “等一下,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好了。” 碧水露出奇怪的表情,但什么也没问,领着桔子去了。 大公子在府中的地位,从他居住的院子就看得出来。南面是一个大池塘,波光粼粼,北面是一个竹林,风声飒飒,西面通往后门的要道,平时采办的人都打这门进出,而这要道距离院子又有一小段距离,中间隔着一块草地。整个环境,可以用旺中带静,动静皆宜来形容。 不愧是大公子,果然不是叶萧那种阴暗潮湿难见阳光的破院子能比的,难怪叶萧会那么不甘,看来是贫富悬殊,待遇有严重差距所致。 桔子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无聊,人家是太子,心里想着的是当皇帝,整个国家装在心里,哪里会在乎你一个小小院子可不可心。就算给他一个环境一流的院子,也还只是一个院子,难道人家就会乖乖的当其面首了吗?! 话说回来,自己怎么在考虑大家的待遇问题,还真是见鬼了…… 正胡思乱想,院子已经到了。碧水要找人通报,桔子见到院门半掩,一枝春花斜斜自青砖墙头逸出,一副闲逸景象,不想惊破这份闲静,阻止了碧水,自己推门便进。 那木门有些年月了,一推之下,发出呀呀的声音,惊动了院中的两个年青人,一起转头看来。 桔子远远一个照面,楞在当场。 只见两个人一个高挑一个中等,一个穿青一个穿赭,年纪都有二十来岁,都长得很是俊秀。尤其高挑穿青的那个,远远看去,只觉眉目青郁,鬓角秀浓,通身似笼罩一层烟雾,观不清看不明,却令人廓然忘俗。 桔子瞪着两人好久,直到身后碧水咳嗽一声,才回过神来。 只见院子一株大榕树,浓荫之下摆着一张案几,两个年青人一个手里端着香炉,一个拿着棋盘,正准备布置棋局。她心里大叫,竟然连做杂活的书童小厮也长这么好看,这顾眉不会是个断袖吧!不禁担心起来。 倒是那穿青衣的男子见她发愣,先把手里的棋盘放在几上,回身施礼道:“参见公主!外头日高,公主为何不先进来坐坐呢?” 话刚说完,旁边那个穿赭衣的也把香炉放下,朝桔子施了一礼,不待她反应,自己闪到一旁避了,态度有够不恭敬的。 桔子看得目瞪口呆,暗暗落实了顾眉是个断袖的猜想,要不是正受宠着,怎会对自己这主子这般不尊敬呢。只像吞了个苍蝇下肚,心里十二万分的不舒服。 院里两人站着,等了半天,也不见公主进来。那穿青的又恭敬的问:“公主今日可是又贪看风景,无意路过?陆公子的院子从南边的小路过去,往右拐,穿过桂园就是了。” 一个男宠也敢往外撵她,桔子心里有气,大声说:“我不是来找什么六公子五公子的,我要找顾眉!你快叫他出来见我!” 这话一出,后头跟着的碧水手里拿着的茶叶等物全都掉地上了。 躲在一旁的赭衣男,从阴影处偏过半张脸来,一脸见鬼的表情。 静寂半晌后,那青衣男子笑了笑:“公主连在下也认不出了,我就是顾眉啊。” 十、江左芙菱 桔子当面认错人,脸面丢个精光。她楞了楞,哈哈一笑:“我怎么会认不出你来呢,我是跟你开玩笑的。这仆役之事你怎么亲自来做了,哈哈哈,是不是人手不够啊?我再调两个人来好了。” 顾眉笑了笑:“谢谢公主,院里不缺人。一天里只这两个时辰是事少的,我擅作主张,让他们都去休沐了。这也不是什么粗活,焚香摆棋而已,用不着使唤下人。” “既然这样,你们慢慢下,我就不打搅你们雅兴了。” 桔子让碧水把茶叶包放下:“这是宫里新赐的黄山毛峰,给你泡泡,去去暑气。” 带着碧水离开院子,走老远了,才觉脸上的懊热下了去。回头对碧水说:“纸上谈兵终究不行,我得亲眼瞧瞧府里的人。” 公主遭逢大难,死而复生,府里的公子们原本都是要跟着殉葬的,后来听说公主活了,但记忆不存,皇上对公主的婚事另有打算,早就想除了这群面首,众公子都道是必死无疑。不料公主忽然又记起来了,众人逃过大难,惊魂甫定,听到公主召见,忐忑之中又有点期待。 没过多久,除了顾眉外的五位公子,一起来到花厅里等公主检阅。 桔子仔细打量一番,乖乖,花红柳绿,各有各的养眼。有清秀斯文型的,也有阳光朝气型的,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最小的六公子,才十五岁,比李嫣还小一岁,眉目精致得好像画上去的,站着才比自己高一点点,未语脸先红,那脸蛋白里透红,桃子一般,让人恨不得啃上一口。 桔子知道这小正太就是最小的六公子,叫江芙的,名字出自“涉江采芙蓉”一句。原本嫌他一个男孩子叫这名,好不女气,现在一见,却觉得再适合他不过了。 李嫣别的事情还不知怎样,但这挑选的男人的眼光可高明得很。不说顾眉那种顾盼神飞的逸品,就说面前这小正太,也足够勾引母性情怀了。只可惜实在太嫩了一些,换在古代,十五六也是古人娶亲的年纪了,但在现代,不过才刚初中毕业呢……盯着人家悄悄咽了口口水,还是没好意思伸出狼爪。 五位公子一一看罢,没有那晚送她回房的人,早上在顾眉院子出现的赭衣男也没见。桔子沉吟一下,让公子们都先各自回房。公子们有些想说些什么,看看别人,都忍住不说了。只有那江芙走在最后,瞅着大家都先走了,自己又折回来,拜倒说:“公主姐姐,您忘了小六吗?” 他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哭音,还没开始变声的嗓子有点尖细,好不凄楚。 桔子对“忘了”这二字最是心虚,忙说:“我怎么会忘了我的小六呢。” “那么……那么……公主是不喜小六了吗?”江芙的眼圈一下红了。 “……没有啦,我只是,咳,想一个人静一下。”桔子最怕人家在面前哭,她最不懂的就是劝慰了,何况还是这样一个小男生在面前哭。 “公主被奸贼害了,还把他接回来……公主一回府就去见他……”江芙哽咽了:“公主要是不喜小六了,请您告诉小六,小六会努力克制自己,从此不再出现在公主面前的。” “……”桔子头大,只好说:“叶萧跟我有些误会,我是去找他解释。没有来看大家,是我真的有事要忙,等我缓过来就去找你好吗?” 江芙脸上露出喜色,黑葡萄般的眼睛满是企盼,“公主,是真的吗?” “我从来不骗人。” 江芙破涕为笑,拿袖子揩了揩脸,不好意思的说:“那小六就回去焚香洒扫,静候公主驾临。”说完就红着脸走了。 桔子记得这江芙原本是破落户的儿子,一场伤寒,父母都去世了,他没了依靠,打算卖身葬亲。不想他长得标致,坏人动了心思,买了他来,又转手卖给勾栏。他装作乖乖的,老鸨放松警惕,让他随客外出,便趁机逃跑。不想被追打到东湖畔,逃不掉,只能跳湖自杀。李嫣恰好在湖上一个画舫饮酒作乐,见到他觅死觅活的,着人把他救了,又给了银钱赎身。收回府中,还是去年中的事情。 都说江芙把公主视作再生恩人,很是痴缠,加上他人本就伶俐,很讨公主欢心,入门来,公主召他相陪的日子比谁都多。现在一看,这江芙果然很依赖李嫣,又很会撒娇,桔子想要摆脱他恐是不易。 桔子呆坐了半晌,问碧水府中还有没有比较体面的年青男子,比如账房先生一类。 管账房的崔先生已经五十多岁了,碧水说。 那么上午跟大公子下棋的人呢? 碧水略带惊慌的说:“公主,那人可不行呢。他是府中养的食客骊羽,听说以前在江湖上是有名的侠士,武功很是高强,他性子很桀骜,要是让他进了内苑,那可真危险了。” “谁说我要要收了他了。”桔子白了碧水一眼,“府中怎会养食客的?如那人那样的食客,府中还有多少?” “皇上欣赏任侠之人,常说民间多异士,公主便收罗了三千食客。” “三千!我疯了吗?”桔子大吃一惊,说这公主弱智,还真的是。为了迎合皇上收了这么多闲杂人等,三教九流,良莠不齐,不说养这群人需要大笔费用,若是一着不慎,被人参说有心谋反,就算是公主也会掉脑袋。 碧水嗫嚅道:“公主后来也嫌那些人粗鄙,不再理会他们。交给大公子接手此事,大公子让他们在外散居,每月初一十五,来领些银钱,平日无事,除了极少数几个人,是绝不让他们进府的。” 桔子松了口气,这顾眉倒识得大体,不过这样放养虽然没有圈养目标大,这群人却更不受控制了。他们在外头做什么事情,府里都无法知道,但若是出了事,却定然会算到公主头上来。不行,这样到底还是会授人话柄。还是找个机会把这群人全解散算了。 这么看来,那天晚上给自己带路的人,应该也是个食客,可能进府找顾眉商量事情,恰巧遇到了自己。想到这里,桔子心里隐隐不安,但又不知是什么原因,只好暂且不想。 挨到下午,碧水又问她召哪位公子暖床。桔子想想,先去看看江芙,别的先晾着。 让人准备好晚膳,提着食盒,打算过去哄小朋友一道用餐。 与碧水绕过叶萧的院子,桔子忍不住对那院门紧闭的小院子看了又看,碧水一一看在眼内,轻轻说:“叶公子不思茶饭,瘦了很多。” 桔子心里一颤,随即冒上一股无名火,叫道:“他再不肯吃,就说本公主马上霸王硬上弓,把他剥光了,先奸后杀!” 碧水吃惊得合不拢嘴。 桔子彪悍的说完,脸不红气不喘的续道:“我说话算话,让他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说着过了叶萧的院子,又到了顾眉的院子,门还是虚掩着,桔子有点想问问顾眉,手下是不是有如此这般一个食客。但想那人竟那般可恶,由着自己认错人出丑,还不动声色。 梗了梗脖子,目不斜视的过去。 走上南边一条小路,远远的听到有人在争执。 碧水皱眉道:“这些个没上没下的家伙,怎地如此喧哗。” 只听院门豁拉一开,两人拉拉扯扯的出来,后面被拉扯着走那人呜呜直哭,正是江芙。前头那人不耐,皱眉骂道:“你再这样哭哭啼啼的妇人相,没出息跟那色女纠缠不清,我就先打晕了你再扛走。” 桔子听见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的,远远的那人转脸过来,斜阳下看得清楚,一双欲眯未眯狐狸眼,一张欲笑非笑含情嘴,虽怒似笑,不是红菱却又是谁。 桔子急忙往后退,红菱一眼已看到她,叫道:“色女人来得正好,看我宰了你,我弟弟才会跟我走!” 桔子一拉碧水,食盒翻倒,两人掉头就跑。 跑了一会儿,见到红菱被江芙缠住了,碧水对桔子说:“公主先逃,跑到这小路尽头可大声呼救,婢子引开她。” 桔子知道红菱目标在己,也不犹豫,拔脚就往小路上跑。跑了一段,自觉气喘如牛,无力呼救,自怀里摸出一个金铃来,喘了两口,便往铃铛吹去。 这铃铛换做鸳鸯铃,是小白给的。据说是一对,各自里头养了只金铃蛊,这铃铛平日任凭摇晃吹打,都是不响的,只有金铃的主人往铃铛里吹口气,另一只里头的灵蛊感应到,才会响铃。 现在桔子打算吹铃召唤小白出来救命,忽然一阵微风拂过,手上拈着的铃铛没了。再一看,红菱似笑非笑的站在前头,手里拈着金铃,好整以暇的斜眼看着她。 桔子暗叫,我命休矣。左右张望,却见四下无人。 红菱冷笑道:“想吹铃求救,没那么容易!”一边说一边两指用力,竟把那金铃捏成薄薄一片金片,里面任有什么蛊虫,此刻也已成了薄饼一片。 桔子看他恶狠狠伸手过来,大喝一声:“江菱,住手,你不要你弟弟的命了?”她从江芙头上,猜到红菱姓江,脱口便唤他江菱。 江菱果然不否认,冷冷道:“我先杀了你,再带他走,谅你府中没有人拦得住我。” 桔子尖叫:“你杀了我,他会恨死你了。” 她看出来这个江菱极爱弟弟,刚才虽然斥骂,也舍不得下手把他打晕直接拖走。现在要杀自己,也是对他弟弟没有办法的缘故。 “恨会死人么,哈哈,真是笑话!”江菱仰天大笑,此刻他换上男装,原是颇清爽干净的一个人,可惜一双眼睛长得太媚,又不喜正眼看人,动静之间,少了几分男儿的正态。 “我除了你,绝了他的痴劲,等过些日子,他自然会感念我的好处。”提到弟弟,他的语气果然软了下来。 桔子大声道:“江菱你这笨蛋,你弟弟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要是在这上头,知道我因他而死,还是死在他的哥哥手上,你猜他会怎样?更何况好歹我还救过他命,你这是以怨报德。” 江菱冷笑:“救了他的命是没错,但挟恩图报,蒙骗他供你淫乐,却是德行感天!” “江菱!”桔子大怒道:“我也不是怕死,你不妨杀我看看,看你这唯一的弟弟会对你怎样?他要是能寝能安,那定是忘恩负义之辈,他要是跟你说一句话,他就是没心没肺。告诉你,你大可试试,要是他知道我是因他而死,还是死在你手上,他日后见到你就会想起我,他一辈子忘不了我,也必定会恨你一辈子!” 江菱默然一刻,咧嘴一笑:“但你活着也没有什么好处,我弟弟还是不肯跟我走。” 桔子听得他心动了,松了口气,“我可以逐走他,教他恨我,他就会死心塌地跟你走了。” 江菱怒道:“你这是始乱终弃!” 桔子瞪眼道:“不然你让我娶了他啊!” 江菱眼睛一转,道:“看来也只能照你说的办,只是你怎会这么好心,我信你不过。” “你弟弟这么可爱,我自然不是白白放手了。我让你帮我办件事,办好了,我就把你弟弟还你。” “什么事?你别又是弄什么圈套,想设计我罢?” “我让你替我找一个人。”桔子把那晚遇到的人,形貌描述了一番,说道:“只要你找到这个人的行踪,我就马上找个借口把你弟弟逐走,让他流落街头,无依无靠,这时你再出来救他,他就会依靠你这唯一的哥哥,认命跟你走了。” 江菱眼珠转了转,忽然笑道:“你这话虽然可恨,却很对我胃口,好,我答应你了。只是我替你找人这段日子,你不许欺负他。” 桔子说:“你这人脑筋有问题,我对他不好,岂不是帮了你么。他越是讨厌我,日后你带他走,他越是不会眷恋。” “说得也是。”江菱叹道:“果然是只负心薄幸的花蝴蝶,谁家男儿遇到你,一定是上辈子没积德。” 这人也真拎得起放得下,刚才还正要杀人,这当儿已经把人家当朋友一般调笑起来。 桔子笑了笑:“多谢夸奖。看来你能碰到我,还能与我为敌,定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十一、远大理想 桔子的人生哲学是这样的,既然快乐也要过日子,不快也是要过日子,人生短暂,为何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所以,她打小就立下了远大理想。这辈子一定要让自己活得开心,活得放松,活出风格。 皇上怀疑我说谎,认为根本没有恢复记忆。我恶补历史常识的同时,也要不停制造新的事情,好洗刷众人心目中的旧印象。 都说人死里逃生会性情大变,难道公主就不是正常人吗? 马叫雪球儿,这名字就是听着怪,把它改名叫做黑旋风好了,现在它是我的了,我想给爱马换名不行啊?又不用去派出所换身份证户口本。 叶萧不相信我不记仇,老是想惹恼我,好杀了他。我偏不。还要每天把午膳摆到他房里,陪着他吃。瞪我又怎样,你不吃饭没力气,现在我比你孔武有力多了,随时推倒一个半个你没有问题。嗯,虽然我不喜欢吃茄子,但对种茄子很感兴趣,我是公主,有点儿与众不同的爱好不行吗? 都说公主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但我现在死里逃生,大彻大悟,再不屑如旁人那般庸俗。我现在改为喜欢骑马,训练黑旋风优雅的跳小舞步是我的终极理想,当然,我谁也不会告诉。 好了,公子们请排好队,不要怕烈日晒黑了你们的脸庞,男人就是要带点色素和味道才有男人味。今天天气很好,咱们一起来玩游戏。 大家面对面手拉手,要抓紧,这样小六从椅子上背对着大家翻下来才能接住。对对,没错,大家做得很好。下一个轮到老三,老三你别抖,这个游戏是锻炼大家的默契还有信任度。你放心,大家一定不会松手,一定接住你。 什么,你欠老四五十两银子,怕他公报私仇?你傻瓜啊你!摔着了你,医药费都不止五十两银子。快站直,转过去,大男人别啰哩啰嗦! 众公子穿着改良的轻便短衣,汗流浃背的在初夏的日头下,进行着公主所谓的“游戏”。桔子自己站在一旁,穿着一身短靠,嫌热,袖口掳得高高的,领子也一直敞到喉间。她还想再往下拉,碧水死活不让了,说大燮国的公主,不许这么没有体统的。 就算是这样,露出的两截藕臂,细长光洁的脖子,在日光照耀下,皎白得近乎透明。除了六位公子,那些络绎经过后院,不时悄悄从门缝里偷窥的小厮仆从们,都像嗅到了鱼腥味的猫儿,害怕,又舍不得不瞧。 场中训练的只有五位公子,大公子顾眉患有心悸,不能剧烈运动,他站在树下,微笑着看着大家,意态从容,整个人好似一轴会动的画。 桔子兴致勃勃的指挥大家训练了半天,自己也累了,便令大家休息,自己走到顾眉旁边。这人恒常一身青衣,清凉无汗,离他近些,也能感染到他身上发出的安谧宁静。 顾眉笑道:“公主辛苦了,只是这样操练大家,是想委派他们做什么事情吗?恕我直言,他们之中,宗室公子有之,文弱书生有之,稚弱童子有之,想将他们训练成敏捷的武夫,恐怕不大容易呢。” “那里是不大容易,简直是没有什么可能罢。练武要讲究根骨的,看他们那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怎么可能练出高明武功。能把身体锻炼好,没那么苍白多病,能健康些就好了。”桔子咕噜噜把一盏凉茶喝尽,翻肘擦了擦嘴,摇头道:“我可没想派他们做什么任务,让书生去当兵,那不是用锅盖去拍苍蝇么?” “锅盖拍苍蝇,这比喻可新鲜。”顾眉瞅着她丝毫不顾仪态的拿袖子擦完嘴又擦汗,眼里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看起来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连城公主是绝不会这般粗鲁活泼的,但这些粗鄙的动作,却又显出一种真性情,不觉可鄙,反觉可爱。 如果皇上是怕公主死了会有不良影响,从民间找来这样一个长得跟她一模一样的女子,把她安放在这样一个位置上面,必有所图。而这样的心思,简直太可怕了。 女皇看来是真的想把这天下留给她慕容氏的人主宰,要是维立了这样一个傀儡,日后就算慕容翎死了,真正的权力还是会握在慕容氏的手中。 顾眉因为这个想法而脸色蓦然苍白。 忽然觉得额头上一凉,公主柔软的小手已贴在他额头上,十六岁的少女踮起脚尖,仍然只比他的肩膀高一点点。她仰脸瞧着他,俏脸红扑扑的,好像熟透的桃子,她关切的问:“顾眉,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坏?是中暑了吗?” 顾眉……这个称呼跟按在额上的手心一起,带来了一阵凉意,他蓦地清醒过来。 他现在是顾眉,他再也不是左相那年少聪明的幼子,也不是那曾美名满京都的翩翩公子。 他不过是个没人瞧得起的女人玩物,他不过是公主收在后院的一个面首。 他还有什么资格替大燮王朝的命运担心,即使它为一个外姓家族所纂夺,即使那样,又与他何干! 他呆呆的站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见到公主还是满脸担心的瞧着自己。他挤出一个笑容:“也许只是太热了。” “你的身体太虚弱了。”桔子担忧的说,“天气会越来越热,你感到不适就不用来了,多在阴凉的地方歇息,不要勉强自己。” 顾眉僵冷的心因为这话,有了一丝暖意。不管怎样,这个冒牌公主心地还是不错的。正想说两句彼此保重的话,只听她又说:“那些食客很是麻烦,我想把他们每个月的享禄减半,让他们知难而退。这样有志气的人怕都会离开了,等两个月后,再从剩下的一半享禄中减半,如果这样还能留下的,一定是没有用的人,直接遣散就没有问题了。你也不必再为此劳心了。” 这话像是一阵寒风,顾眉心里的那点暖意一下子消失无踪。他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公主,要是里面真有着想对公主效忠之人呢?那不是薄待他们了吗?” “真要对我忠心的人,呵呵呵。”桔子发出一阵自失的低笑,“大概还没有生出来呢。” 不解此意的顾眉,只觉面前此人极端无情,而且一定是女皇遣来,解散公主府势力的。一时心如坠冰窟,脸色更苍白起来。 这样一来,恐怕跟俪羽等人的相交也不能维持了,自己只是一个面首,月钱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况且俪羽等人心高气傲,怎肯用这嗟来之食呢。 正好这时江芙走过来,捧着一盏冰莲子甜汤,巴巴的让公主喝。顾眉心灰意冷,趁机告退。 桔子见他脸色很不好,一路盯着他的背影,正想找个大夫替他看看,不想一个错手,把江芙捧着的莲子汤给打翻了。江芙扑闪扑闪眼睛,立即就蕴了泪,桔子怕他哥在无人处监视,说自己又弄哭了他弟弟,赶紧安慰。 忙乱之下,忽然外头奔进个小厮,结结巴巴的说:“不,不好了!跑,跑了!” “谁跑了?” “叶,叶萧!” 桔子眯了眯眼,这小子终于沉不住气了,怪道前几天那么老实,吃了好多饭食,原来是养力气逃跑来着。 “让他跑吧!”她不介意。 “大,大公子……”那小厮又喘道。 这下桔子有点紧张,那像一幅画的人儿。 “大公子身体没事吧?” “跑,跑了!!” 桔子傻了:“连大公子也跑了?” 叶萧也还罢了,连这已明明无路可走的顾眉也避自己则吉,难道自己就这般神憎鬼厌么? 小厮急忙摇头:“没,他不想跑……” 桔子大急:“你这大喘气的,给我说清楚啊,到底是谁跑了?叶萧还是顾眉?” “……是……是叶萧……劫持大公子……跑了……” 十二、火线救人 叶萧为今日的逃亡做了不少功夫。 他知道最近半个月以来,公主都会在后院里跟众公子游戏,这样公主府的守备除了后院,其余地方都会很松懈。他发出了协助逃亡的信息,三年前就混进公主府当食客的奚国武士等这日已经很久了。 只要他能逃出公主府,来到府外长安街的西亭酒肆,就会有马车在等着他。 今早他借口说身体不适,骗送饭的小厮趋近,将其打晕,剥掉他的衣服换上,打算扮作下人从后门逃走。 后门离大公子顾眉的院子很近,顾眉近年掌管府中食客,银钱发放都是自他院中发办,只要从他院子旁边的小路走过去,后门的防备很宽松,武士们会在今天把看门的人约去喝酒。这些情况,奚国武士都已说得很清楚。但是当他经过顾眉的院子时,却几乎被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撞到,那个人见到他立即脸色大变,失声唤出了他的名字。 这个人居然是顾眉,他一个人悄悄回来了。 叶萧猝不及防下被他撞破,本想打晕了他继续逃亡,但顾眉很机警,一边呼救一边避往竹林深处。叶萧是敌国质子,顾眉对他虽无恶感,但也不能任由国家敌人轻易逃跑的。 公主府的侍卫很快包围了这片区域,叶萧逃不掉了,但他竟然也没有慌乱,干脆劫持了顾眉,在包围圈里跟众侍卫对恃。 知道这回必死无疑,他的心反而有种奇异的宁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顾眉因为跑了一段路而觉得心脏很难过,俊美的脸上汗水潸潸,他紧紧按着胸口,苍白着脸低声说:“你劫持了我也没有用的,我不过是个面首而已。” 叶萧冷冷说:“说不定。”连城公主好色,未出嫁已收了一个接一个面首,看上的男人,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弄到手,这种习惯很有乃母之风。 他听得自己的语气酸酸的,可是克制不住,“一夜夫妻百日恩,她不会任由你死在她面前。” 顾眉脸上闪过一丝异色,想说什么,却捂着胸口现出痛苦的表情。叶萧见他难过,稍微松开匝住他脖子的手臂,但是利刃还是不离他的侧颈。 顾眉喘息了一会儿,低声道:“没有用的,你要挟不了她的。她……她不是真正的公主。真正的公主已经被你害死了。” 叶萧怔了怔,他想起那个令他心碎的夜晚,他按倷不住心里翻涌的绝望和愤怒,紧紧的扼住了李嫣的脖子。 少女的脖项细嫩柔软得好似娇弱的花茎,只要稍稍用力就会掐断了,等醒悟过来的时候,他发现李嫣美丽的脸已经紫涨,眼睛充血突出,无神的盯着屋顶,再也不能秋波流转的盯着他了。 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在这一瞬间被自己的双手扼杀了。 厢房寂静无人,只有他与李嫣两人,这曾是他盼望已久的情景,然而当他终于等到了,自己心上的人却已变成了一具尸体,正在渐渐冰冷。 他呆呆的坐了片刻,突然将随身的玉佩摔碎,将里面秘藏的药丸吞下,然后伸出手指插入自己的喉咙翻搅,翻江倒海一般呕吐起来。 他吐出了自三岁起就一直养在体内的奚虾,掰开李嫣淌血的嘴角,把奚虾塞进去,让死人含着。 奚虾的作用下,尸体可以一直不腐败。但是奚虾失去了活人的滋养,顶多一个月就会死亡,不过那时他自己估计也早死了,各自尘归尘土归土。她不必看到他狼狈的死亡,他也不必看到红颜变成白骨。 慕容翎没有下令处死他,而是把他作为人牲给李嫣殉葬,这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判决。奚国混入大燮的奸细试图营救他,奚国虽小,但国人还是很有骨气的,也非常忠心。但是他不能走,他的奚虾在李嫣尸体的嘴里衔着,奚虾死了,他也活不了。 众人又悄悄帮助他潜去停棺处拿奚虾,但是当他见到李嫣那栩栩如生的容颜时,却鬼使神差的踏入棺材,跟她并头躺在一起。 “太子,要走了!太子,丞相会担忧的!”外面的人心急如焚的催促,无意中却泄露了真正的主人。 叶萧忽然心如死水。来营救他的人不是父皇派来的,父皇一直不曾喜欢过他,打算传位给同父异母弟弟的传言一定也是真的。丞相着人寻他回去,也不是为了他好,而是因为丞相跟弟弟的势力一向不合,不想二皇子上台,想让自己回去牵制他而已。 对所有人而言,他不过是个工具。 他闭上眼睛,手从袖子下伸出来,紧紧握住李嫣冰凉的手,谁的呼唤也充耳不闻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消失了,又过了很久,他忽然听到浅浅的呼吸声,这不是他自己发出来的,他屏住呼吸,难以置信的瞪着身边的尸体。 漆黑的棺材中,他根本看不清,但是旁边躺着的那位开始叹气,动作,他都是确确实实感觉到的。他的心脏狂跳,李嫣竟然没有死!! 就在这个时候,抬棺的人来了,李嫣想呼救,一个念头闪过,他居然想阻止她。他说出了自己也难以置信的话,吓着了对方,他听到她呛着了的声音,忽然间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把他的奚虾吞下去了。 他被这荒唐的事实惊到了,不晓得怎么反应,紧接着棺盖就被打开,她被救走了。再一次跟他失之交臂。 绝对不可能换人的,她被他亲手掐死,她嘴里衔着他的奚虾,也许就因为这个又活转来,在棺材里活转来,她就是李嫣本人! 想到这里,他冷冷的说:“你不用骗我谋求脱身了,我很肯定,她就是真正的公主。” 顾眉还想说些什么,远远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少女奔了过来,那是李嫣,两个人都立刻沉默了。 桔子一直奔进包围圈,看见顾眉脸色惨白的被叶萧劫持,一柄镶金嵌玉的精巧匕首抵在在他颈侧的动脉上。 府中果然有奸细,这样精美的武器一定是奸细给叶萧的。 桔子又惊又怒,叫道:“叶萧,顾眉身体不好,你快放了他。我答应你,让你走!” 叶萧才见到奔跑得满脸通红,满头是汗的少女,整个人就怔住了,在他的印象中,李嫣一直是端雅的,忧郁的,总是微微的蹙着眉,偶尔的笑容却美得让人心碎,尽管后来他知道了那并不是为了他……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健康的,生机勃勃的奔跑在阳光下。 她就像是一棵翠绿的小树,正渐渐褪去青涩,亭亭舒展在这世间。 她忽然变成这样,是因为顾眉么? 想到这里,他的手禁不住一颤,锋利的刀刃割破了顾眉的皮肤,众人惊呼中,顾眉白皙的脖子上淌下一条细细的红线。 桔子见到顾眉苍白得像张纸,随时都会碎掉的样子,肚里早骂了几百句叶萧混蛋,忍不住冲口而出,“你就不能稍微信任别人一下么?啊啊,我要疯掉了,你要劫持他,不如劫持我算了!” 叶萧身子一抖,随即扬起嘴角笑了,他咧开艳红的唇,神情很是凄厉:“你还希望我相信你……你……你要救他,你自己来换他好了。” 众人听到这对答,都在肚里说道,疯了!这两个人都疯了! “公主!”碧水得到报告,气喘吁吁的奔来,急道:“公主,你忘了给叶公子服药吗?” “什么药?”难道是镇静剂吗?难怪他今天特别疯! “软筋散啊。”碧水急得跺脚,“那还是皇上钦赐的呢。” 桔子恍然大悟,难怪叶萧始终不相信自己,自己就把那药放他床头呢,一边跟笼中鸟说要放了它,一面把有毒的事物放在笼子里恐吓它,任凭是谁也不会信任自己吧。 她赶紧说:“马上把那个拿来。” 过了一会儿,便拿到了那瓷瓶。 桔子说:“我来换他了,你等着。”说着就握紧药瓶,一步步向他走去。 众人急忙劝阻,都让桔子喝退了。碧水哭道:“公主,不行啊,要是你再出了什么事情,婢子万死莫赎啊。” “我不会死的,你少诅咒我,我还要吃你亲手做的桂花糕呢。” 江芙哭得泪人一般,牵着她衣带死也不松手。 “小六,你再不放手,我就赶不及晚上陪你吃饭了。” 桔子把衣带解开,沉着的一步步走向叶萧。 她竟为了顾眉以身犯险,叶萧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只能看着她一步步走近。他完全不知道当她走近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只是僵直在那里。忽然间他看到握在公主掌心的药瓶,他的心猛然抽紧了。 她作出这副姿势,还是为了想俘虏他。愤怒的火焰一瞬间把他的脸烧红了,他正想不顾一切的收紧刀刃,先杀了顾眉,再扑上去跟她同归于尽,却发现李嫣改变了路线。 他现在站立的地方是在一个湖畔,李嫣原本是直直往他走来的,现在却偏离了小路,往湖畔靠去。她走到湖畔,忽然举起手里那个瓷瓶,确定他看清楚了以后,一甩手,把它远远的扔进湖里。 “扑”,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到瓷瓶落水的声音。 那害他形同废人,甚至连起居都不能自理,尊严几乎被摧毁殆尽的药物,就这样被她丢进湖里。皇上御赐的东西,擅自毁坏的话,就是犯了藐视圣上的罪,会被判腰斩的。她是公主,自然死不了,但是被人非议是少不免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萧!”桔子拍拍双手,示意自己并没有带武器,仍旧一步步往他走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那药害成你那样,不过你现在也恢复了,看,你有力气逃跑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的谈一谈?我是很有诚意要放你走的,但是你这种做法,伤害了别人,也让我很痛心。” “我与你没有什么好谈的。”叶萧涩声道。 “你是想回去当太子吗?但是你回去后,真的可以顺利回去你应有的位子吗?” 叶萧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就用不着你管了。”话里的辛酸,连他自己都不忍卒闻。 大不了一死,他辛酸的想。 “你需要别人的帮助。”桔子这时已经离他很近了,她肯定的说,“说不定我可以帮助你。” “你说什么?”叶萧浑身一震。 就在这个时候,桔子忽然合身扑上来,用力掰过他持刀的手,推开顾眉,插入他的位置,同时屈起膝盖,狠狠一下顶在叶萧的胃部。 叶萧觉得胃部一阵剧痛,疼得他两眼一黑,下意识挥舞手里的匕首。锋利的匕首切到了什么东西,热热的水点溅到他身上,他听到了顾眉惊呼的声音。 睁开眼来,触目就是李嫣鲜血淋漓的胳膊,湿透了半边袖子。他再也握不住刀柄,匕首坠地,发出铿然的声音。 顾眉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一切,公主的血有些溅到他的脸上,一阵剧烈的心悸袭来,令他难以呼吸。 她竟用身体挡在他面前,用手臂去挡格利刃。难道她不知道那利刃在顷刻间就会划破她的血脉,夺去她的性命吗?她为了他,竟然连性命也不顾! 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与这个冒牌公主的相交,不过是寥寥数语的交情,有什么值得她用自己宝贵的性命来保护他?这么刚烈决断的女子他从来没有见过,因为缺氧,他觉得阵阵眩晕,只好紧紧的闭上眼睛,但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她刚才舍身扑上的身影。 她与那些所谓倾慕他的女子全不一样,她什么都没有说,却在他毫无预备的情况下,牺牲性命替他挡住伤害,却又对他毫无所图。 “快带他走,他的心悸病又犯了。”桔子焦急的指挥着。 顾眉被搀扶着离开,始终按住胸口,紧紧闭上眼睛,不愿看任何人一眼。 可怜的大公子,被叶萧吓破了胆,旧病复发,恐怕得将养很久了。大家都想。 没有人知道,惊吓他的人不是叶萧,而是一名对他而言无比陌生的女子。 众人围拢,打算擒住叶萧,叶萧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万念俱灰的神情,他飞快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朝自己的脖子划去。 挥来的匕首再度遭到阻挠,公主的手裹着厚厚的布,紧紧抓住他的刀刃。匕首是他身为奚国太子的信刃,锋利无匹,尽管她手上裹着裙摆撕下的布,仍然被割破了手指,厚厚的布帛被染红了,他毫不怀疑自己再坚持一下,就会割断她的手指。 他几乎又要扔掉刀子,却仍然咬着牙死死坚持着,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他瞪着她,喉咙里全是血泪,“你放手!”让我死! “你就这么不愿相信我?”公主的声音很低沉,全没了方才的锐气,低落得好像暗夜里涌动的潮水。 他的心陡然一沉,隔了半晌,才哑声道:“我想死也不可以么?” “死?你的登基大计呢?你不是一直想当个好皇帝吗?你不是想清除腐蠹,富强国力的吗?要是这就死了,你的家国怎么办?你的臣民怎么办?” 对方的话,好似一记记重锤,敲在他胸口,他那千疮百孔的心,几乎要因之而粉碎掉。他倒咽了一口升涌到喉咙的腥气,闭了闭眼,苦涩的说,“来不及了……” 趁他一闭眼的当儿,桔子忍痛挥手,把他已拿不稳的匕首挥落。在他已站立不稳,摇摇欲坠的身旁站定,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可以帮你,真的,请你相信我。” 叶萧身子一抖,睁开泪意朦胧的眼睛,难以置信的盯着她。 我怎么会揽上这样的麻烦事?桔子在肚子里大骂自己,不过这个人算是来到这里遇到的第一个“朋友”,而且特别勾引自己想帮助他的欲望,算了,开支票也得看能不能兑现,我管开,不管兑,尽力而为好了。 她缓声道:“你要不信我,现在就可离开,我不会拦阻。但是你要想清楚,是这么仓皇的潜逃回国,日后授人话柄好呢,还是暂且忍耐下来,等我找到机会,风风光光的送你回国好。” 叶萧定定的瞅着她,良久,颤抖的身体终于平静下来,他缓缓的张开双臂。 旁边的人立即一拥而上把他擒住。 他丝毫没有反抗,只是死死盯着公主。 我再相信你一次,是最后一次。是我欠你的。如果还是被你骗了,我就死。 十三、望君逸远 桔子在房里欣赏着从叶萧那里徼来的匕首,据说这是奚国太子的信刃,太子年满弱冠时,将会用它在冠礼上割下太子的一缕头发,永远供放在奚国皇室宗祠,表示担负皇室重任的忠诚和决心。 这匕首只有一个手掌长度,形状很像现代的裁纸刀,上面的装饰非常精美。无论在什么年代,这样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大都是装饰功能远远大于实用功能的,叶萧竟然用这个劫持人质,想逃跑。 桔子不晓得说他是个极度的理想主义者好,还是一个过度天真的人好。不过他确实就跟这柄小刀一样,装饰华美,但功能受限,脆弱之中却又透出一股子刚强,让人又恨又怜。 桔子叹了一口气,把信刃扔回桌上,开始思考怎么兑现自己许下的诺言。 她想了好一会儿,否决了好几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受伤的手臂和手掌发出阵阵疼痛,她开始心烦意乱起来。 要是以前工余在上防狼搏击课的时候,自己不是过度依赖防狼喷雾一类的工具,以致没有认真学习,今天怎么会受伤!更何况,当时她是笃定叶萧不会伤害自己,才会冲上去的,不料却被他无意识中刺伤了,真是丢脸极了。 她忍不住站起来,努力回想当初那格斗教官教的几个要点,手肘、膝盖是人身上最坚硬的地方,必须用之对付敌人身上最脆弱,最疼痛的地方。她试着活动手足,摆出几个动作,却牵动了手臂的伤口,嘶嘶的痛呼起来。 “噗哧。”外头有人忍不住出声讽刺道:“公主的武技真是高明,令人叹为观止!” “谁在外面?”桔子回身抄起桌上的信刃,摆出防备的姿势。 一个穿着赭色衣衫的青年慢慢走了进来,不屑的盯着她手持的小刀,“你准备用那个来对付我吗?还是用你方才那种破绽百出的体技?” 桔子认出他是顾眉的好友俪羽,猜到他是因为好友受惊,前来问罪的。她肚里暗骂,当真岂有此理,看来我这公主府比鸡笼好不了多少,什么刺客奸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记得碧水说此人桀骜高傲,索性把手里的匕首往地上一丢,空着双手道:“原来是剑法无双的俪公子,这是来亲自指教我的剑法的吗?好吧,虽然我现在这条胳膊不管用,但还有一只手是能动的,素闻你的剑法出神入化,当年是江湖中十大剑客之一,这就让我来见识一下你的神剑吧。” 俪羽确实是来问罪的,但他见到公主身缠绷带已经开始犹豫,现在被她这么一挤兑,更不好说话了。干笑了两声,忽然接下随身的佩剑,往桌上重重一放,道:“你想见识我的宝剑,这就见识罢,只怕你连拔剑的力气也没有。” 这人很是骄傲,脑筋转得也不慢,竟然把桔子的以退为进的挑衅偷换了概念,人家的意思是见识他的剑法,他却说是见识他的剑了。 桔子撇了撇嘴,也不跟他计较,顺着台阶下,便去拿他的剑。想来他口出大言,这剑当是非同凡响,自己说上两句好话,哄一哄他,想必就不会跟自己为难了。不想宝剑到手,也没觉得多重,她把剑鞘夹在肋下,用没伤的左手握住剑柄,一拔。“呛”的一声,宝剑已被她拔了出来,寒气侵肤,明晃晃一面镜子般映着她的影子,倒把她吓了一跳。 她没想对方竟然是虚言恐吓,这所谓宝剑,竟让她随随便便就拔了出来,刚才想好的顺毛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只好吭吭的干笑两声,干巴巴的说:“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好剑啊!” 这话听在俪羽耳里,简直是赤裸裸的讽刺,他涨红了脸道:“原来公主身有神力,倒是我少瞧你了。” “哪里哪里。”桔子客气两句,心想,就我这细胳膊细腿儿的,你也好意思睁眼说瞎话,说我身有神力?唉,小俪同志,做人要厚道啊! “呛”的又是一声,她还剑入鞘,把剑放回桌上。不想她随便把剑往桌上一放,那紫檀木做的几案竟发出闷响,显得那剑颇为沉重的样子。她不禁大奇,难道这剑真的不同凡响?可我怎么觉得简直比我家的菜刀还轻? 俪羽垂头把剑系回腰间,这当儿,他满心郁闷,早就无心找麻烦了。只闷声道:“我是来跟你说一声,我想把东城接走,你不同意也得同意。他留在你府中终有一天会被你连累死。” 东城?哦,他说的是顾眉以前的名字。 桔子说:“他是罪人之子,要是能在外面冒脸,早就走了。我是不会拘着他的,要是他答应跟你走,你就带他走吧。” 俪羽不料她如此爽快,愣了楞,只想连城公主好色如命,顾君是名满京城的佳公子,怎会轻易放手。要不是极度薄情,要不就是在使诈。 他脸色一变,正要发难,外面有人咳嗽一声:“顾眉求见公主,请公主赐见。” 桔子心道,难道这两个是约好了跟我辞行的吗?便盯着俪羽不说话。不想俪羽一副尴尬样子,低声道:“别让东城知道我来过。”话音未落,已推开后窗跑了。 桔子失笑,看来顾眉根本不想跟他走,他在顾眉处碰了钉子,才来找我出气的,这跟那江菱的做法倒是同出一辙,难道江湖人都是这般直线思维的么? 她估摸着俪羽跑远了,走过去打开了房门,见到顾眉抱着一具琴站在那里,青衫被微风拂动,夜色中显得肌肤如玉,眉目毓青,通身如笼烟雾,逸气四溢。 “顾公子,你今日受惊,为何不在房里好好歇息,还这么晚前来?”桔子庆幸他来得及时,但看到他还是很苍白的脸色,忍不住还是要念叨他。 “公主今天因为我而受伤,我心里难安,故此特来探望。恐公主受惊后不易入眠,故抱琴而来,想为公主抚上一阙安眠曲。” 顾眉说着抱琴走了进来,眼睛迅速在房内扫视一周,确定那擅作主张的俪羽已经离开,才放下心来。 桔子看着他的动静,心里好笑,抱臂道:“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你就弹一曲吧,我洗耳恭听,等下也好宁神安眠。” 她知道抚琴会令人心情平静,所以也不阻止。何况能够亲自欣赏到古人的高超琴技,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 顾眉见她对刚才俪羽无礼的事情毫不介意,心里很是感激,但想到她方才毫不犹豫,一口答应放了自己,又觉得不大舒服。 他想了想,对桔子说:“请借公主芦席一张。” 桔子一想,是了,他是要坐在地上弹琴。便说:“地上凉,你可以坐到床上来弹。” 顾眉听她这么一说,满脸通红,忙道:“这怎么可以。”回身就把琴放在桌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却是暗恼了。 桔子见他生气,暗道奇了,这人早就当了公主面首,怎么脸皮还是这般薄。 她不发一言,从床上拖下被子,往地上铺去。 顾眉回头见到,大是诧异,正要发问,忽然灵犀一触,她这是怕我坐在地上受凉啊! 果然桔子弄好便招呼他说,“你试试坐在上面弹琴,看适合不?” 顾眉因为自己方才想岔了,很是不好意思,却又不愿道歉,红着脸在被子上盘膝坐好,架好了琴,仙翁仙翁的拨着弦,借着调弦试音的时机,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桔子见他通红着脸,强自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模样不像一个翩翩佳公子,反倒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一般,煞是可爱。她心里一动,这小样儿,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顾眉镇定下心绪,拨动琴弦,开始奏出一曲《逸远》来。 今晚前来,却是想到日间之事,他自己辗转难眠,只想报答这假公主的救命之恩。他自幼饱读史书,知道自古被当成傀儡的掌权者都没有好下场,何况此人跟真公主形似神不似,很容易被拆穿,他很是担心她将来的命运,担忧之下,顾不上自己的身体,便趁夜前来劝她离开。 奏琴曲助安眠,是他的一个借口。有些事情他也不愿亲口点出,只想能通过一曲琴声示警,教她避祸。 此际这一曲《逸远》,讲的是古代将军平定了战乱,当他站在靖难战场,见到一战功成万骨枯的情状,不禁流下滚滚热泪。遂给远在京城的皇上留书一封,挂盔远隐。皇上感念他的忠义,为之建造忠义将军祠,流芳千古。 这一曲,原是赞颂忠君爱国又知进退的君子的,通常也暗喻人生无常,嘱人得些好处须回头,莫要贪恋功名利禄,以致不得善终。 顾眉琴技非凡,当年在京城也是为人津津乐道的,这一曲《逸远》,被他弹得风骨尽显。白骨战场的惨烈,将军热泪的顿悟,上位者难测的心思,世事的风云变幻都在这短短一曲中尽数流露出来。 一曲抚罢,他自己也难掩心底苍凉,按弦久久不语。 桔子却不晓得什么《逸远》,她听古曲不多,更不用说这么正宗的古琴现场弹奏版。她只知道顾眉说是来给自己弹安眠曲,但这一曲听来却很是悲伤,让人心里很不舒服,一定是顾眉弹着弹着,感怀起他自己的身世来了。 唉,也是,他原本是个世家公子,不愁吃穿,本身又有风华,年纪轻轻,正是富贵荣华都齐全了,不想转瞬之间就落得如此田地。他还能活着已经够坚强了,要是在二十一世纪,一场金融风暴都不知害得多少投资家跳楼自杀呢。 她见顾眉闷闷不乐,便想教他宽心,想想说道:“顾公子,你琴弹得真好。刚才我从你的琴声中听到了马蹄声,风声,这曲子叫什么名字?是劝人珍惜时光,春日要去踏青的么?” 顾眉听了不禁脸色大变,一时心里好生失望。 是了,面前这人哪里是什么公主,她连这曲《逸远》也未曾听过,于琴韵更是一窍不通。看来她甚至不是出身贵族,说不定还是个村野之人。我对她这番苦心劝喻,只怕是对牛弹琴了。 桔子见到顾眉脸色难看,瞧着自己的视线隐隐有些不屑,心里不禁有些生气。我又不是音乐科高材生,古琴也还是头一回听,你让我这就听出你的琴意,是不是对我要求太高了!更何况,听琴又不能当饭吃,我听不懂又有什么要紧,你连解释一下也没有耐心,真是看不起人! 她撇了撇嘴,话头一转,说道:“虽然这曲子我没有听过,不过觉得也没什么打紧,要是那事物令你心里不快,我向来是敬谢不敏的。我向来只记得让我快乐开心的事物,那些让人难过之物,都不过是那天上的浮云,何必放在心上。” 顾眉怏怏道:“天上的浮云?杀身之祸,难道也可当成是浮云吗?” 桔子没有听清楚他的低语,只顾道:“就拿琴曲来说,我就记得一首真正能令人听了心里祥和快乐的,只怕你也不知道。” 顾眉被她勾起一丝好胜心来,“是什么曲子?” “春江花月夜。”桔子大声说。 这曲子顾眉确实不知道,他想了想,说:“公主博识,此曲我确实闻所未闻。素闻公主琴技高明,不知能否赐教一二?” 桔子哪里会弹琴,她哼了一声,摆出一副不屑去碰他的琴的样子,说道:“我不碰瑶琴已经好久了,何况现在手也不方便。你既然没有听说过,我就哼一段给你听听算了。” 说着就哼了一段“春江花月夜”。 这曲子情景交融,优美动听,顾眉听了一段,情不自禁拨动琴弦,应和着桔子的声音。桔子哼了一段便住了嘴,只听顾眉弹,说道:“是了,只听一遍就会弹了,你也很聪明啊。这曲子是不是比你方才弹的好听多了?” 顾眉弹了一小段,便觉得这曲子曲调优美,意境开阔,水天一色,月色粼粼的画面随着曲调浮现眼前,令人心旷神怡。 他不由自主点头,赞同说:“确实是好曲。” 桔子得意的笑了。 顾眉见她笑靥如花,情不自禁也笑了一笑,琴弦在指尖轻拨,发出无意义的单音,又是清脆又是柔媚。忽然间他察觉自己的情绪被对方牵着走,大叫不妙,自己是来示警让她抽身而退的,怎地会突然跟她论起琴来了。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于短暂,他虽然不舍,仍下了决心,坐直了身体,肃容道:“阁下请听顾某一言。朝堂险恶,望你能及早抽身,莫要贪恋富贵,以致招来杀身之祸。” 十四、枉担虚名 桔子听到顾眉这么一说,吓了一跳,“你在说什么?是有人要杀我么?” 这种反应在顾眉看来,正是被身份暴露后的正常反应。他认真的点了点头,“我虽然识穿了阁下的来历,但是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桔子:“那你说说看,我是怎么个来历?” 她还真是不相信这么一个古代年轻男子,竟然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除非,他自己也是穿来的。 顾眉站起来,走到窗前,小心的张望了一下,关好窗户,回过身来,才对桔子低声说:“阁下想要装扮成连城公主,恐怕少了一些考量,若是被有心人识穿,皇上为堵悠悠众口,定会牺牲你的。” 桔子楞了楞,忽然觉得好笑,“你以为我是假冒的?” 顾眉没有笑,他认真的说:“请阁下不要慌张,我绝对不会揭发你的。只是不忍见你枉送了性命,才与你说这些的。” 桔子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走到他身后,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顾眉幼秉庭礼,家中累代出重臣,所受的教育非同小可,别人的举止行为贵族不贵族,他是不必用心去看,随意接触就能感觉出来。但要对人家当面说你行为粗鄙,不似大家出身,这种话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只好说:“阁下现在的形容举止与公主有着大不同,所以我看出来了。” 桔子笑道:“就不许我觉得以前的自己太迂腐保守,现在想改换过来么?你来看看,我这身体特征,跟你家公主可有不同?” 顾眉闻声回头,却见对方竟然脱去外袍,只穿着贴身小衣,颈脖之下,露出大片的胸脯,并一双藕臂,都欺雪赛霜的露在外头。他“轰”的一下,浑身的血全涌上头来,叫道:“不得无礼!!”赶紧闭目不看,但已太迟了,留在脑海里的印象哪里那么容易抹杀,他羞臊的浑身有如火烧,心里不住的说,村野之人,果真不识礼教,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却无论怎样都想不出来。 桔子本意是想让他验一下身,同时也好知道公主身上有什么特别记认,这在别人眼中看来,总会比自己的了解会深入些,何况她现在只脱了件外衣,不说现代的泳装,就算是小吊带,也比现在露得多,根本不算些什么。 不料顾眉竟然被吓成这样,她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说:“好歹你也上过我的床,什么地方没有见过摸过,还用得着这样害羞?”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顾眉一张脸红得简直要滴出血来,一言不发,夺路便逃。 桔子哎哎了两声,唤他不听,只好由他去了。正返身回来,一阵寒风吹过,忽然觉得下腹一阵剧痛,她两眼发黑,捂住肚皮不禁呻吟出声。 疼痛一阵接一阵的袭来,腹部有下坠感,同时头开始发晕,呼吸会引起更大的疼痛,只能尽量放轻,这样一来又会觉得缺氧。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桔子每个月都要经历一次,正是大姨妈来访了。 只是这疼痛好生厉害,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一时间觉得下腹坠痛得难以形容,强撑着要爬回到床上去。才直起身体,便觉一阵眩晕,扑地就倒。身体打翻了凳子,本应发出声响,但她两耳雷鸣,竟是听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顾眉焦急的呼唤,才知道自己刚才竟然晕死过去了。她睁了睁眼,有气无力的说,“我肚子疼。” 顾眉听到异声,到底放心不下,回来看她,见她晕迷在地,小脸惨白,吓得手足冰凉,一时什么男女大防都抛在脑后,赶紧把她抱上床,焦急的呼唤她。现在见她醒了,才松了口气,轻声劝慰:“可是吃了不洁的食物?我着人唤大夫来。” “不,不用。”桔子觉得比方才好了些,这是大多数女人都会遭受的疼痛,只是这连城公主的痛经似乎特别严重,看来这副身体有点虚。 她奄奄的说:“这个只要喝红糖姜茶就会好的。” 顾眉才知道她是葵水来了,脸红了红,说:“我马上吩咐人去弄来。” 他身子才一动,桔子哎哟一声,“来不及了,哎哟,你别走,让我抱抱!” 痛经时抱着热水袋会缓解痛苦,现在手边没有热水袋,大活人倒是有一个。桔子不由分说,手足缠上,八爪鱼一般把顾眉缠紧,肚皮紧紧贴着他,贪婪的吸收他身上的暖意,只求能缓过劲来。 顾眉满脸通红,羞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儿裂开,好让他钻进去。心脏剧跳,手足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桔子身子慢慢暖和了些,为了分散注意力,便逗他说话:“哎,你好怕羞。难道你跟我……”忽然想到,看他这副样子,简直像未经人事,难道竟然还是处男一枚?紧急改口道:“以前抱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难道永远没有个习惯的时候?” 顾眉被她这么一说,惨了,整个人都变成只煮熟的虾子,半晌才极低的憋出一句:“公主,你……你说过……永不会勉强于我的。” 这下他已经把这个跟他身躯紧贴的少女,跟当日的公主给弄混了。 他记得那时父亲获罪,先皇雷霆大怒,三日后便判他们灭族。父亲与长兄被判腰斩,族中所有男子被判弃市,族内所有女子都要充当官奴。 那日天色昏沉,狂风遽起,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他木然跪在族人之中,父亲与兄长被腰斩后狼藉一地的内脏等物尚未清理,红红青青的在前面一大滩,腥气扑鼻。他也不觉害怕,马上就轮到自己了,他只觉得漠然。 刑卒来提他,把他推跪在血汪汪的铡刀面前,开始剥去他的衣服。 “看,那就是京城第一美男子顾东城君。那身皮肉比姑娘家的还要细嫩娇贵呢,真是可惜!” “听说他还是个难得的才子呢。如果能够活到明年,他就会娶京城太守的女儿为妻,那可是个有名的美女呢。” 围观百姓议论的话语,一句句传入他的耳里,幸灾乐祸者有之,惋惜者有之,他忽然对他们生出愤恨。在最后的时刻,他们还要把他最后的外皮剥个精光,撕开他的伤疤,扒开他的血肉。他们的惋惜,是看着珍贵瓷器打碎的惋惜,是看着珍禽异兽被杀的惋惜,而不是对他生而为人却惨遭无辜屠戮的惋惜。 刑卒用力把他推倒,那只大手散发出一阵血腥气,指甲里藏满污垢,他觉得想吐。 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静静的停在人群后面,在这个时候,车门打开,急急奔下一个宫装女子,她大声的宣布:“公主有令,左相幼子暂缓行刑,收公主府暂寄。” 连城公主,皇上宠爱的女儿,京城里最有势力的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带走。他保留了性命,然而,他觉得被拖上马车之前,他已经死了。 行尸走肉的活下去,他从没有见过公主。那救了他的人,不曾来看过他一次。 他浑浑噩噩了活了一段时日,公主府的下人都把他当贵客看待,但是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是没有机会走出这道府门了。 直到那个雨夜,他觉得窗外的雨声分外断肠,忍不住跟人索要了瑶琴,躲在房里抚琴。忽然他指下的琴弦断了,惊觉到外面有人窥视,他问,是谁? 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缓缓走了进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眉发往下滴着水,她缓缓抬起脸,仰脸直直瞧着他。 他从未见过这么从容镇定,而又惹人生怜的女子。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的脸一下涨红了,垂下眼睛时,他忽然看到她腰间的配饰,知道她就是救了自己的人。 罪民参见公主,他赶紧下拜。你起来吧。李嫣淡淡的说。她蹙着眉,美丽的脸容罩着一重忧郁。唉,你果然长得很好看。她心不在焉的说。 顾眉原本应该谦虚几句,可是这时他呐呐的说不出话。 李嫣紧接着说,我刚跟母后讨了道懿旨,让她宽恕了你的罪,你以后就是我的面首了。 他翻涌的热血一下子僵冷了。 瞧着他蓦然苍白的脸色,李嫣说,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你不要多想。不过,我救了你,你应当表达一下谢意吧。起来,我命令你抱抱我。 公主刚才说不会勉强我做任何事的,他慌乱的说。 你觉得抱着我很勉强吗?李嫣皱着眉头,发梢的水珠一滴滴落在他脸上,不知为何,这么年轻美丽受尽宠爱的女子,却这么不快乐。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站了起来,红着脸,轻轻环住她。公主,这是我的谢意。他极低的说。这是唯一一次。 李嫣靠在他怀里,笑了笑,你的眉毛长得很好,往后你就叫顾眉吧。 他的思绪远飏,竟已回到那个忧伤的雨夜,无法收回。 桔子现在听到他这么一说,心里叫道,原来如此,连城公主看来还蛮怜香惜玉的,收了这么个美男子好几年也没有下手,竟然还说什么不会勉强他的傻话。不知这院里六位面首,枉担了虚名的还有谁? 见到顾眉眉头微蹙,红着脸失神的样子,忽地觉得他像煞了一个人,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这动不动就脸红的习惯跟李丹可像极了。” 这话一出,顾眉忽然转过脸来盯着她,他的脸唰的一下褪尽血色,慢慢掰开她手足,失魂落魄的站了起来。 桔子心想,是了,任凭是谁,听到自己像别人都不大会高兴,何况顾眉是有名的美男子,大概更不服气吧。 赶紧说:“我是随口说说的,细看一番,又觉得不大像了。” 顾眉却充耳不闻的样子,只顾直直望着门外发呆。 桔子正想再安慰两句,忽然腹中一阵钝痛,直如一把钝刀在绞着她的内脏,她惨叫一声,竟生生痛晕了过去。 十五、血肉为饲 公主得了怪病,群医束手无策。 “公主的脉相显然是血脉不通,气血两亏,故此葵水难下,须得用药化去体内的淤血,方能活血止痛。” “林太医,我不赞同你的看法。公主的血气已经不足,再让你用药一泄,不是更亏了么?” “郭医师,你说得也对,暂且先观察观察好了。唉,老夫治那妇人病症将将已有三十年,从没见过这样奇特的症状。” 众医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却谁也不敢过度坚持,开出一张救命的药方来。盖因之前太医院的首席太医,很是自信的煎了一服药让公主喝下,结果公主立即高烧晕迷,症状看着更重了。皇上一怒之下,立即下令把那白发苍苍的太医下到牢里,择日处斩。 这次的病人不同寻常,是皇上最珍爱的公主,要是治不好就得赔上一条命,何况她的症状实在奇怪,众医这下都不敢擅作主张了。 眼看公主接连高烧晕迷了两日,期间连眼睛都没有睁过,真个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慕容翎勃然大怒,下旨要是公主的症状再没有好转,每隔三个时辰就斩一个医官,以抽签决定。 众医吓破了胆,但又想不出办法。现在治不好是抽签死一个,但要是治得更坏了,不用说,自己马上去见阎皇。两头都是死,但前者总还可以存在些侥幸心理,便都去求公主府能说话的人,希望他们能在皇上面前说情,多宽限一下。 碧水气得要命,这群医师谈什么医者父母心,全是只顾自己性命的鼠辈,不想办法救人,只想走后门保命,一个个都骂回去。 顾眉也被众医缠了半天,不胜其烦,只能暂且离开。他心里也很是难过,公主是在他面前发病的,他眼睁睁看着,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心中充满了悔恨,甚至有种荒唐的想法,要不是那时他闹情绪,推开了公主,仍旧任她抱着,她的病症可能就会缓轻一些,他也可少几分内疚。 他失魂落魄的在府里乱走,回想着自己曾经看过的医书,试图找到一个对症的病例。但是这怪病连经验丰富的老医生都束手了,哪里是他这个半吊子的能对付的呢。他不停的思索着,缺乏休息的脸,在暮色中看来分外苍白。 当他经过一个院子的时候,忽然听到奇怪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院墙内挖掘。原本他现在无心理会这些杂事,正要抬步走过的时候,墙内的人猝然大声叫喊起来:“放我出去,我能救公主!” 这无疑是现在最能刺激的人的话了,顾眉几乎跳了起来,现在他才发现,他经过的是叶萧的院子。 “只有我能救她。” 自从三日前发生了潜逃的事情,又让公主亲手逮回后,叶萧就被软禁在他居住的院子里。很显然,这几日众人都无暇顾及他。从他那沾着血污一直没有换过的衣服看来,他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现在他用来挖掘的双手皮肤破裂,指头上渗出的鲜血混着泥土,非常脏污。他的发髻也散乱了,形象好像一个囚徒一般狼狈不已。 当他见到在外面经过的是顾眉时,双目中渴望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去,他垂了下头,瞧了瞧自己淌血的指头,忽然又坚定的抬起头来,死死的盯着顾眉的脸。 “让我救她,只有我知道她的病是怎么一回事!” 顾眉突然对面前这个人充满了厌恶,如果不是这个疯狂偏执的人,公主也不会变成这样。他的偏执性格像是一柄利刃一样,而他的敏感多疑又足够让这柄利刃失去控制,离得越近,越容易为之伤害。 他慢慢说:“你以为救了她就可以换得释放的机会吗?你得知道,要是你治不好她,是会马上送命的。” 他是大家公子出身,性格温和,这句讽刺对方妄想立功赎罪的话,已经是他能够说出来最大限度的恶毒了。 叶萧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听出来其中的讽刺,他大声说:“我一定能治好她的,可恨这里的人都不相信我。顾君,你饱读诗书,一定能明白的。治病最重要的就是对症下药,那些大夫连她得了什么病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治好她呢?” 顾君,这当儿却又称呼我为顾君了。那么平时对我投以那蔑视的眼神又算什么呢? 顾眉忍不住说:“连经验丰富的太医们都不知道公主的病症,你却知道,难道这病症是与你有关的吗?” 叶萧直直的瞪着他,脸上的颜色渐渐灰白下去,忽然间他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顾眉也跟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一样,他根本不会信任自己,也许他还在记恨上次劫持了他的事罢。 顾眉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但他无意道歉,哼了一声,抬步就走,不准备在这个厌恶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忽然间听到叶萧在他身后凄厉的说:“是跟我有关的,她吞了我的奚虾,现在奚虾要把她体内的气血都吸尽了!” 就在一刻钟前,女皇下了第一道杀令。太医院里一个才刚升迁的医官抽到了死签,立即绝望的嚎叫的起来。他的妻子在去年替他诞下幼子,现在才刚刚学会走路。御林军用布堵住他的嘴,把他像死猪一般倒拖出去。 房中剩余的医官们个个缩成一团,大限将至了,大伙都想。在这个时候,人们的顿悟是,做寻常一个受人尊重的民间大夫,还能安享晚年呢,哪里会沦落到现在死于非命。都是因为这个好色短命的公主,她一定是因为多行不义才得了这么个怪病,却无辜牵连了我们陪她一起送命! 突然有两个人大声叫着让开让开,挤了进来。 走在前面那个衣污发乱,身上还有血迹,好似一个囚徒。他急急的扑到床前,用染满血污的手指抓住公主的玉腕,看样子似乎在把脉,但姿势全都不对。 这又是从哪里挖来的陪葬品?众医心里充满了鄙视。 “快,我要利器。”叶萧转头大叫,忽然间想到什么,瞧着顾眉的眼神竟有几分哀怜。 顾眉果然静静的说:“叶君,你也知道,这个要求是不可能的。” 他也很想相信对方,但是把他带来此处,已经是他能作出最大的让步了。自从发生了上次的事情以后,他宁愿自己死了,也绝不会把任何一样利器交到叶萧手里的。 叶萧犹豫了一下,忽然站起来分开众人,冲到桌前。桌子上放着一套茶具,沏好了一壶清茶,本是用于招待这些医官们的,但是谁也无心去喝,现在茶水已经全都凉了。 叶萧执起茶壶,将里面的凉茶倒在自己的手腕上,把上面的脏污冲走,然后把手腕递到嘴边,狠狠的一口咬下。鲜血迸出,他奔到床前跪下,就把这淌着血的手腕凑到公主的唇边,想让她喝下。 “大胆狂徒,竟想玷污公主!”众医官见到这等疯狂的举动,目瞪口呆,纷纷出言责骂起来。更有较为年轻的,准备上去拖开叶萧。开玩笑!要是喂血就能救人,还要大夫干嘛?小子你要是把人治死了,送的可是我们的命啊! 忽然人影一闪,顾眉拦在众人前面。他淡淡说:“诸位稍安勿躁。如果有更好的方法请现在提出,要是没有,请静观其变。” 他瞧见叶萧的动作,心里若有所悟。奚虾的传说他也知道,这神物是以主人身体血肉滋养的,现在原主叶萧以自身血肉为饲,说不定真能救得了公主。 众医师被顾眉拦阻,不敢硬闯,但心里无不大骂这该死的面首,竟敢擅作主张。他们嘴上虽然不敢说出来,但脸上流露的神情顾眉都一一看在眼内,他的脸又更苍白了一点,但仍旧张开双臂,用单薄的身躯坚定的拦在床前,不让任何人打搅到叶萧。 碧水赶来时,见到这种情况,连忙站到顾眉旁边,劝退众人。 公主在喝了叶萧的血后,惨白如纸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血色,隔了一会儿,轻轻的呻吟了一声。房中寂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大家的呼吸都摒住了。忽然,“扑”的一声,却是叶萧有点脱力,一下跌坐在地上。 众医官再也按倷不住,纷纷围了上来。 “公主的脉息变强了,啊,堵塞的血脉通啦,通啦!” “天怜我辈啊!” 众人对叶萧的印象大为改观,纷纷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顾眉插嘴道:“这是因为叶君的血液有异常人,他自幼服食了很多珍异药材,血液有起死回生之效。” 众医啧啧称奇。 顾眉又说:“不过公主能够脱险,还是多亏了诸位医术高明,至于叶君的事情,大家也不必跟皇上说了。” 众医均想,看来他们是不欲别人觊觎这身宝血,也好,功劳不必让他们占去。纷纷同意。 碧水这时走过来,淡淡说:“叶公子辛苦了,请回去休息吧。”示意两个下人押送他回去。 叶萧挥开搀扶他的手,自己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顾眉身边时,低声对他说道:“顾君,谢谢你!” 顾眉也低声回答道:“你不必谢我,只是因为公主亲口答应送你回国,我不欲今日之事会横生枝节而已。” 叶萧笑了笑,又回身往床上的李嫣望去。人缝之中隐约看到公主神情静谧,似是好梦正酣,方才的凶险已经过去了。 顾眉这时低声道:“公主之事因你而起,你救护她是应当的,我不会因此而对你心存感激。若是你还想打别的主意,奉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我绝不会让你这样做的。” 叶萧听了,脸上笑容隐去,回过头来,冷冷的盯了顾眉一眼,随着监视他的下人走了。 十六、围猎选夫 桔子知道了自己的病是怎么一回事后,立即把那个苗疆圣女找来。 现在不是担忧慕容翎会加害叶萧的时候,要是每个月都这么疼痛一回,她连人都不想做了。还是先把那作怪的奚虾给弄出来,然后对叶萧再想别的办法保护,桔子是这样打算的。 但是事情不是她所想的那么简单。 苗疆圣女在诊断过后,告诉她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公主体内养有神物,已经跟主人血脉相连,难以除掉了。 桔子几乎晕倒,不可能!不久前还有人说可以把它钓出来的。 强来也不是不可以,只怕会留下很重的后遗症,公主有可能立即送命,也有可能四肢瘫痪,从此不能走路。 桔子难以置信,但是这东西以前不是在别人肚里养着的吗?把它弄出来以后,那人还好端端活着呢! 饲养这种神物原本就是很危险的,它原本的主人定然自小服食一种可以克制它的药物,以防它发难。在原主人体内的时候,它受到药物克制,威能受到压抑,只能发挥出不到原来十分之一的威力。后来因为特殊缘故,原主又用特殊药物把它催逼出来,它那时虽无力反抗,但是也给原主造成一定的危害,原主失去了它,年寿恐怕折损了一半。 桔子听得心烦意乱,她现在已经无暇替叶萧担心,只是想每个月都这么疼痛一回,简直是生不如死啊。她颤声问,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解决了吗? 圣女说,别的方法是有,但是很难办到。可以去找克制这种神物的另一种神物,吞下肚子,驱使相克的神物将它吃掉,然后取代它的位置就行了。据我所知,万年朱蛤正好是此物的克星,只要吞下一只朱蛤,把奚虾吃掉,不但能够兼得两者的功效,而且朱蛤性情纯良,是绝不会在公主肚里造反的。朱蛤虽然难找,但要找到不是没有可能的,我愿意听从公主差遣,替公主寻找万年朱蛤。 桔子听得想吐,半晌说,要是你得找上一年,我就得疼上十二回,你要是找上十年,就是一百二十回,要是永远也找不到…… 公主不必担忧,只要得到原饲主身上的血液,制成药丸,每个月固定日子吃上一丸,就可缓解痛楚了。而且此物现在没有药物压制,威力很是强大,公主慢慢就会知道它的好处。 讲起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瘦小的圣女腰杆挺直,双目炯炯有神,口齿便给,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桔子忽起疑心,你不会是别人假扮的吧?怎么口才比平时好了一百倍! 趁着她没在意,快步上前,去扯她脸皮,结果发现是真的人皮,没有经过伪装,不禁大失所望。 虽然江菱已经证实是假扮的,但要是他是真的,真的可以把奚虾就这样钓出来,那该有多好!所谓病急乱投医,桔子现在是急坏了,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圣女被她吓了一跳,等她松手,急忙往后闪躲。只听“叮”的一声轻响,有只小小的金铃从她身上掉了下来。桔子手疾眼快捡在手里,发现很是眼熟,她试着摇动,金铃一声不响。这不就是跟小白给她的那只铃铛一模一样么。 她自己那只让江菱捏坏了,正愁没法联系小白,蓦然见到一只新的,很是欣喜,紧紧握在手里,问圣女:“圣女,这铃铛不是一对儿的吗?另外一只在哪里?” 圣女耷拉下眼皮,无精打采的说:“人家给的。” “谁给的?” “人家给的。” “……另外那只是在人家手里吗?” “人家给的。” “……” 方才还口齿便给,口若悬河的圣女,忽然间又化身弱智儿童,只晓机械式回答了。 桔子知道她是有心推搪,把那金铃塞进自己怀里,说:“等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我再还你。”想知道另外那只在谁手里,那还不容易,只要吹它一下,看召唤出来的是什么就行了。 圣女眼皮也不抬,仍旧还是那句:“人家给的。” ………… 公主病好,要办的一件要事就是进宫面圣。一来要让担忧的女皇放心,二来也是为了要亲自替那些收押的医官们求情,请皇上宽恕他们。这样仁厚的评语就会落在心胸广阔的公主头上,替公主增加声望。女皇一直收押着他们不放,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桔子听到碧水的报告,对这些胆小的医生印象很不好,能力有限也就罢了,这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宁愿看着病人痛苦挣扎,步向死亡,也不肯冒险救治,毫无进取精神的态度很要不得。何况她也担心慕容翎再提起奚虾的事,是以特地推迟了三天,直那些医师们的亲属都围到后门哭诉的时候,才进宫去。 慕容翎却没有只字提到奚虾的事情,只是跟她闲聊家常,偶尔夹杂些政事。桔子知道公主府里面定然有不少女皇派来的人,自己府中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耳目,顾眉的解释,只能骗过那些贪功的医官,是不能瞒过精明的女皇的。而慕容翎现在只字不提此事,显然是知道此事已经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了,故此也不用特地去催逼。桔子微带苦涩的想,只是现在想解决也解决不了了,唉,好心人果然是命比较苦的。 慕容翎跟桔子聊了一会儿,话题一转,说:“嫣儿年纪也不小了,尤其最近多事。朕在想,是不是该让你选个驸马,照民间的说法,这叫冲喜。” 桔子心道,来了,古代女子都过不了的那一关,终于临到我头上了。有太多的例子可以证明,皇帝的这种貌似民主的提法,其实是早已拿定了主意。皇帝虽然嘴里还在询问儿女的意见,事实定然是连嫁娶必须是谁都早早预备好了,这种询问,其实是毫无意义的。 真个为了政治原因嫁了个驸马,夫妻感情先不好说,自己家里养着那六个小哥,可该怎么办呢? 她想了想,应该先试探一下女皇的意思。 “皇上,我也觉得是应该选个驸马,替皇上分忧了。”她作出好奇的样子,“只是不知道皇上会给我找个怎样的丈夫呢?” 慕容翎淡淡说:“朕觉得合意的人选有两位,无论是家世门楣,还是自身才干,都不会辱没我儿的。” 有背景,自然就可以巩固女皇势力,有能力,往后掌握家族权力的机会就大,也方便放于高位。果然是事先做好功课的政治婚姻啊。 桔子心里叹息,脸上却作出欢喜的样子,笑道:“那很好呢,只是候选人有两位,是让皇儿自己选择么?” 慕容翎见到她乖巧懂事的样子,心里有几分宽慰又有几分内疚,点头说:“对,是交由皇儿你自己决定了。” 示意贴身的宫监送上两份档案资料。 桔子略略一看,还好,两位候选人都不是姓慕容的,看来女皇还不至于那么明目张胆,多少还是顾念着自己的。两个候选人之中,一个出自武侯安家,这武侯一门今年虽然跟慕容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爵位是先先皇封的,世袭下来,算是大燮正统的侯门宗室;另一个江州章氏,则是江州有名的宗室,数代受封,曾以一门五侯名震天下。现在虽只有一个章籁在朝拜御史大夫,但由先帝封了侯爵,属于在朝廷中根深蒂固的大官。这是一个中立的势力,看来女皇对之是存在笼络之心的。 见到桔子沉吟,慕容翎道:“皇儿不必急着决定,可回去后好好考虑。”其实是想让她回家,把家里那堆面首该清理的就清理,事先作好准备。 公主虽然声名狼藉,但只要清理干净证据,天下间还敢不顾性命说她闲话的人,恐怕不会很多。 桔子想了想,抬起头来,说道:“娘,只是看这些纸上文章,这两人家世年貌诸般事项,都是旗鼓相当,我好生难以决断。我想请娘帮个忙,让儿能亲自见见他们。” 她知道反对是没有用的,只能在最大限度内争取最大的利益。虽然是政治婚姻,也谈不上什么感情,但到底是她第一次婚姻,虽然不存什么幻想,但也不想弄了个冤家回来,让自己朝夕相对很不舒服,被弄得折寿几年。 她现在对女皇有所求,便又唤她娘,言辞很是哀恳。 慕容翎心里对她何尝没有愧疚,虽然这女儿死而复生之后,性情大变,她常常说服自己,这已不是自己熟悉的女儿,借此克制母女亲情,好把她培植成一个合格的政治傀儡。但事到临头,仍是被她这一声娘喊得心软。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好,朕就在六月十五,在城郊的猎场组织一场围猎,两位公子均会受邀前来,吾儿可在其中挑选自己满意的夫婿。” 十七、各有安排 没等桔子回府,府里的人早就得了消息,这也是慕容翎有意泄露的,好让这些人知难而退。 府中的下人倒还好,不过是惶惑日后府中将会又多了位主子,不知这正牌驸马性情如何,可难侍候。至于众公子,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事到临头,都知道命运渺茫,个个都如临绝路了。 桔子回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六个人全聚在客厅等她,最小的江芙不用说,早就哭得眼睛肿的像桃子,就连顾眉,虽然是故作镇定的坐着,那面容看着明显就很憔悴。 怎么安顿这些人,桔子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原本想着离六月还有两个月,而且还在挑选阶段,届时还要纳采等等,等驸马进门,至少也得四五个月后的事情了,打算过些时候再跟他们说,但现在见到他们惶恐不安的样子,决定提前宣布。 “想来大家都已得到消息,我快要选驸马下嫁了。大家也都知道,驸马来了后,日后相处多有不便,我现在就跟大家商量一下,不知诸位自己心里可有打算?” 众公子听公主这么一说,都沉默了。 桔子一个个瞧过去。顾眉的眼神空洞,好像整个都被抽空了似的,幸好早就想好了他的安排,不然这饱经摧残的温室小苗,恐怕难过这个坎儿。江芙还小,李嫣对顾眉尚且没有出手,想来也不会摧折幼苗,他对公主泰半是依恋之情,而且有他哥罩着,往后的事应该不大难办。至于其余四个,大多是想讨好公主的官员们送来的,也是众势力安插在此的眼线,大凡这些人对主子都不会有什么特殊感情,看他们眼神闪烁的样子,说不定早就想好了出路,只是怕我不快,不好说出来而已。 她试探着说:“方才我进宫跟皇上闲聊,皇上近来国事操劳,凤体欠和,我想遣几个知心解意的人去服侍她。不知诸君有何想法?” 此言一出,有两个人眼神中闪过一丝喜色。他们都是朝中大臣送来的,着他们讨好公主,同时从公主这里打探些内部信息,回报主人。只是他们的底细李嫣知道得很清楚,对他们并不亲近,无论是为侍还是打探消息,都难以胜任。现在听到公主有意把他们送给女皇,均想,服侍公主不如服侍皇上,虽然皇上不及公主年轻貌美,但到底是一国之君,位高权重不是一个公主能比的。在公主府过了这些年,公主待自己不冷不热,活得似个闲人一般,现在一个大好机会就摆在眼前了!只是公主喜怒无常,说这些话不知是否试探自己来着? 而另外四个人听到,脸色更苍白了。江芙又哭了,喃喃的说他年纪还小,不能服侍皇上。他不停的重复这话,似是觉得不这样提醒自己的话,这个理由是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的。另外两位公子目光游移,充满了绝望。顾眉这时却显得是他们之中最平静的,他不说话,端坐着不动,桔子觉得他身上似乎笼着一个透明的冰罩,任是谁,都被隔绝在冰罩之外。 桔子一一看在眼内,说道:“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三公子,五公子,让你们两位进宫服侍皇上可好?” 两人对这安排很是满意,但都立即伏地推辞,说不舍得离开公主。 桔子知道小三眉尖有痣,慕容翎不喜,入宫也不会得宠的,原本对他有几分怜惜,但见两人明明心里热切,还摆出一副欲拒还迎的姿势,便把最后一丝犹豫也打消了。只让两人作好准备,等自己安排好了,就送他们进宫。 “二公子,四公子,听说你们两个都是浙江人,家里都还有亲人在,可想回去家乡看看?”她又对目光游移的两位公子说。 两位公子原本正在茫然,回乡的事情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一个男儿家,当了女人的面首,发生了这种不光彩的事情,他们怎么有脸面回家呢。对看一眼,不约而同都摇了摇头。 桔子说:“虽然你们不曾担任过朝廷官职,但是为官家效力之人,都属于官家家臣,更何况你们是在公主府内做事。我会发一份文书,盖上我公主的印鉴,表彰你们在我府中做过的事情。相信你们带着这份文书回家,不会有人敢瞧不起你们。” 这么一来,口说无凭,文书作证,两人的地位立刻从一个供人消遣的面首,提升为在公主府内办事的家臣。 听到这出人意表的安排,两位公子都松了口气。二公子陆青立刻跪下谢恩,四公子沈桥显然矜持一些,没有下跪,但瞧着桔子的眼神也充满了感激。 桔子笑了笑,让已有安排的四人退下,只留下顾眉和江芙。 江芙惴惴不安的想,他们几个都被送走了,恐怕自己也不能留下来了。他瞅着桔子,眼泪汪汪的说:“公主,我能不能不走?小六一定会很乖,绝不会惹驸马爷生气的。” 桔子心里叹道,带小孩还真是不容易啊,幸好很快他哥就会来接手了。笑道:“小六最乖了,我才不会把你送走呢。不过,不学些东西可浪费了你的聪明,要不,你明天起去账房里学学管账,学好本事以后好帮我的忙,好吗?” 江芙心想,让我去管账,这跟遣走我有什么不同?有点闷闷不乐。但回心一想,没有让他出府,已经是天大的恩惠,要是自己学好了本事,日后说不定会得公主青眼,到时也不是没有机会。便乖乖点头答应了。 最后只留下顾眉一人。顾眉静静端坐,只等公主开口宣判他的命运。 桔子一直等他出言相问,但是等不到。顾眉早已横下心来不闻不问,这说明他绝不会接受一个不满意的判决。他虽然外表文弱,但要是犯起拧来,是没有人能比得过他的。 不过桔子认为自己的安排他会接受,只是得费些周折。 桔子问:“顾眉,你觉得我对他们的安排怎么样?” 这下顾眉不能不说话了,他说:“公主替他们作出的,自然都是最好的安排。”无论是入宫、出府、留任,都是他们希望走的路。但是他自己要走什么路,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桔子笑了笑:“只要你满意就好了。” 顾眉本以为她马上就会说出对自己的安排,但是桔子就是不说。她知道顾眉看着软弱,其实心里有套仁义道德撑着,反而令到他骨子里比谁都坚韧些。有强烈信仰的人可不容易打发。她知道对付这种人,只能欲擒故纵,要是跟他硬碰硬,自己一定死得比他快。 所以她故意把顾眉留到最后,让他看到自己对其余众人的安排,好给他的心理造成压力。而到了最后,在他已经竖立起坚硬的屏障时,却又什么都不跟他说,只是让他回去休息。 果然顾眉实在沉不住气了,他离开了,但又忍不住返回来,开口问:“不知公主给我准备了怎样一个安排?” 桔子见他回头,便知自己赢了,心里很是得意,脸上却装出一副很意外的样子。“你怎么会认为我会对你另有安排呢?难道你对现在的生活待遇不大满意吗?” 顾眉怔住,半晌道:“可是……”他忽然明白了,公主没有替他作出安排,不是认为他不必安排,而是认为他会自寻出路,知难而退。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遣散府中食客,等处理完这事,我就会马上离开的。” 桔子问:“你要离开?打算到哪里去呢?” 顾眉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一直厌恶以这种身份不清不白的苟活着,但是现在他才发现,要是离开了这个禁锢着他的笼子,他更什么都不是。天下之大,他竟是难觅容身之所。 桔子说:“我也没有说要遣散食客,你可不要自作主张把他们全轰走了。” 顾眉更混乱了,“公主上次的意思不是……?” “呵呵,上次我只是说减薪,好考验考验他们而已。相信经过减薪一月,你已经能看出谁是真正想为我效力的。最近公主府不太平静,我觉得成立一支亲卫队很有必要,这属于精英侍卫队,贵精不贵多,我希望能有人对我绝对忠心,能够保护我的安全。” “公主是希望从食客里面挑选这些人吗?”顾眉明白了。 “不错,我希望从食客里面挑选忠心的人,然后交给骊羽加以训练,你跟骊羽是好朋友,能帮忙说服他吗?” 顾眉怔了怔,“骊羽他恐怕……” 桔子不让他推辞,继续说道:“而且我觉得你看人的眼光很有一套,呵呵,一眼就看出来我是冒牌货,所以,这次挑选精英侍卫的任务就交给你总负责了。你跟骊羽两个,帮忙训练出一个亲卫队来,我的性命可得倚仗你两人来保护呢。” 顾眉要走的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就交由我来决定吧。虽然我这条船前途未卜,但船要翻之前,我定会先顾及你的安全。既然目前还算安稳,不妨先风雨同舟吧。 顾眉会过意来,这不就是变相让他负责府中的事情吗。不过这跟江芙的管账又有着不同,自己的参与度跟责任都更重大一些。而且这假公主让自己帮她,这不是变相让自己帮她夺位吗?这跟他心里忠君爱国的道德观是相悖的,他忍不住说:“阁下难道不知道前面的危险吗?为何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仍然坚持呢?” 桔子知道能够打动他的,只有是示弱,故意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顾君是为了我好,我是穿上凤袍也不似公主的,只是我既然已经趟进了这浑水里,难道现在还可以抽身后退吗?要是我现在不辞而别,皇上又怎会放过我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躲到哪里去呢?” 她语气凄伤,顾眉动容道:“果有此事,只是你明知此事不义,当初怎会想到参与进来,妄想篡夺我大燮江山呢?” 桔子愣住,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就算我是假冒的,也不见得我会篡位啊!但她心念一转,便想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叹道:“我自然是不想,但被人以性命相挟,我,我怕死得很。” 她直承贪生怕死,顾眉也不好再说她什么,只是连声叹气。 桔子说:“但是我是绝不想当皇帝,更不会夺取太子位置的。我知道你忠君爱国,那么你更要帮助我,要是我他日得势,一定会倾力协助太子登基,然后再谋求脱身的。请你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保而已。唉,一个女人想当皇帝,哪里这般容易。” 这番话彻底打动了顾眉,他犹豫着问道:“待你日后得势,你真的会协助太子登基?” 桔子说:“当然是真的,我是大大的良民,一点野心也没有的。我只想找个情投意合的丈夫,花前月下过一辈子就好了,天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我可过不了。” 顾眉的顾虑被打消了,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自己原来是不愿眼睁睁看着这假公主一人去走上绝路的。现在听到她这么说,发现这不失为一线生机,便说道:“既然这样,我就去说服骊羽来助你。请你一定记得今日之言,勿令我当了大燮罪人。” 桔子手背在身后暗暗比划了一个“V”字,非常认真的说:“我可指天发誓,与你击掌为盟,待我能脱身之日,定然不会忘记你的恩情的。” 顾眉不知想到什么,脸红了红,说道:“那也不用,要是你欺骗了我,我便拼了这条性命,跟你同归于尽罢了。” 十八、良弓有改 训练亲卫队,是桔子从皇宫回来途中,就下了的决定。这不是为了顾眉而安排的,而是为了自己。 经过慕容翎安排的政治婚姻,她更对顾眉所说的凶险有了进一步了解。连顾眉也能看出自己跟以前判若两人,李嫣是女皇十月怀胎所出,她怎么会没有丝毫察觉呢。之所以装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对自己有所图啊。 以自己现在的处境,大概也只得身份这一项,能够为人所图了。 顾眉说得很对,不仅自己被识穿这项,若是发生了别的事情,触犯了女皇的利益,她定然会弃车保帅的,而自己只是一只顶着“车”名衔的小卒,被牺牲是理所当然的了。 桔子开始前所未有的担心起自己的处境来。 小白不是慕容翎派来的,他身后不知是何势力,但他是唯一一个不是因为女皇来帮助自己的人,是可以依靠的。那个苗疆圣女如果是跟他一伙的,倒是可以拉拢一下。除此以外,公主府内,能够信任的,恐怕只有顾眉了。冲他上次孤身前来示警,可以看出他是真正关心自己的。她知道顾眉身体虚弱,身份也尴尬,但是现在情势所迫,也只能把救命的事情,托付给一个能够信任的人了。 虽然这亲卫队里面,定然也有女皇的人,但是一来她可以通过队里的细作,传达自己想传达的信息,假如自己能找出女皇派来的细作,届时自己想要女皇得到什么信息,她就会得到什么信息,这对自己是很有利的。二来,如果能够在里面挖掘到对自己忠心的人才,那就更是中大奖了。 除此之外,如果她能够想办法协助叶萧回国,那将会埋下一条不错的后路,只是她现在还办不到。 仔细盘点一番,她势单力孤,胜算很少,但她又不是要做什么大事,谋求脱身的话,说不定能行。 但在此之前,还是应该先让自己变强,求人不如求己,在大多数情况下,人只能依靠自己。 顾眉果然不负所托,说服了骊羽,在府里食客中挑选了三百人,觅了一处大院子,开始训练起来。这群人的质素参差不齐,到最后还需要要淘汰一半,顶多只能保留一百多人。 桔子去看了回训练,发现自己往日跟众公子做的协作训练,与之相比,果然只能称作是游戏。她在那群挑选出来的食客中找过,没有见到那日在府内遇到的高大男子,不知道他是属于忍受不了低薪离开的人,还是属于不想给自己效忠的人。总之两种结果都让人泄气。 不过那些食客见到公主亲自来观看训练,倒是大受鼓舞,个个在烈日下汗流浃背都不觉苦累。 顾眉对桔子说:“公主无事时可多来看看训练,大家都会以之为荣的。” 桔子笑了笑,走到兵器架旁,拿起一把铁弓,试着拉了拉弦,回头对骊羽说:“俪公子,我想学骑射。” 顾眉惊道:“公主不可,这弓弦会割破你的指头的。” 桔子说:“六月御苑围猎,我身为公主,怎能不会骑射呢。你也知道,我要在场上亲自挑选自己的夫君,怎能连拉弓射箭都不会,教他轻看呢。” 老一辈常说,有一技傍身饿不死,现在桔子是想要有一技傍身,让别人要害她时没那么容易。 顾眉听她这么一说,也就不好劝阻了。 骊羽板着脸过来,夺过她手里的弓,说道:“公主臂力超群,这张二十石的小弓不适合你。”说着从兵器架上取下一张一百石的强弓,丢了过来。 顾眉变色道:“俪羽,你怎可如此为难公主!” 俪羽满不在乎的说:“你看,她不是拿得好好的吗?” 桔子把那铁胎弓接在手里,一手持弓背,一手拉弓弦,拉满了一放,空弦嗡嗡作响,看来这强弓在她手上不过是件玩具似的,她的神态轻松得很。顾眉看了不禁语塞。 俪羽笑笑的走过去,教桔子正确的姿势,一面不忘损她两句。说她连站立射箭都还不会,想要学骑射,恐怕还得大半年功夫。 桔子在他教导之下,试着放了一箭,只见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一箭飞去,那靶子噗的倒了。众武士不禁哗然。 顾眉固然是张口结舌,俪羽也瞪大眼睛,好不意外。 不想等拾靶的武士回报,却是公主的箭矢压根没有中靶,而是擦着草靶边上过,加上早上下了场小雨,把泥土弄湿了,箭矢的箭羽才把靶子给带倒了。 俪羽听到报告,忍不住哈哈大笑:“这箭法好生厉害,你以后对着敌人放箭,记得要往旁偏离三尺。啊,不对,你怎知是偏左还是偏右。不如让我教你连珠箭法,左右上下各出一箭,这样总有一箭能射到的。” 桔子听得满脸通红。顾眉却说:“公主还是头一回弯弓射箭,能够带到靶子已经很了不起了,相信只要勤加练习,命中红心定不是问题。” 不想顾眉这回却说错了,桔子咬牙苦练,结果越练越差,第一支还可以擦到靶子的边,后来的连靶子的影儿也射不到。 俪羽过来一看,直皱眉头。“你这胳膊怎么耷了,还有,这肩……全走形啦!”毫不客气的拿手往她不标准的胳膊一敲,桔子哎哟一声,弓都扔了,紧紧捂住胳膊,只见华衣下鼓起一团,却是伤口还裹着厚厚的绷带。 顾眉急道:“公主手臂上的伤还没有好。真是该死,我竟是忘了。” 俪羽摇摇头说:“瞎逞强,胳膊伤了就去歇着,就这样子还想中靶?感情把自己当成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啦!” 桔子听了大怒,叫道:“就算我不会,就不兴我学吗?我就不信,真有自出娘胎就会百步穿杨的神射手,还不都是靠苦练而成的么!你看轻我,我总有一天要射得比你好!” 俪羽嘿嘿冷笑:“我等着!就怕你这副伤势还强练下去,别说中靶了,只怕连胳膊也得废了。把你畧战场上,不知是让你去射人家呢,还是等人家来射你了!” 顾眉赶紧过来,好说歹说把桔子劝走,无论如何也不许她继续练下去了。 桔子的性情没有什么特色,如果硬说有,也就是“死不服输”四字。她被俪羽百般嘲笑,哪里能咽得下气,加上自己的臂伤不过是皮肉伤,也已养了半个月,只要自己能克服那疼痛,拉弓射箭是没有问题的。 是以等到夜深,她离开卧室,偷偷潜入后院独自练弓箭。只可惜道理看起来简单,实践起来很难。臂上伤口未愈,每次拉弓到尽处都会引发一阵疼痛,手就会忍不住发抖,这样无论如何也不会中靶的。 她很不服气,连连拉弓,心想疼吧疼吧就麻木了,坚持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汗湿,连眼睛也朦胧起来了。 她收弓歇息了一会儿,想再度练习,结果这回手抖得连弓弦都拉不尽了。 她正觉得泄气,忽然身侧有人道:“你的手臂伤了,还这样硬拉强弓,恐于身体有损。” 桔子侧头一望,只见那晚偶遇的高大青衣人就站在旁边,月光下一袭青衣萧然,笑容清淡而又温煦。 桔子怔了怔,不知这神秘人为何又会突然出现,而且每次出现,都是在自己狼狈的时候。 她松开弓弦,垂下手,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可是我非要学会射箭不可,心里总是迫切想要学点什么保护自己。” 这是她不为人知的心事,不知为何,就这样随意的说了出来。 青衣人道:“欲速则不达,这样勉强不是很好。” 桔子听到他批评自己,不由烦躁起来,“我也知道勉强,但是没有办法啊,真要像人家说的那样,要练个三年五年的,那时我早死了。” 青衣人默然半晌,温言道:“把你的弓给我看看,好吗?” 桔子把弓递给他。 他接过弓来,从地上的箭壶抽了一支羽箭,搭在弓上。 桔子见到他的姿势很是标准优美,但总是有哪里不对,只见他张臂拉弦,弓弦绷得如同满月,挺胸直视前方,一松指节,白羽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正中靶心。 桔子啊了一声,“你真厉害!竟然左撇子也能射得这么好!”她已经看出来了,原来这人弯弓搭箭的姿势跟常人相反,别人是左手持弓背,右手拉弦,他是刚好反了过来。 青衣人笑了笑,又捡起一支箭,搭在弓上,这一回,却是左手持弓,右手勾弦,跟常人一样了。“嗖”的一声,第二支箭也轻轻松松的正中靶心,且箭镞还没入数寸。 桔子看得张大嘴,佩服不已。 青衣人把弓还她,淡淡笑道:“可看明白了?” 桔子一想,“你这是要我学你那样,把姿势弄反?” 青衣人道:“你的左臂无伤,可以勾弦,右臂虽有伤创,但用作固定弓背,应无问题。” 桔子闻言,把弓箭反拿一回,这次用左手拉弦,右手把弓,轻松拉开,双手都不再发抖了。她一松手,羽箭飞将出去,恰恰射到了靶边。虽然离红心甚远,但却是她头一回中靶,不禁大喜,叫道:“你这法子中用!” 青衣人笑了笑,又走近来,耐心纠正她几处细节。桔子又练了数十箭,竟有一箭将将射中了红心边边。她喜得几乎想扑上去,给青衣人一个大大的拥抱,但见他青衫飘扬,月光下坦坦荡荡的站着,从从容容的微笑着,她忽觉得自己唐突。 “你教得很好,我想谢谢你。你这次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她的手才刚伸了伸,便悄悄缩了回去。 “名字很重要吗?”青衣人微笑,“如果你定要一个称呼,就叫我焕之好了。” “焕之,焕之。”桔子低声重复了两遍,抬头笑道:“这名字很好。我觉得名字是很重要的,不仅仅是一个称呼,还是一个记认,记载着每个人在世上存在的痕迹。就像我现在知道了你叫焕之,往后等我老了,我看到弓箭就会想起,有这么一个夏夜,焕之曾经教我射箭,他教会了我换一种方法来练箭。那样想着的时候,我就会回到今天的情景来,就会想起自己曾经这样年轻过。” 焕之听了,微笑道:“公主方当韶龄,这便想到老后,这不是太悲观了吗?” “我这可不是悲观,恰恰相反,这是乐观。我是想到要让自己老后也能存有欢乐回忆,才努力的活在现在,这是一种进取。” 焕之但笑不语。 桔子见到他的笑容,忽然气馁,“你一定在肚里笑我太自满,信口开河了罢?” 焕之道:“没有。你的想法很独特,我此前未闻。” 桔子觉得心里有点甜,嘴里却说:“你不用否认,你就是在腹诽我。好像上次一样,我把你认作是顾眉,你也没有纠正我,而是任由我认错,却在肚里笑我。” 焕之笑道:“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有必要纠正。” “对于你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对我而言不是啊。我居然连自己的第一面首都认错了!”桔子忽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瞧着焕之的眼神变得很不安。 焕之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出来,接着她话笑道:“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在街上行走,也常有人把我认作旁人。只是你把我认作是京城第一的美男子,令我有些意外罢了。不过,这也是值得高兴的事呢。” 桔子道:“你放心好了,往后我绝不会把你认错的,你想跟美男子攀上关系,恐怕再没有机会了。” 焕之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桔子见到他爽朗的神情,觉得心里十分愉快。她明白自己是喜欢跟这人呆在一起的,她也想知道这人的底细,但是她有种感觉,要是自己这样问了,他也许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镜中月,水中花,只适合若即若离的欣赏,强要伸出手去捞,那梦就碎了。 而前面等着她的,都是残酷的现实,绝不会是眼前这般宁静的美景。而等她历经千辛万阻,脱身之后,只怕已是难觅斯人了。 月色清明,夜有凉风,良友在侧,年纪轻轻的桔子,忽然就觉得有几分悲凉了。 十九、掰腕论赏 那晚之后,桔子仍旧每日去跟武士们一起练武。 一来是发挥明星效应,鼓舞士气,二来是想亲自观察,找出可以培植的人才。只是她在人前,都是使用右臂拉弓弦,往往射出十箭,才会有一箭中靶。左臂能拉弓的事,她不欲让别人知道。相信不久以后,公主奋练弓箭,但箭技奇烂的消息就会传到女皇耳里,大概会得出一个才不堪重用的结论吧。 待到夜深,她便独自悄悄到后院练箭。她想再遇到焕之,但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倒是自己的箭技,愈是熟练了。 这日桔子又到后院练箭,正值武士们训练间隙,众人聚在树荫下休息,虽然不敢围拢过来明目张胆的窥看,但私下眼神都不住往这边乱瞟,其中也有不少人在想,公主长得这般美丽,能与其共度春宵就好了,但若是要当她的面首,遭人耻笑,却是不好。 忽然一个高大强壮的武士越众而出,向公主迎面扑来。骊羽在另一棵树下跟顾眉聊天,见状身形一闪,到了那武士侧边,拿脚一勾,那人往前摔倒,正正扑倒在桔子面前。 桔子吓了一跳,只见这高大汉子眉目粗豪,有股憨厚之气,涨红了脸呐呐的说不出话,倒不像个刺客。温言问道:“有什么事吗?” “公主!”那汉子大喊一声,忽然连连磕头,通通有声。 顾眉走过来说:“胡守信,你有什么事情要面禀公主,好好说来,不然治你一个惊扰上官的罪。” 胡守信连连磕头说不敢不敢,嗡声嗡气的说了一通,他很是紧张,说得磕磕碰碰,颠三倒四。桔子听了半天,才勉强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跟自己预支下月的钱粮。但这事一直是归顾眉管的,不知他为何找上自己,便向顾眉望去。 顾眉说:“胡守信,你这月的钱粮也已是预支的,府中给你酬劳一向不薄,若是你有散财的癖好,奉劝你最好早日改过,不然只好请你另觅高枝了。” 此人早前已跟顾眉预支过薪水,顾眉曾问他作什么用的,他不肯说,却红着脸让顾眉帮忙把他引荐给公主,一面又强调说自己不会去当面首,只会当公主的贴身侍卫,听在顾眉耳里,好似□裸的讽刺之语,更疑他急功近利,别有用心,故此留下了不大好的印象。今日见他擅自面禀公主,更是不快,故此说话也不大客气了。 胡守信连连磕头说:“顾大爷这么说,俺不说不行了,都要被赶了,还怕丢脸吗?俺说实话,俺家去年用了地主爷的耕牛,利息欠了五百钱,再还不出来,俺妹子就要到他家为奴两年了。” 他这么一发急,口齿倒是伶俐了些,桔子明白过来,便说:“有这样的原因,你为什么不跟顾公子明说呢。” 胡守信瞧了顾眉一眼,又垂下头去不响。过了一会儿,说道:“俺出身农家,不认识字,只有一身力气,要是公主肯收留俺,俺一定会拼死保护公主的。俺爹给俺取了个‘守信’的名字,就是让俺说话算话!我是粗人,顾大爷看不起俺很应当,但是不兴不相信俺的。” 顾眉被他一噎,憋得满脸通红,辩解道:“我也曾问你支钱作什么用的,你为何不说?岂不也是不信任我吗?” 胡守信道:“你真要信俺,也不用问俺了!队里谁不知道,俺最穷,赌不起嫖不起,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桔子道:“别吵别吵,原本这不算什么事情,我预支你钱粮也没有什么,只是你有事不向长官禀告,越级上告的做法很是不对。此事还是交给顾公子处理。” 胡守信是个实心眼的,听到公主这么说,立即泄了气,耷下头去,过了半晌,忽然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大声道:“俺不借钱了,俺把自己卖给你,行不?” 桔子还没说话,旁边看热闹的众武士哗的都笑了起来,还有人说,老胡你长这副样子,怎么也敢说这大话啊! 胡守信大手乱挥,急忙说:“俺不是卖身,俺是卖命,俺不会跟那些小白脸学,俺也做不来!俺只会出卖俺这条命,还有一身力气!” 桔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见一旁顾眉脸气得更红了。赶紧咳嗽两声,吩咐取五百钱并十两银子过来。 她把钱银堆在石桌上,对胡守信说:“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懂。你这样越级上报,要置长官于何地!虽然你的理由值得同情,但是这钱银不能白白支给你,而你说要为我卖命,也得先看看你有多少斤两。” 她走到桌边坐下,拿衣带把袖子缠在臂上,在桌上一支,笑道:“你敢跟我比试掰手腕么?要是你赢了我,这钱银都给你了,要是你输了,这钱你就不能拿走,也不能呆在这里了,你还得跟顾公子道歉。” 堂堂公主居然要跟一个下等武士比试掰手腕,大家都一阵哗然。 顾眉首先说:“公主身体有伤,不可胡来!”他瞧了眼胡守信,见到他比常人粗上两倍的胳膊,更是决心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场比试,为免公主受伤。 骊羽却来了兴趣,拉住他说道:“你不用这般紧张,谁赢谁输还说不定呢。” 众人听到武艺超群的长官这么说,都兴奋的鼓噪起来。 胡守信涨红了脸道:“公主不是逗弄俺的?” 桔子笑道:“公主一言,驷马难追!” “好!俺与你赌了!” 两人隔着石桌对面坐着,胡守信撸起衣袖,露出铁铸般的胳膊,架在桌面上。与之相比,公主的细胳膊即便裹着衣袖,仍是显得瘦弱可怜。 桔子隔着袖子跟胡守信手臂相交,两人手肘与上臂成一直角,摆好姿势,桔子笑道:“行了,骊羽发令罢。” 她见胡守信孔武有力,性情虽然有点鲁莽,倒也朴拙可爱,有心想拉拢他,但碍着顾眉的面子,不能直接应其所求,故想到要考验他一下,让他表露能力。至于掰手腕,她是一时想到,都说那奚虾力量神奇,自己臂力大增,可能与此有关。不过连自己也不了解这种力量究竟有多神奇,不如借着这莽汉子来验证一下。 顾眉还想阻止,早让骊羽拖到一边去了。当即一声发令,两人比赛开始。 一开始胡守信见到公主那手臂稻杆儿似的,只怕使力过猛令她受伤,只等她发力。桔子笑笑看他,缓缓勾了勾手臂,胡守信觉得一股大力拗来,要不是来势很缓,他的手臂就会被立即放倒了。他赶紧使力反勾,把对方的手扳回原处。这回他不敢轻敌,开始缓缓发力压来。 只感觉自己几次加力,公主那瘦弱的手腕总是稍微被他板低,好像被风吹弯的狗尾巴草一样,但是只要稍稍松口气,那手臂又直了。他试了几次都是这样,围观众武士见到他连公主那般瘦弱的手腕都板不倒,都以为他被公主的花容月貌迷倒了,纷纷嘲笑他起来。 胡守信大脸通红,又是羞耻又是急躁,想到自己要是一文不得就被赶出去,妹妹就要去当奴隶了,自己还要给那小白脸道歉,这真比杀了他还更难受。 这时他已经顾不上照顾公主的玉手,他圆瞪大眼,涨红着脸,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全力一掰。 一旁被骊羽阻挠着的顾眉见得不对,急呼道:“不要!”竟然挣脱了骊羽的手,扑往石桌来。 只听“啪”的一声,公主的手臂已应吼而倒,被直直压倒在桌面上。 顾眉惶急的问:“公主可伤着了?” 桔子示意胡守信放开她,甩甩手臂,笑了笑:“我没事。胡守信,你的力气果然了得,我就收留你当我的侍卫吧,这些钱物你都拿去,我再给你五天的假,你归家一趟,照顾好你的妹妹和家人,往后府里的事有得你忙,你怕是没有空回家去了。” 桔子刚才感觉到有好几次差点被胡守信扳倒的时候,下腹那处,据说叫做丹田的地方,就会涌起一股热流,贯穿她的手臂,一直涌上指尖,支撑着她的手臂不倒。她完全确定那就是奚虾的功劳,这股力量在平时不会完全展露出来,但到了紧要关头,就会涌现出来自动保护主人。 这个发现让桔子很满意,对于收了胡守信这样的莽汉为私人保镖,带来的满意度则在其次了。同时,她也有留意到顾眉有点闷闷不乐。 她拉他到僻静处,对他说:“顾眉,我是看着他可怜,想帮帮他。他是个鲁直汉子,瞎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顾眉说:“公主把我看成那种酷吏了,若是我早知道他的境况,就会把钱粮支给他了,就算是从我的月钱里扣,又有什么呢。可惜我能力有限,竟不能知情,还要让公主为此小事劳心。” 桔子听出他语气还有点不平,笑道:“你也说这是小事了,怎地还一直记着。你快跟我来,我还有事情需要倚仗你呢。” 众武士见公主把顾公子拉到一旁窃窃私语,后来更是相携走了,都想起腌臜事来,笑个不停。骊羽见到朋友又跟那妖女跑了,听到众人言语不堪,更是心烦,撒气避到一旁不管了。却听平地响起雷鸣般一声吼:“公主是好人,你们不许再说她坏话,教俺听到,一个个抽你们大嘴巴!”正是对公主满怀感激的胡守信。 众武士闻言,都冷笑道:“哟,刚升作公主的贴身侍卫,真是忠心喔。我说你是不是很羡慕顾大公子哪?连妹妹都抬出来了,不就是想亲近公主吗?” 胡守信一声怒吼,扑上去就打,他很是勇猛,五六个武士同上,也近不了他身。顿时操场灰尘乱飞,乱成一团。 骊羽一直冷眼旁观,也不拦阻,等大家都打得没了力气,脸青鼻肿的躺在地上直喘气时,才上去每人屁股上给一脚,喝道:“统统给我起来,操场上跑五十圈!以后再有乱嚼舌根的,统统勾出来剪掉,让你长张嘴是吃饭用的,买的也是你一身力气,不是要听你们说这些腌臜话的!” 众人正在叨扰,却不知谈论中的两位主角,确实是在房中独处,但这房却不是卧房,而是书房。也不是行那众人想当然之事,恰恰相反,两人是风雅得不行的在练字。 桔子的理由是要模仿公主的字迹,降低被揭穿的危险。顾眉自己写字很漂亮,便教她从研究字体结构,提笔用锋开始。接连临摹了数十张,方才各自休息。 这下顾眉得展所长,暂时把方才的不快之事给忘了。 桔子待他走了,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册,打开取出里面一张圣谕,放在桌上,按照顾眉所教的开始临摹。她这公主原本就是假的,只要女皇肯罩她,被拆穿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真正想模仿的是慕容翎的笔迹。她知道,这才是在紧要关头能活命的本钱。 二十、失堤下访 转眼到了五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桔子去训练场的时间大大减少,现在她以左手勾弦,已能做到十发九中,就算是右手勾弦,也能中得一半。 奚虾不但能增长力气,似乎连她的集中力和判断力都有所提高,要不是每个月都要发作一回,要吃叶萧的血药丸子止痛,还真是样好东西。 这日桔子又像往常一般,躲在清凉的书房内临摹慕容翎的笔迹。忽然碧水来禀告,让她到后院去见一个人。桔子胡乱收拾一下,便随她出来。 后院那枫树下站着个人,颇热的天气,还拿罩帽包着头。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露出脸面,对桔子略一点头。桔子惊得两腿发软,这竟是女帝慕容翎! 慕容翎说:“近邑的失堤最近被洪水冲垮了,这事你知道吧?” 桔子知道,朝廷还从国库拨了一大笔银子去赈灾,京城有名的富绅趁此纷纷捐款,想谋个职位。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听说朕的银子让人吞了一半,现在修补河堤的人都是从民间征发,顶着官役的名义,分文未得,还得日夜不得歇息的干工,劳累致死者不计其数。这些百姓被逼反了!那些官员竟然还称他们是暴民,胆敢上奏请兵镇压。”慕容翎脸上露出怒容:“朕要去亲自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敢拿了朕的银子,办这样的事!嫣儿,你闲着没事,陪朕跑一趟!” 李嫣以前有没有陪女皇去私访过,桔子不知道,但是她自己是曾经陪同过领导考察的,赶紧大声应承,回头吩咐碧水收拾些随身衣物。 慕容翎道:“身外物不用多带,倒是有能办事的,忠心的,带上两个。这是富商携眷出游,不要弄得小气兮兮的。” 桔子见她后面站着两个随从,都是身材瘦长,神气充足,看来都是高手。沉吟一下,想到骊羽武功高强,他能去自然是很好,但他那脾气,定然会惹得女皇不高兴。改变主意让叫胡守信来。 桔子跟着慕容翎上了马车,胡守信跟两个随从骑马,加上车夫并四个从人,一行十人,出城往近邑郴县而去。 近年是女皇统治,而且大燮向来民风开放,妙龄女子在街上抛头露面是寻常事情,加上近年慕容翎下令整顿京城和周边地区治安,将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逮捕了不少,是以良家妇女遭到调戏非礼的事故大大减少。倒是些长得好看的少年男子不时在外失踪,有说是被好色公主抓去当面首了,也有说是给皇上看中选进宫了。这些大多是谣传,其实更大的可能是被诱拐进大户人家,供富家女主人消遣去了。 知道这么种状况下,桔子想装扮成年青男子也觉得没有必要了,只是像慕容翎那样换了套寻常衣服,拿罩帽遮掩一下便算了。 离京越远,行人越渐稀少,到得离京百里外,连茶亭酒肆也都泰半关门了。 慕容翎说:“凋零如此,必有异状。找个小摊下去喝碗茶。” 遂找到一个小茶摊,下车喝茶。两个随从悄悄拿银针去试茶水,慕容翎暗暗摆手示意不必,那茶碗是碰也不去碰它,随从不知用什么手法,眼皮底下便把茶泼光了。茶老板见客人渴得厉害,殷勤的又倒满两碗。照例都泼了,只待第三碗斟满,才留下了大半,示意不必再添茶了。 胡守信在后头看着,瞪大两只铜铃眼,呼呼的连喝了三大碗。桔子知道他是在心疼被浪费的茶水,便开口说:“这碗我喝不下了,守信,你也把它喝了罢。” 胡守信高兴的过来,捧起桔子面前的碗,喝了个精光。 茶老板跟慕容翎说:“十天前有不少官差过来,见到过路的都拿住来问,说不来去处的,一一都抓走了。客官问人都到哪里去了?不都在官衙大牢里吗!” 慕容翎问:“为什么要拿过路人,那些官差可有说呢?” “拿的多半是从郴县来的难民,官差们说不能让他们进京城,怕会扰乱治安。” 慕容翎听得大怒,拿起茶碗便往地上一摔。让随从赏老板茶钱二百,上车就走。 “这些难民是怕被征去修堤,枉自送命,才会离乡背井寻个活路。把这源头也堵死了,百姓想不造反也不行了!”女皇大怒,下令连夜驰往灾区,务求尽早到达。 到了入夜,下起雨来,道路逐渐泥泞,车马行进很是艰难。 这时众人已错过驿站,不得已把车赶入路边一个荒废的院子,暂避风雨。慕容翎叹道:“天不垂怜,修堤之事更难了。” 雨越下越大,众人被困院子中寸步难行。桔子靠在垫子上,头一点一点的,就要睡着了。女皇忽然伸手过来,把她肩膀一板,打算让她靠在自己膝盖上睡觉。桔子哪里敢如此,一下子被她吓醒,忽然间听到有异常的声音夹杂在雨声里,她本能感觉到危险,伸手抱住慕容翎的腰,带着她滚下坐垫。 只听“喇”的一声,一支长箭竟然穿窗而入,夺的钉在墙上。 有刺客!外头两个随从道声皇上恕罪,一人一个,挟起两人,一起钻入车厢,扳动机关。轧轧声响中,车底升起铁皮,把车厢包个严严实实,就连车窗也堵住,只留下弩箭往外发射的小洞。 桔子急忙叫道:“再开下门,我的手下还在外面!” 车窗再度开启,一个随从钻出,把胡守信携了进来。只听院子外面马蹄声急,竟把雨声都盖住了。 胡守信惊魂未定,要不是公主发令带他进车,他恐怕早跟那六个从人侍卫一起死了,听声音外头最少有三百人,全都带着武器,想要在这精兵包围下逃脱,几乎没有可能。 只听外头忽然夺夺连声,好像雨下大了几十倍,正是无数的箭头从墙头射往车厢,幸亏穿不透厚厚的铁皮,全都落在地上。两个随从手持精巧的铁弩,从车窗的小孔往外发射,外面发出十数声惨叫,墙头上众人被射下了十几个。 这辆马车结构精良,箭矢难入,直如一个小堡垒一般,加上外有院墙保护,众刺客想要进攻,须得越过墙头,车窗射出的弩箭封锁院门很是轻松,此刻正好以寡敌众,据点坚守。但铁车笨重,难以疾驰,突围基本不可能。 一轮强攻之下,车厢外面堆满了箭矢长矛,墙外则倒下不少刺客的尸体。众刺客稍微平静了些,准备酝酿下一轮攻势。 “皇上受惊了!”一个随从说,“他们用弓箭强攻是不能破坏铁车的,长矛飞掷也不成,若是策马持矛冲来才会造成威胁,幸好有院墙挡蔽,他们只能翻墙而入,我们有铁弩,不会让他们接近。不过现在最担心他们不要命的全围上来,用血肉筑成掩体,我们是来不及同时杀死这么多人的。” 另一个随从说:“请让我出去,我能敌百众,再请一人控车离开,就有生机了。” “你们谁都别出去,他们攻势暂缓,是特意示疲诱我等出去,好逐个击破。”女皇大声喝止。 慕容翎有点后悔,这两个随从以一当百,都是难得的好手,原本想着凭着两人,加上刀枪不入的铁车,低调出宫应无大碍。不想才走了一半路程便遇袭了,自己微服私巡的消息宫中极少人得知,究竟是谁欲置自己于死地呢? 她略一沉吟:“为今之计,只有往邻县求救,可持朕的手谕调县兵过来剿贼。这铁车一时半刻攻不破,往最近的晋县来回路程约莫个多时辰,只要能把朕的手谕带到便事有可为。” 两个随从立即说愿意去求救。 桔子这时开口道:“皇上,我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皇儿说来。” “如今皇上遇袭,这辖地的县官,该当如何问罪呢?” 她这么一说,慕容翎立即醒悟,在县令辖地发生了这么件大事,县令是会判灭族的,就算将功补过救出皇上,他自己的性命按律也是不能保住的。要是紧急驰救的结果也是换来死亡,那么谁还会积极响应呢? 她立刻说道:“皇儿说得不错,还是以皇儿的名义发临诏,不要让他们得知遇险的是朕。” 桔子犹豫了一刻,下定决心说:“我还有一个冒险的想法,只是不知皇上来找我一起出巡,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打算?此事还有何人得知?” “是我临时起意的。”慕容翎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既然这样,外面的人多半还不知道我这公主也在车里。我想冒充皇上,出车潜逃,引开刺客的注意,同时请皇上的高手立即往晋县求援。” 慕容翎深深凝视桔子,半晌说:“计策甚好,只是太冒险了,皇儿会送命的。让朕再考虑考虑。” 桔子道:“不必担心,我命大得很。” 现在这种情势,她有种感觉,要是再独善其身,大伙都会在此送命。她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伟大,不过让皇帝送命,自己保命这是不大现实的,况且从这一路相处看来,慕容翎还不失是一位好皇帝的。要是慕容翎活下来,估计百姓们会活得好些,至于自己,要是真的违反了穿越定律,就此送命,还说不定会穿回现代去了。 她虽然想得豁达,但想起方才那比大雨还急的箭矢声,还是不禁心里发毛。瞬间死亡倒没什么痛苦,但要是被射成刺猬状就太不美观了。 慕容翎见她坚持要出车引开刺客,端凝的脸上有几分动容,忽然下令:“你们都转过头去!” 所有人都转头瞧着车壁。 只听悉悉率率一阵响,慕容翎脱下一件乌沉沉的衣甲递给桔子,沉声道:“吾儿穿上!” 只见这衣甲做成马甲状,用金属丝织成,上面还留着慕容翎的体温,乌沉沉的好不坠手。 桔子知道这宝甲从皇帝身上脱下来,定然是旷世宝物,心里好不感激,赶紧脱衣换上。解开衣带时,“叮”的一声,一个小金铃掉在车里。桔子赶紧捡在手里,自己竟忘了还有这件护身宝符,虽然不知唤来的会是谁,但自己总会鼓动他帮助自己,有了这个东西,逃生的希望又大了一分。 桔子装束停当,拿兜帽遮住脸面,转头问两位随从道:“两位如何称呼?” 两位随从入宫之前,都是江湖剧盗,过的是刀头上舔血的生涯,都是得到慕容翎特赦才得了现在地位,原本死上百十人也不会皱下眉头。但现在要孤身出去诱敌的竟是众人中最是稚弱的公主,心里也不禁觉得又几分可惜,又有几分钦佩。齐声回答说:“公主,不敢。咱们投入宫中早就没了姓名,得皇上赐姓,只以排号名之。” 慕容翎说:“他们是朕手下最得力之人,义胆忠心,排名首次。” 桔子道:“等下我要从车门出去,不知两位可否为我夺来马匹,并护我突围?” 两位随从露出傲然的神色,说定当协助公主突围。忽听一直跪在角落的胡守信大声说:“俺也跟着一起出去,这一路俺来保护公主!” 桔子转头瞧这莽汉子,知道他跟着自己出去定然会死,她想阻止,但见到他脸上又是骄傲又是坚决的神情,知道他心里已经被舍命报恩的伟大情怀占据了,更何况,有他护卫,自己确实又增加了生机。想要吸引敌人的注意,让他们误认自己是女皇,多一个忠心护卫护送突围,确实也增加了不少说服力。 咬了咬唇,默许了。 当下众人商量停当,两位随从打开车门,一人手舞宝剑疾冲出去,只见一个大光球一路往院门滚去,敌人人喊马嘶,瞬间被他冲乱了。另一个随从喝道:“就是此时!” 胡守信伸手挟起桔子,跳下马车,往冲开的缺口飞奔而去。 众刺客见到又有人逃窜,纷纷掉头来拦截,胡守信单手持戟,几下冲朔,身后留下五六具尸体。刚出得院门,只闻马蹄声得得,先一个随从已夺得两匹马,往这边驰来,到了跟前,拎起桔子放上马背,低声道:“晋县在此方向,公主保重!”说毕跳下马去,宝剑舞成光憧,削掉了追兵的马腿。 胡守信也跳上另一匹马的马背,在马上又朔倒两人,大声叫道:“皇上先走,俺断后!”提缰随后而来。 众刺客猝不及防下被夺马突围,但到底人多势众,随即组织起来往三人放箭。胡守信在后,肩与腿各中一箭,血如泉涌,他到底骁勇,挥戟砍断箭杆,连声怒吼,跟追上来的敌人缠斗成一团。 桔子背心也中了一箭,幸亏有宝甲护身,没有刺伤皮肉。她紧伏在马背上,往晋县的方向飞驰而去。 雨渐渐变小,敌人越追越近,她有点心烦意乱,有好几次都想吹响金铃召人救援,但想自己现在也在快速移动中,就算召人来也不容易找到。犹豫之下,忽然觉得□马脚步迟疑,居然不听使唤起来。 她抬头远望,夜色中见到前面黑压压的一片,中间一道白线,竟然是道断崖。她暗叫,天亡我也!正要找条岔路,只听后面的胡守信一声怒吼,又受伤了。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血气,这断崖看来虽宽,但借助马匹之力,未必不能越过,再犹豫下去,却是必死无疑。 她撕下衣摆,绑在马眼上,马匹知道主人要做什么,不住摇头悲鸣。桔子咬紧牙关,控马回转,胡守信远远见她返回,大惊道:“公主,怎么啦!”他大急之下,竟不慎透露了桔子的身份。 众刺客纷纷道:“前面没路啦,快上去把她生擒!”“不对,那竖子方才称她是公主,怎么不是慕容翎?” 桔子暗道不妙,不发一言,迅速圈马回身,一夹马肚,那马只是踉跄两步,竟是不前。桔子一咬牙,怀里拿出叶萧的信刃,拔出便往马臀一戳,那马惨嘶一声,拼命飞奔起来。 桔子瞪大眼睛盯着断崖,眼见一步步奔近绝处,拼尽力气往上一提马缰,同时屏息半立,尽最大可能减轻自己压在马背上的重量。健马目不能视,在主人操控之下,一声长嘶,腾空而起。 对了,就是这样,我们一定能跳过去的。你看不见,我来代你看着,努力,再努力些!你一定能办到的! 似是听到桔子的鼓励,又或是对死亡的恐惧激发了马匹的潜能,那马竟然跃出了比平日要多出近三分之一的距离,几乎完全跃上对面山崖。只可惜前蹄接触石崖时力量不足,后蹄没能登上地面,扒着悬崖壁往下跌坠。 桔子急忙松开脚蹬缰绳,滚身下马,过了半晌才听扑扑连声,马匹随着几块碎石一起坠下了山崖。 对面山崖的人见到这一幕,无不惊讶。胡守信大吼一声,挥戟逼退众人,也纵马往这边奔来。只是他控马技术不如桔子高明,□马匹见到断崖也是恐惧,竟在断崖边生生住脚,把他甩下悬崖。 桔子眼睁睁见到胡守信坠崖,只觉心如刀绞,她握紧信刃金铃,心里发恨,定要马上搬来救兵,把这帮逆贼尽数剿灭,报此血仇。 廿一、矫诏解围 桔子冒险跃过断崖,失了马匹,孓然一身。苍茫夜色中,只见四周树木林立,风声萧然,哪里辨得晋县方向,她站起才奔了两步,听得对崖弓弦声响,急忙伏倒,箭矢纷纷射空,落在她面前。 她不敢站起,用胳膊支撑,直爬出十来米,对面的箭矢才无法射到她了。只听对面众人扰攘一番,都离开了,部分折返,部分竟绕路追来。 她摸出金铃,凑嘴上便吹。金铃丝毫没有发出声音,只不知与之对应的那一枚在谁手里。她咬牙爬起,胡乱择了一条下山小路离开,沿路不住吹响金铃。 她奔了约莫十来分钟,气喘急促,腿脚却还未觉酸软,自觉尽可支撑。又跑了一段路,忽听前方有人声,更见到火把明灭,正是那群绕路而来的刺客,他们猜到她要往晋县去,便从这唯一的出路开始展开搜捕。桔子押对了方向,却撞进对方的包围网中。 她急忙返身往山上跑,已被众人发现,大呼小叫的追了上来。山路难行,桔子终于在山坳处被众人追上,众刺客手持利刃火把,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将她团团围住。 桔子经过长途奔逃,包着头的罩帽早就脱落了,一蓬秀发从发髻滑落下来,披在肩上,她见逃不掉了,索性站定,把叶萧的信刃藏衣袖里,持刃而立,胸膛不住起伏,凌厉的盯着众人,她是绝不会束手就擒的,只待放手一搏。 众刺客见到围住的不是女皇,而是个年轻女子,都觉得很是失望。忽然有人把她认了出来,叫道:“这是连城公主啊!捉住她上官也会很高兴的!” 众刺客又再兴奋起来,“原来是那以玩弄男子为乐的好色公主,长得还挺美丽的,仗着她娘的宠爱,不顾廉耻,今日落在我们手里,得要替那些被折辱的男儿出口气了!” 有两个蒙面刺客,收了利刃,上来便要拉她的手臂。桔子待他们手伸来,藏在衣袖里的信刃飞快的朝其中一个手腕划去,同时一脚蹬往另一个的下裆。被蹬中那人立即哎哟一声,手上拿着的火把都扔了,捂着下部跪了下来。另一个见她衣袖飞扬,急忙缩手,但桔子动作快极,缩回的手腕上已多了一条血丝,要不是他见机的快,以信刃的锋利,整只手腕都会被切下来。 他仓皇退后,大叫道:“这骚娘们身上有利器!” “呛”的一声,桔子已抽出跪地那人身上佩刀,持在手上,刀身微垂,刀尖指着众敌,摆出一副“看谁不怕死还敢上来”的姿势。 但这群刺客并非泛泛之辈,明显经过训练,桔子的反抗虽然出乎意料,但他们并没有因此慌乱,反而立即退后,仍然维持着完整的包围圈,纷纷摸出弩箭,对准了中央的桔子。 “识相的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我们的耐性并不是很好的。” 桔子知道这群人连皇帝也敢刺杀,杀自己一个公主更是不在话下。要是他们百箭齐发,自己定然是死定了。她长叹一声,把大刀抛在地上。 被划伤手腕的刺客说:“衣袖里还藏有利器!” 桔子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只得把叶萧的信刃也放在了地上。 刺客中又走出两个前来擒她,只是这两人吸取前两人的教训,显得谨慎多了。直到他们顺利扭反公主的手臂时,才得意起来,其中一个忍不住往桔子脸上拧了一把,骂道:“臭娘们,长得这么好看,心肠这么恶毒!” 桔子不声不响,凑过去往他手上狠咬了一口,那人大怒,一掌挥来,手到了半途,手腕突然脱臼,软软垂下,打在桔子脸上毫无力气,他反倒疼得大叫了起来。 青影一闪,劫持桔子的两人已被放倒,来人挟起桔子,几个起落,已在包围圈外了。 来的人竟是焕之,金铃召唤来的人竟是他,桔子心里十分甜蜜,虽在生死之间也丝毫不觉惊险了,反倒觉得跟他在一起,便是过刀山蹈火海也是不惧的。 众刺客见得到手的公主被救,纷纷呼喝放箭,焕之宽袖飘飘,箭矢全被挥在地上,他挟着桔子,在树冠间飞跃,不消多久,已在射程之外了。 焕之在空地处把桔子放下,见她嘴角含笑,竟是一点也不害怕。 “金铃怎会在你手里呢?”他问道。 桔子自然不会说这是自己从圣女手里抢来的,只是笑道:“人家给的。”现在她知道焕之原来是跟圣女,甚至还有小白是一伙的,都是帮自己的,心里只觉前所未有的高兴和安稳。 焕之问道:“你怎会在这荒郊野岭孤身独行?方欲对你无礼的又是些什么人?” “他们都是刺客,想加害皇上。”桔子对焕之十分信任,把事情对他说了一遍。 焕之听了,沉吟道:“照你这么说,那些并不是普通劫匪,而是逆贼。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到晋县以公主印信搬救兵。”桔子不假思索的说,忽然微带羞涩的说:“但是我又迷路了,你能带我去晋县吗?” 焕之很明显的犹豫了,桔子看在眼里,心里微觉失望,但想于这世上非亲非故的,不能强求别人一定对你好,只说道:“我想那些刺客猜到我要到晋县去了,一定会在沿途埋伏,这一路很是危险。你不愿保护我,我也不会强求,只希望你指一条明路给我就行了。” 焕之道:“我只是觉得诧异而已。说实话罢,你真的那么想救助慕容翎吗?” 桔子惊住了。焕之这一句话提醒了她,她现在已经孤身脱险,但要是她不去搬救兵的话,慕容翎能突围的机会很微小,可说是有九成机会死定了。女皇一死,太子即位,朝中的旧臣都会松了口气,大燮江山重新回到李氏手里,她少了女皇的支持,登位无望,大可趁此机会退隐了。叶萧是李丹的朋友,他要回国应该没有问题,答应顾眉的事情也可以兑现了。这么一来,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了。 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她心里说,看,女皇要死了,这就是你的机会!你想从这混乱中抽身,这是你最好的机会!只要你不要那么死心眼儿的去救她,况且你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你又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对一个陌生人,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她就算死了,也不会怪你的。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她的思绪一片混乱。她的手无意识的抬起,捻着自己的衣带,忽然她想起来了,临走之前,慕容翎脱下护身宝甲,让她穿在身上,那宝甲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尽管女皇存在利用她的心,但在那一刻,她是完完全全的希望她能平安。桔子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她仰了仰头,下定了决心。 “我想救她!不但因为她是个好皇帝,还因为,她是我娘!” “假如……”焕之欲言又止。 “假如什么?” “没有什么。”焕之说:“公主认为搬来县衙的县兵便可制服这些凶徒吗?” 桔子不安道:“要是连官兵都不能制服他们,那还有什么办法?” “照我看来,这群凶徒装备精良,训练有素,那些平日只会镇压良民的县兵恐怕不是对手。”焕之道:“想要击败他们,恐怕得搬来郡兵。” 郡兵属于地方武装力量,乃是中央直属,需要都尉、佐太守两者信符一起方能调发。桔子不知道这些,但想焕之这么说,郡兵当然比县兵厉害多了,急忙说:“好,我们就调郡兵吧,只是来得及吗?” “来去时间不是问题,只是分别说服都尉、佐太守同发信符,恐怕得耗去不少时间。” 桔子急道:“难道我的公主印信不能调兵吗?” “不行的,公主。”焕之道:“只有皇上的诏书才能调用郡兵,即使我们去找都尉和佐太守,他们没有见到皇上诏书,恐怕也只会跟公主虚与委蛇的。” “那我们不调郡兵了,先调县兵吧。”桔子有点后悔自己自作聪明,阻止慕容翎发诏了。 “县兵是奈何不了那些贼人的。只有武器精良,骁勇善战的郡兵才能救人。” “那怎么才能说服他们调兵呢?”桔子急得直跺脚。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焕之深深吸了口气,“矫诏调兵。” 矫诏不比在不好的成绩单上伪造家长签名,是会判为欺君之罪灭族的。桔子脸色煞白,接连后退了两步。 焕之道:“皇上让你出来求救时,难道没有提到要给你诏书吗?” 桔子现在后悔死了,低声道:“有……是有,可是……” “既然皇上也有此意,你现在假传诏书,算是承接圣意,有什么可怕的呢?况且……”焕之表情平静,一连串熟练的法律条文不假思索的吐露出来:“大燮律有明文:‘矫制,害者,弃市;不害,罚金二十。’假借皇帝诏书也是矫制,只要没有造成坏的后果,也只是罚金而已,更何况现在你是为了救护皇上呢。” 既然只有这个法子,就算再冒险也不得不行了。桔子苦笑道:“既然这样,也只能如此了。唉,我对这些公文是一窍不通,只能倚仗焕之你了。” 费营在与晋县相反的方向,由郡长官长史刘淇管着。这晚雨下得很大,他命令各营官兵加强守备,自己紧闭府门休息,还吩咐要是有可疑人等接近军营,一律先扣押起来,等待天明再向他禀告。 很明显他是得到了有关方面的招呼,让他把郡兵管束不发一个晚上。虽然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知道让他这样做的人,是他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官员得罪不起的,是以他干脆下了这么个奇怪的命令,打算置身事外。 二更时分,他被异样的声音惊醒。房中光亮大盛,居然多了一男一女。两人衣衫尽湿,原本应该形状狼狈,但两人衣着华丽,神情尊贵,令人不敢忽视。 他惊讶的问:“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夜闯我长史府第?” 那年轻女子冷笑一声:“你还敢问我?你身为郡兵长官,竟然命令手下扣押信使,延误军情,论罪当诛!”她声音清脆,容貌美丽,但一开口便是咄咄逼人,十分严厉。 刘淇知道这两人竟然能够闯入自己的府第,必定身怀绝技,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赶紧装出惶恐的样子,说道:“都是我近来身体违和,接连病了几天,到了今天终于撑不住了,打算关上府门好好休息养病。可能是下属见到我这样,体恤我劳苦,擅自作出这种决定,待我查明真相,定会好好惩治他们……不知两位送的是什么信?有什么重要军情呢?” 两位年青男女对看一眼,那女子从怀里摸出一份丝帛,大声道:“长史君,我奉天子诏来此,请你立即跪下接诏!” 刘淇大吃一惊,赶紧滚下床双膝跪下,恭声道:“臣领诏。” 桔子将丝帛上的语句严肃的念了一遍,说道:“请长史立刻发郡兵,剿除逆贼,毋使百姓受惊!” 刘淇这时心里七上八下,他知道今晚铁定多事,故此闭门想置身事外,不想这一对男女竟然闯到他床前,宣读什么天子诏书。说实在的,他对这诏书的真实性很是怀疑,对发兵的真实目的更是怀疑。诏书虽然文辞简洁,符合公文要求,但里面只含糊的提到有什么逆贼作乱,需要急征郡兵。如果真有逆贼,怎地不见地方长官上报呢?既然连地方官也不知道,远在京城的皇上,又是怎么知道有这么一股犯上作乱的逆贼呢? 他犹豫道:“臣接诏,请天子使把诏书给我。”说罢伸出双手过头,想拿诏书看看。 桔子一缩手,道:“接天子诏须得众人在场,请你立刻集合各营头目,当众接诏。” 刘淇心想,也好,只要等我拿到诏书,发现这是假的,立即可以下令众人一拥而上,将两人格杀。 便传令集合。 顿时兵营内燃起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众郡兵手持刀兵,列队得整整齐齐,等待长官发令。刘淇见此,心里很是骄傲,腰杆也挺直了,对桔子倨傲的说:“阁下传递天子诏书,不知是何官秩?我此前还未曾见过朝廷派出的女官呢?” 桔子道:“我身上没有官职,不过我有这个。”说罢从贴身处摸出一样东西,擎在手上。 火光之下只见一枚玉印,背钮是一只昂首与尾部交接的凤凰,系着明黄色的绶带,尊贵无比。 刘淇面色大变,颤声问:“敢问尊上可是公主么?” 桔子点点头,将印信收回怀里。 刘淇眼珠一转,忽然大喊一声:“这两人假扮公主,伪造天子诏书,来人,把这两人拿下!”他在这刹那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公主亲临此处征兵,欲要救人,而上面有人要他按兵不发,他立刻明白这是什么势力在对抗,在这刻,他作出的选择是,以伪诏之名将公主扣押,静待后变。 就在他话音刚落,一道银光闪过,他的脖颈“滋”的一声喷出一蓬血泉,仰面就倒,手足抽搐,脸色很快就变得灰白如纸。 焕之出剑极快,众人还没看清他出手,长官已经倒地身亡。众士兵齐声惊呼,举起兵器对准两人,都叫道:“这贼人杀了长官,我等要将他碎尸万段!” 桔子见到眨眼之间便杀了人,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但这个时候不是责备焕之的时候,她赶紧再度摸出公主印信,大声叱喝道:“大胆!我乃大燮公主李嫣,受皇上令到此传诏,刘长史公然违诏,我等奉诏击杀,与诸位无关!现诏书声明,征召郡兵五百,往白风岭剿贼。诸位立刻随我出发剿贼,莫误军情!” 众兵士面面相觑,这印信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诏书看上去倒好像是真的,但怎会让公主亲自来传诏。不过这公主刚才毫不手软的击杀了长官,确实很有皇家霸气。都不知该信任哪一方。 焕之突然过来,拿过桔子的印信,握在手里,举高慢声说道:“诸位的长官已被诛杀,诸位卫护长官不力,按律均判弃市,即便杀了我两人泄愤,诸位受罚也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而此刻不肯奉诏,误了军情,按律更是要判连坐的,那时连家人都要牵连了。但若是诸位立刻出发前去剿贼,杀敌有功,反倒可保性命。” 桔子灵机一动,也大声道:“这是本公主头一回奉诏剿贼,我以公主名义宣布,大家杀贼一名,赏钱五百!”她是想起胡守信,为了还那五百钱就要卖命,这五百钱对自己来说虽算不了什么,但对贫苦出身的士兵却是救命钱,故此以利相诱。 果然众士兵听了后,一阵欢呼,都举起兵器大声道:“愿为公主效力!” 两人领着士兵,急往救驾。桔子往地上的刘淇尸体瞧了一眼,有几分咎歉。焕之驰马经过她身畔,淡然道:“不必担心,他没死。我只是割断了他的声带,往后他是再也不会睁眼说瞎话了。” 廿二、一吻铸情 郡兵经过训练,武器精良,作战能力不是普通县兵可比。加上有公主的厚赏鼓励,个个奋勇杀贼。那群刺客久攻不下,锐气已挫,被郡兵这么一包围剿杀,招架不住,溃败四下散逃。 郡兵们记得杀一个贼人赏钱五百,一个个人头看在眼里都不是人头,而是一堆堆的铜钱。一番穷追猛打,只有极少部分的刺客逃脱,其余大多都变成了郡兵腰间的人头。 桔子待醒悟过来要留活口,全场已只剩下一具具无头的尸体。看到这边血海横流的场面,她一阵阵犯恶心,心道自己居然没有吓晕过去,还真是奇迹。 慕容翎获救,惊魂甫定之余,不禁意气阑珊。此刻她已感觉自己落入反贼的殻中,若不是自己坚持赶路,意外错过驿站,又因夜雨在这荒院驻足,恐怕已遭贼人刺杀。此刻她满心想着的是赶快回京,查出要致自己于死的敌人。至于当初出京要亲查暴民的事情,则属于次要了。 她没有对桔子的矫诏作出批评,反而大大称赞了公主的大胆果断,并把清查失堤暴民的事情交给她去全盘负责,然后自己在五百郡兵的保卫下,独自回京。 桔子在晋县休息了一日,因为第二天下午在断崖下找到了受伤晕迷的胡守信。他竟恰巧落在桔子坠崖的马背上,固然把那马尸砸得肚破肠流,但他也因此保全了性命。虽然身上多处骨折,但性命是保住了。桔子把他留在晋县养伤,次晨,她执意拒绝了县官令人护送的好意,穿上青衣小帽,装扮成少年男子的模样,骑着马,孤身踏上了前往近邑失堤的道路。 桔子孤身骑马走了一段,察觉后面有人跟踪,知道县官担心自己的安全,令人尾随。她轻轻一笑,悄悄吹响金铃。 少年打扮的公主,策马穿入前面一个树林,待到众衙役追随入林的时候,只见到公主的马匹在树根下静静的吃草,马背上的贵人已是踪影不见。 此刻桔子正伏在焕之的背上,在树梢上飞掠而过,过去她总觉得武侠剧里面的大侠潇洒是潇洒,实际上餐风露宿不知多狼狈,但她现在有焕之可倚仗,只觉那些江湖风霜不过是浮云一掠,那些颠簸坎坷都不过是风花雪月了。 两人不消半刻已甩脱众人,焕之在林间牵出两匹马来,两人各乘一骑。桔子道:“焕之,这回又要麻烦你了。” 焕之道:“我也正想到郴县一行,刚好同路而已。” 这是桔子知道自己要去灾区时,跟他商量好的。她不欲过于张扬,想轻装简服出行,若有焕之这样的高手陪同,那是最好不过。焕之一口答应同行,桔子便把众人抛下,私自跟他会合,这一番行动,颇有些小朋友脱离家长监视结伴去探险的刺激和新鲜。 两人为避追踪,从官道拐进小路,奔驰一段,渐觉人烟稀少。焕之忽笑道:“这条路还真是荒僻,再往前去,恐怕连歇脚的地方也找不到了。” 桔子道:“没有客栈最好,不然又会让人盯上了。” 焕之摇头笑道:“小孩心性,这往来各色人物众多,怎地会认定官家定会盯上你?” 桔子不服气的说:“因为我们两个一看就是不同凡响。” 焕之哈哈一笑,道:“公主确实不同凡响,至于我,怎能跟公主比较呢。” 桔子道:“出门在外,不要再称我公主了。就算你不肯称我一声兄弟,至少也可喊喊我的外号,我叫桔子。” “桔子兄弟。”焕之笑问:“既然你不肯住客栈,那么这荒郊野岭的,你打算怎么过夜呢?” “那个,不是可以架帐篷生篝火吗?”桔子迟疑道:“这些你们江湖人应该熟练得很,怎么反倒问我了?” 焕之正色道:“很抱歉,我虽然是半个江湖人,但是露宿乡野的事情从来没有干过。” “……”桔子囧了一下,搅着脑汁想了会BBC的野外生存技巧,犹豫着说:“那个,只要有火,大概就能行吧。” 虽然从来没有付诸实践过,但是桔子的记忆力不错,焕之行动力一流,两人配合之下,竟然也能恰恰按照步骤一路做下来。 两人在背风处生了篝火,桔子拿着削去树皮的树枝,串着两条鱼在火上翻烤,一面说道:“等我们吃了东西,可以把火移开,在原来火堆的地方铺上干草,这样晚上睡觉就不会觉得冷了。” 焕之认真的听着,点头道:“不错。公主真是见多识广,不知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桔子楞了楞,说,“皇宫里面什么书都有,这是我从一本讲述野外生存技巧的书上看来的。” “如此精到的技巧,非经验丰富的猎人不能为,而一个狩猎人竟有如此学识,懂得著书流传后世,还真是一代奇人。”焕之赞叹道,看样子佩服得很。 桔子打个哈哈,“奇人叫做奇诺里维斯,死了有好几十年了,你就不必太崇拜他了。” 焕之哈哈一笑:“要是真有其人,我还真想结交一番,只是可惜了。” 桔子听得他笑声爽朗,心里一动,说道:“焕之,你嗓子不错,唱歌应该很好听。” 焕之道:“怎么,你想听么?” 桔子听得有戏,急急点头道:“想啊想啊,哎,想起我们那里,大家很爱唱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大吼一场就觉得好过多了。大家有开心的事情也唱,不开心的时候也唱,唱歌可是一项重要娱乐呢。” 焕之带笑道:“公主府上的人果真与众不同。” 桔子一个激灵,自己怎么又露馅啦。赶紧掩饰道:“那是因为我喜欢听别人唱歌,特意鼓励大家以歌唱来抒发感情的,呵呵。” 焕之笑道:“好,既然当此良宵,我就为公主高歌一曲,那又何妨。” 桔子大乐,“好极了,我给你弹剑击拍。” 焕之笑了笑,把他的佩剑递了过来。 桔子拔剑出鞘,只见这剑青惨惨的,剑身似乎是青铜所铸,上有斑驳花纹,看不出有多远的年代。虽然不若骊羽的宝剑那么光芒咄咄,但桔子曾见过此剑之利,眨眼间便一剑封喉,所谓锐剑无锋,大抵就是形容这种外表不显眼的宝剑吧。这剑跟他的主人还真是相配。 她把串着鱼的树枝支在地上,拿起宝剑,屈起中指,一下下弹在剑身上,宝剑发出铮铮的金石之音,又带着嗡嗡的余音,宛如龙吟。 焕之的眼神闪过一丝惊异之色,随之展颜一笑,敞声而歌。 只听他歌喉清越,音韵悠扬,唱的是:“或以其酒,不以其浆。鞙鞙佩璲,不以其长。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 这句子出自《诗经.大东》,说的是:有的人能喝上酒,有人连浆也喝不得。有的人佩着宝玉,有的人连杂佩也没有。天上有条汉河,光彩照人有光无影。织女脚分开,一天七次移地方。虽说七次移地方,却不能织成布匹,看那牵牛星闪亮,用来拉车可不行。启明星在东方,长庚星在西方。天毕星弯弯,却把它布在路上。 桔子听了歌词有点不安,但见焕之面带笑容,音调抑扬顿挫,丝毫没有愤激怨恨之情,稍微放下心来。拍掌道:“唱得真好,绕梁三日,令我三日不知肉味。” 焕之听得这不伦不类的恭维,哈哈一笑:“鱼都烤成焦炭,当然不知肉味了。” 桔子啊了一声,赶紧抽出树枝,上面两条小鱼果然已经烧成焦炭,不禁很是沮丧。焕之道:“溪鱼多腥,不知那著书的奇人可有记录捕捉野兽的技巧。” 桔子听出他暗示自己去抓动物来吃,说道:“有是有,但我都没认真看。那些兔子狐狸多可爱啊,抓来吃的话太不忍心了。” 焕之道:“即便我们不捕捉它们,它们也是会被猛兽捕吃的。” 桔子知道他说得很对,这是大自然的平衡方式,但是她还是不赞成猎食野生动物。说道:“那得看它们的命运了,只要不是死在我手上就好了。” 焕之道:“你倒是很仁厚,只是未免有些掩耳盗铃了罢。” 桔子不服气的说:“虽然我一个人的看法未必能改变些什么,但求无愧于心而已。” 焕之一怔,笑道:“抓一只兔子的小事也能扯到无愧于心上面,我还真是佩服你了。” 最后两人的晚餐是吃了野菌素汤送着干巴巴的干粮。 歇息时桔子躺在火堆烤过的地方,焕之跟她隔了有十来米。桔子晚餐吃的是玉米窝窝头,觉得胃里硌得难受,加上地面又硬又平,她翻来覆去,干草在身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希望焕之能知道自己失眠,陪自己说下话。 不想焕之是睡神级别,一挨地面就变成了尊石像,动也没动过。 桔子无奈,辗转良久,终于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至下半夜,忽然她被几声长嗥惊醒了。睁眼便见远处的焕之被十几条狼围住了。她知道焕之武功高强,惊讶之下也不怎么害怕,悄悄爬了起来。忽然觉得肩上一紧,有人把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热气直喷到她脖颈上来。 她大吃一惊,本能便要转头去看,忽听焕之急呼道:“不要回头!” 她一楞,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动作却停了下来,忽觉劲风袭面,一物几乎擦着她脸飞过,“噗”的一声,一蓬又腥有粘的热流喷了她一脸,后面那人无声仰面而倒。 桔子垂眼一看,哪里是什么人了,分明是一只老狼。原来老狼很是狡诈,会无声无息的蹑至人后,把前爪搭在人肩上,待猎物转头,便一口咬在他喉管上。现在老狼头壳被焕之的宝剑插中,腥血四溅,没有倒地已毙命了。 桔子见到死狼恐怖的样子,又想起刚才的凶险,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群狼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又见到同伴的死状,纷纷长嗥起来。离焕之最近的几只狼,原本是畏惧他手有利器,现在见他失了兵器,便向他猛扑过来。 桔子见到焕之袍袖舞动,把恶狼一一揍飞,但狼皮厚韧,狼性凶狠,却是一时解决不了。 她一咬牙,从死狼头上拔出宝剑,大叫一声:“焕之,我来助你!”奋力挥舞宝剑,杀入狼群。 宝剑锋锐无匹,被沾到的野狼无不血肉飞溅。桔子觉得浑身黏糊糊的,沾满血腥味,手早已软了,但仍咬着牙不停步,握紧了剑柄,瞅准一头不肯后退的灰狼,一剑剁去。那狼很是敏捷,赶紧退后,被她从狼背上削下一片带血的皮毛,惨声长号。 焕之叫道:“够了,让我来。”手腕一带,已把剑接了过去,顺势一挥,那受伤的头狼已被斩首。群狼失了首领,畏惧利锋,终于退去。 桔子伏在溪水上洗脸,边洗边干呕。 焕之叹息道:“你原是害怕的,却还这般不要命的冲进来。” “谁说我害怕的……呕……呕……我只是恶心,恶心!” “其实你不必过来,我一个人就可以解决狼群的。” “我也知道啊……呕……可就是犯急……呕……脏死了……我,我得洗个澡……” 焕之道:“也好,你在这里洗,我到外面走走。” 桔子道:“别走太远……呕……我怕那些狼来寻仇。” 焕之失笑,到树林外走了一会儿,想起方才那人明明吓得脸色煞白,还是死撑着拿剑的样子,暗道,这人果真不像公主,可是有勇气得很。唉,这真正的勇气平时看不出来,还是要在紧要关头才会看到。 等了一会儿,溪水那边没有动静,他扬声问道:“公……桔子,你洗好了吗?衣服可要我替你先烘干?” 小溪那边无声无息。 他微觉不安,暗道莫不是遇险了?但这方圆数里,有何变故又怎能瞒过他的耳目。他忍不住远远望去,却见她趴在溪岸,似乎睡着了。他犹豫了一下,大声说道:“我先把你衣服拿去烤干,你尽可慢慢泡。”一面说一面走近,桔子还是毫无动静。 待他走到桔子跟前,桔子还是那副趴着的姿势,动也不动,露出水面的肩背,月光下泛着银子一般的光泽。 焕之道声:“多有得罪。”伸手飞快抓住她手腕,触手只觉她手心冰冷,脉息微弱。 他大叫不妙,抓住她双手便拖上水来,峰峦触目,他都不敢去瞧,一瞥而过,却见她秀巧足踝处有三个红点,乌青一直沿到膝盖,整条匀称的小腿都泛青了。 ------------------------------------- 桔子醒来时觉得光影一霎,随即觉得无边黑暗。她想起自己在溪中泡澡,溪水冰凉,她草草洗完正想离开,忽然觉得脚下溪水急流涌动,自己脚踝有样滑滑的东西一缠而过,她以为是鳝鱼一类,没有多加留意,不想才要爬起,忽然一阵晕眩,竟然失去知觉。 现在醒来,身上都是干干的,定然是焕之救了自己。啊,糟糕!她忽然想起自己晕迷的时候正在洗澡,身上未着寸缕,可都让人家全看了去。她脸颊通红,悄悄垂头往自己肩窝处埋首,忽然又想起,这黑里妈漆的,天还没有亮,想来还不是很吃亏的。壮了壮胆,唤道:“焕之,焕之。” “我在这里。”焕之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离她很近的地方,触手可及。 “我是睡着了吗?”桔子红着脸道:“一定是太累了。” 焕之的声音有着一种恻然,“你是让一种剧毒的蛇给咬了,不过现在已无大碍了。” 桔子唉了一声,把头又往肩窝埋了埋,好像一只受惊的小鸟一样,低声道:“我真是粗心大意,又拖后腿了。” 焕之不语,心里说不出的内疚。 桔子又轻轻道:“我睡了多久?怎么天还没有亮呢?” 焕之心一沉,伸出手来,递到她面前,慢慢道:“快了,你看到了什么没有?” 只见晨光之中,她双目睁得大大的,原本莹润生光如宝石般的眸子此刻只是茫然,她瞪着焕之的手,说道:“黑乎乎的,怎么能看到呢。唉,看来我夜视能力很差劲,肯定是缺少维生素A。” 只听到她说第一句,焕之的心便沉到底,他猛然站起,道:“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桔子想起要独处在这黑暗中,很是彷徨,急忙双手乱抓,想抓住他一片衣角,嘴里叫道:“你去哪里?我也要去。” 焕之的声音已在几丈开外,他淡淡道:“你且先歇歇,离天亮还有好些时辰呢。” 焕之走了,桔子目不能视,在黑暗中觉得分外孤单难熬。她蜷起身体,缩成一团,试图让自己重新入睡,但是过了很久还是清醒得很。一些刻意不去想的事情渐渐都不受控制的泛了起来,令她觉得越来越沮丧,越来越不安。 独自面对陌生环境陌生人的孤寂与彷徨,身不由己的压抑,性命受到威胁的恐惧,无可依靠的凄惶,都在这孤独的时刻一一涌现出来。她试着哼歌,试图驱散这些不良情绪,然而她才唱了一句,就听到了嗡嗡的回声,把她自己给下了一跳。 她往旁边摸索了一番,终于知道自己身处一处石洞之中,说话的声音只要够响亮,就会引起回声。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转移到这山洞来了,大概是晕迷的时候吧,但是她连这些近在面前的岩石都瞧不见。 她突然涌现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这里不是太黑了,而是……自己再也看不见了。 这个想法蚕食着她的心脏,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越来越冷,她用手臂环着自己,试图止住颤抖,但是无济于事。泪水慢慢泛起,开始淌落脸上,终于,她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呜咽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脚步声在远处响了起来,她赶紧用衣袖胡乱的擦了几下脸,颤声问:“焕之?是焕之吗?” 焕之的脚步很是轻捷,不似来人这般沉重,她应该能分辨出来的,但也许是她太渴望焕之回来,是以完全忽略了这个区别。幸好,焕之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桔子,我回来了。” 他沉重的脚步随着这句话重新变得轻捷起来,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清朗自信,似乎世上没有事情能够难倒他。 桔子喜不自胜,她忍不住站起来,迎着声音的方向跌跌撞撞的迎上去,她脚下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绊到了,人往前直扑,幸好扑进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焕之无奈的叹道:“抱歉,看来我去得太久了。” 桔子靠在他怀里,头挨在他的肩窝处,鼻端充满他身上浓烈的气息,心里那些负面的情绪忽然间都烟消云散了。她现在才知道,这个人对自己有着这么巨大的影响力,自己竟是如此依赖着他,甚至会因为这难得的一刻,竟然有几分庆幸自己的眼睛看不见,才能这么样大胆的张开双臂拥抱着他。 焕之低低叹了两声,手臂护着桔子,搀扶着她缓缓的坐了下来。现在桔子变得很是敏感,从他小心翼翼的动作中察觉事实离自己的猜测不远,自己看不见不是天亮不天亮的问题,根本就是自己眼睛出毛病了。 她苦笑了一下,却仍装出不知情的样子,“瞧”着焕之道:“你去哪里了,我自己在这里可担心极了。” 她想焕之不想让她知道伤势,就是怕自己难过,既然这样,自己干脆就装不知道好了。只可惜,终究不会永远不天亮的。 这个山洞不深,外头的光线可以照射进来,焕之见到她小脸上还有未擦净的泪痕,失明的眸子盛满伤心和无措,但那表情却是在平静的微笑着,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竟已坦然的接受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转而竟想反过来安慰他了。 他暗暗握了握衣囊内那鼓突突的东西,心里说不出的庆幸,若是寻不到此物,自己怕是会对这女子负疚终身了。 他道:“我去找了样好东西,桔子,你相信我么?”他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忐忑,像一根线,一端系在对方即将吐出的答案,一端牵动着自己的肺腑。 桔子心想,是了,他终于要告诉我残酷的事实了。唉,听他这么小心翼翼的,如果我表现出难过的话,他一定会比我更难过。她暗暗吸了口气,脸上笑容更盛,她大声而坚决的说:“焕之,我当然相信你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你的。” 焕之听到这样的回答,也不辨心里是何滋味,他慢慢从衣囊内剥出一个鸡卵大小的东西,握在掌心,缓缓递到桔子面前。 “桔子。”他柔声道:“我找到一样好东西,对你的身体大有益处,只是有点难吃……你敢吃下去吗?” 桔子想不到他不是告诉自己噩耗,反而是让自己吃东西,有点意外,心道,我都这副样子了,还怕吃什么怪东西么! 点了点头说:“好,我吃。” 焕之犹豫了一下,又说:“可是这东西有点怪,你不能咀嚼,要直接咽下去。” 桔子爽快的说:“没有问题。不过,这东西有多大?”她摊开手,示意焕之把那东西放在她掌中。 焕之说:“有点大,但是你一定要努力咽下去,只要你放松些,我保证,一定不会噎到的。” “那好吧,我试着吃吃看。”桔子仍旧摊着她的手,等待焕之把那东西拿来。 但是焕之没有把那东西交给她,而是直接递到她唇边,“张嘴。”他说。 桔子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那东西竟还是熟的。她张大了嘴,一件热腾腾的东西就进入了她的口腔,足足有鸽蛋大小,火烫无比,她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要被燎得起泡了。 “不要停留,快咽下去!”焕之大呼。 桔子艰难的把那东西往喉咙里吞,喉咙一热,忽然那东西动了动,往她喉咙撑了一脚,她“哇”的一声,便要呕吐出来,焕之不假思索,凑过去,两唇相抵,他舌头直伸进来,把那东西直直推回桔子喉咙。 桔子喉咙发出“呃呃”的声音,眼角憋出泪花,几乎没有被噎得断气,过了艰难无比的十几秒,才觉得嘴里一空,自己又能呼吸了。她喉咙发紧,俯身连连干呕,却没有呕出什么东西,那怪活物终于是被她咽下去了。 她喘息了一会儿,拿衣袖擦了擦嘴。忽然间动作在嘴角旁凝固了,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焕之,焕之他…… 呃呃,他是亲了自己吗?不不,他是拿舌头帮忙自己……咳咳,那个那个,算是深吻吗? 桔子因为这个后知后觉的想法,脸上一下子红烫起来。 对面响起焕之很不自在的声音,“你先歇息歇息,我去去就来。”便听到他脚步缓缓的离去。 桔子捧着自己火热的脸,一个挽留的字也吐不出来。她在努力回想方才的感觉,偏偏是在那么一种辛苦混乱的情景下,呃,她跟焕之的初吻呐……竟然,就这样发生了。 廿三、另有隐情(改错字,改口口) 桔子的混乱没有持续多久,她忽然发现,眼前出现了朦朦胧胧的光亮,她惊讶的把眼睛睁得更大,石洞内的情景,好像魔幻剧背景一样,慢慢从灰蒙蒙的深雾中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 猛烈的阳光从洞外投射进来,被照到的地面白花花的,那光斑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看到了!她竟然又看到了!她没有失明! 她双膝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上,触摸到石头的冰凉,只想把这个大喜讯告诉焕之。急忙爬起来,往洞外奔去。 焕之在石洞后一块大石上坐着,他新换上了一件袍子,地上丢着一件很是脏污还有破洞的旧袍,背对着石洞方向,他正用右手,在嘴巴的协助下,用撕下的布条包裹着左手。听到脚步声,他吐出嘴里叼着的布条,闲闲的说:“你出来做什么,这天还没有亮,还是多歇息歇息。” “不,天亮了。”桔子奔到他面前,视线落在他受伤的手上,心脏倏然抽紧。他裸露的手臂上纵横着几十道细细的灼伤,看去好像是被烧红的铁丝抽到烙出来的,红肿不堪,缠着布条的手心伤得更重,没有完成的包扎下焦黑的皮肤绽开,露出嫩红的肉。 她颤声道:“我都看见了,你,你是为了我弄成这样的吗?” 焕之愣了愣,高兴的说:“你真的看见了?”他把受伤的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张开,在桔子面前拂过,笑道:“你看到什么没有?”他虽然语气轻松,但尾音也不禁有点抖,很是紧张。 “别闹了!”桔子伸手抓住他藏起来的手,拖出来,开始替他包扎。 她忽然忍不住心酸,泪珠一颗颗掉在焕之手上。 “我看见了,你伸出了四根指头。” 焕之松了口气:“还好火蛤真的能克制碧纹蛇的毒性,你的毒解得还真快的。” 他由着桔子帮他包扎,笑道:“你不用担心,这不过是皮肉之伤而已,过不了几天,等新肉长出来就会好了。幸好治好了你的眼睛,不然我可就麻烦了。” 桔子问:“什么麻烦?” “门派有训,事因己而起,不可不顾。要是你真的看不见了,恐怕我得骗你一辈子了。” 原来我要是瞎了,他就得一辈子照顾我。桔子听了,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擦了把眼泪,啐道:“还好意思说呢,你想骗我就会由着你骗么?哪里有可能过了一辈子天也不会亮。” 焕之笑道:“天自然是会亮的,但要是呆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那也是看不到天亮的。” 片刻间,桔子把他伤口包扎好了,焕之笑道:“要以火蛤解毒,须得生吞,我刚才不敢告诉你,怕你小姑娘知道了害怕。现在我要替你把火蛤弄出来啦!” 他拿出一根银线,又一个翠绿的丸子,接在一起,这情景看去无比熟悉。桔子忍不住道:“等,等一下,你这是要帮我把那个钓出来吗?” 焕之道:“没错,垂饵诱之,以丝引之。可能你会觉得很不舒服,但只要忍耐就好。” 桔子道:“我肚里还有另外一样东西,你也能帮我钓出来吗?” “什么东西?” “奚虾。” 焕之的动作停顿了,“你说的是奚国王孙养在体内的奚虾?”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把刚摸出来的工具又放回去了,道:“这下倒好,不用钓了。《毒经》有载,火蛤乃火毒之神物,奚虾乃水毒之神物,两者相遇,互克之,三刻化水,虽百毒莫不解。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好得这么快,那碧纹蛇跟这两宗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三刻化水?”桔子听到把自己害苦的奚虾竟然就这样除了,一时不敢相信,喃喃道:“原来就是这么简单……啊,圣女让我去吃朱蛤,难道就是这个东西吗?” “朱蛤是百毒之王,比火蛤更难找一百倍了。火蛤也是极其难得之物,我是见到有碧纹蛇出没,行踪惊慌,才想是不是有克制其的天敌在侧,方冒险一找的。师傅让你吃朱蛤,那是对症多了,只是这下误打误撞的让我用火蛤解了,只怕她会怨我了。” 桔子忽然想起一事,奚虾就这样玩儿完了,那叶萧会怎样? “那个……听说奚虾跟主人是性命攸关的,要是这样变成水了,主人可会无恙?” 焕之反问道:“你也是奚虾的主人,你现在可有恙吗?” 他笑道:“原本奚虾跟火蛤都是五行神物,故此能在腹内存活,人要倚仗它们的力量,又不能消化,才会把它们养在肚子里。现在它们相克化水,便成了能吸用之物。它们死是死了,力量却转到你身上来,跟高手转送功力的道理是一样的。只要力量不会消失,主人便不会受到损害。” 原来是这样,看来只要自己没死,力量就不会消失,叶萧也会没事。 “圣女是你的师傅啊?”桔子知道自己跟叶萧之间的大问题解决了,心情大好,开始八卦。 焕之笑了笑:“对,只是她从不让我们这么称呼她。” “那么小白就是你的师弟啰?” “小白?你说的是凌霄吗?哈哈,不错,他是我的师弟,不过现已是掌门了,该叫他掌门师弟。” “焕之,你们都身怀绝技,为什么会来保护我?” 焕之笑了笑道:“受人所托罢。你既然拿到了金铃,难道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桔子知道他跟小白一样不肯说,也不再问了,手在衣兜里不住摸索着金铃,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因为桔子意外中毒这一耽搁,两人再次启程已是两日之后,这下想追寻公主护卫的官兵们,都远远赶到前头去了。两人继续轻装上路,沿路再无人跟踪。 这日到了近邑,两人直接驰往失堤。远远便见河堤上竖着几十杆旗杆样东西,隔着约莫二十米便是一杆,上面挂着的东西黑魆魆的,像是拖下的旗帜,无精打采,无论挂多大的风也不见旗摆飞扬。 到得渐近,便见那东西哪里是什么旗帜,分明是一个个血肉模糊的人形,个个的手腕被麻绳捆在木杆上,脑袋耷拉到胸前,身上衣衫被撕扯得撕烂,被血污黏贴在皮肉上,有些脱落下来挂在腿上,吸饱了血污,沉甸甸的坠着,风是吹之不动的。 桔子见到这般残暴的情景,脑中嗡的一声,血全都涌上头来,叫道:“竟然这般暴虐,这回撞在我手里,狗官死定了!” 焕之眼神也闪过怒意,说道:“这是杀鸡儆猴,这些人被打得半死吊在这里示众,是要警告众人不得反抗。” 冲崩的河堤下,衣衫褴褛的民众像是蝼蚁一般,低垂着头,弓着背,纤细的手足颤抖着,负荷着透支体力的劳作。很少有人抬起头来,只要稍微停顿下动作,监工的人手里的皮鞭就会挥到他们赤裸的背脊上。 “皇上下令半月内修复失堤,要是你们懒惰怠工,完成不了任务,全部人都得掉脑袋!包括你们家里的老婆孩子,全部都得死!” 桔子听到这人抬出皇帝的名头,怒火难歇,冲上去劈手夺下那人手里皮鞭,大声叱喝道:“皇上是让你们征民修堤,也是为了保住他们的生活环境,不是让你们暴政威逼,圣意不是用来这样曲解的!” 那监工是县衙的低等小吏,职位很低,但他刚把自己的妹妹嫁给县令当小妾,仗着自己是县令妻舅,哪里把旁人放在眼内。但见到两人衣着不俗,容貌清雅,料想是有身份的,不敢太放肆。便以威吓的语气说:“要是不能按时修好堤,大家都会掉脑袋,这可不是吓人的。他们活不了,我们也会死。你们还是不要妨碍我们办事了,不然你们都得担上责任了。” 桔子道:“那也不能往死里催逼,还有,被吊起来的犯了什么罪?” 小吏不耐道:“他们闹事造反,现在把他们吊起来已经是便宜他们了!你们再不让开,我就要把你们以妨碍工事的罪名抓起来了!” 桔子怒道:“你们的县令在哪里?叫他来见我!” 那小吏哈哈大笑起来,不一刻,通知了十来个衙役,手持水火棍锁镣等物,围住两人。小吏狞笑道:“想见我们县令可以,跟我们走一趟吧。”说着便伸手往桔子脸上摸来。 “放肆!”两声叱喝同时响起。 有人蹬蹬蹬快步插进来,一把抓住那小吏的手,往后一拗,小吏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那人拿脚一踹,把他踹倒在地,犹不解恨,接连踢了好几脚,把他踢得惨叫连连,肉虫子一般在地上滚来滚去。 县令在旁边瞧得脸色大变,露出不忍之色,却又不敢上前窥劝。 桔子虽然厌恶这狐假虎威的小吏,但见他被揍得如此之惨,也于心不忍,低声说道:“算了,饶了他吧。” 那人方收回脚来,整理下袍摆,对桔子躬身一礼,笑道:“下官刘檎参见公主!” 这人年纪很轻,脸色有点青白,长得眉目疏朗,下巴尖削,虽然在笑着还是有种冷冷的感觉。他盯着桔子,恭谨的肢体语言,玩味的表情,予人一种欲擒故纵的感觉。 桔子不认得来人的官服品秩,但从他不用给自己下跪的情况看来,这个年青官员的地位不低,便给他还了个礼。 刘檎站直了,扫视着周围的衙役小吏,眼神立刻变得兀鹰一般锐利,他恶狠狠的说:“连城公主在这里,你们竟敢这般放肆,是嫌活得太长了吗?” 被呵斥的众人面面相觑,呼啦一下跪了一地。县令也赶忙跪下请罪。 刘檎转身对桔子说:“公主,下官衔命前来辅助公主,在此已是等候多时了。请公主借一步说话。” 桔子便随他走到一旁,刘檎凑近来,低声道:“是皇上让我来帮助公主清查叛乱始末的。我先公主两日来此,那些暴民都感念皇恩,自己伏罪了。原本造反最少也得是个弃市的罪名,但我想公主素来仁厚,便命先把他们吊起来示众,等待公主处置。” 桔子才知道那些被吊起来的贫民原来是眼前这人出的主意,此人看来是个面冷心狠的主,竟然还会向自己卖乖。她心里一阵厌恶,问他:“你倒是查得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为什么会造反?” 刘檎道:“其实也怨他们不得,他们在此做苦力,却不得工钱。” 他忽然替他口中的暴民说起话来,桔子出乎意料,怔了怔问道:“但是皇上明明有拨款下来,难道他们的工钱是让人贪墨了吗?” 刘檎道:“这就得怪那些把赈灾款项劫去的马贼了。”然后原原本本把他这两日在此彻查的成果和盘托出。 原来赈灾物事并非由国库所出,情势紧急,慕容翎当时下命周遭富裕的省份,将当年需上缴的傜税拨发到灾区。被点到名的省份有三个,其中两个省份离此隔着一条绿藜山脉,就在翻山的路程上,这些赈灾的物资银两教山贼劫走了。赈灾的钱物只余三分之一,只够购买填补河堤的材料,贫民们的工钱根本没有着落。这些日子来,众人填腹之物还是由府衙的仓廪里出的呢。 桔子大奇:“既有山贼劫款,为何县令不上报呢?” “也是县官胆小怕死所为。失去钱物的两省长官为怕因辖地内出了劫匪的事情获罪,一起请求这里的县令不要上报,他们另外筹措钱物补上。县令一时心软就答应了,他还想着赶快修好河堤,因功赎罪呢。这些都是我来这里了解到的情况,已经指出他们的错处,勒令他们立即上报,邸报加急,大约后天就会到京城了。” 刘檎又说:“这是我来此第一日办的事情,第二日我查到了那群马贼的底细。这群马贼人数不多,约莫只有三四十人,首领叫做路飞云,身手很是了得。这群马贼神出鬼没,专劫富商高官长途运送的钱财,也会周济穷人,在百姓中口碑不错。只是他们这回劫到赈灾财物上头,却是犯了大错了。” 桔子皱了皱眉:“不管怎样,劫人财物的都是贼,这笔款项是一定得讨回来的。” 刘檎道:“下官的意见与公主一样,已专就此事上了一道加急奏折,请皇上准奏颁兵讨贼了。” 桔子闻言,不禁多看了刘檎几眼,这人虽然心狠手辣,但办事果断,颇有效率,是个能人。 “我已收到眼线报告,知道了那群马贼的窝在哪里。”刘檎忽然微微一笑,极低的极暧昧的说起另外一件事。 “听说公主会在月中的御苑围猎中选驸马,不知待我全剿贼匪,讨回钱物,立得全功后,可有机会雀屏中选呢?” 廿四、天下之大 刘檎不在女皇预定的候选人之中,但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自然家世也是不差的。 刘氏家族的显赫自刘檎的曾祖父起,他当年凭满腹智谋,一手把大燮王朝的开国之君扶上帝位。后又急流勇退,刚过不惑之年便告老归田。当年五位开国功臣,到得二代国君登基,只得他一人幸存。刘氏素以智计出众闻名,历代多出智囊贤者,均不屑于去考功名,大燮君王都是亲自临门,躬身请仕,后来竟成了民间传颂的雅事之一。 刘氏族人在士大夫之中,久享清誉,在读书人当中声望尤其高,对知识分子们具有不能忽视的影响力。而近年刘氏家族中入朝为官的人越来越多,也不仅仅限于挂个虚名,替皇上出谋献策的谋士角色,渐渐往吏部等重要的部门渗透。 而刘檎,就是刘氏族中近年来风头最劲的官吏。年仅二十三岁,官拜大理寺少卿,以吏治明敏著称,更因铁腕敢为成为大理寺最受瞩目的年轻官员。不少人甚至认为他的酷吏风格,正好迎合了女皇为了推行仁治,不得不埋藏藏起来的酷烈,更大胆推测他将会是下一任大理寺卿的最佳人选。 这次失堤暴民生事之事,慕容翎遣他来协助公主查案,也是存了倚重他的心思。至于刘檎本人,则极其珍惜这个机会,他赶在桔子前头,施展能吏手段,短短两天内将案件查个水落石出,更趁机申请领兵剿贼,想借此功劳晋身公主驸马。在刘氏历代族人当中,这刘檎算是进取心最强的了。 桔子虽然对这刘檎并无好感,但是他却提醒了桔子一件事,功劳有时是可以用于换取更大利益的。要是焕之能立上大功,让皇上看到他的才能,再加上自己的坚决请求,不知能不能把他招为驸马呢? 虽然不知道焕之他的意思怎么样,但是桔子很清楚自己的心意,况且事在人为,她不会是那种犹豫退缩,什么都不过,过后却又后悔的那种人。 桔子于是马上也上了一道奏折,申请自己带兵去剿匪。 还有她对刘檎的暴力手段很不满,让他立即释放所有被抓起来的村民,然后让他以朝廷特使的名义保证,大家最后一定会拿到工钱。在劳役中受伤得病的,也会得到的一定的补偿。 刘檎说:“事态非常,在事态刚开始时不如此扑灭,恐怕后面难以收拾。不过现在那些暴民都得到了教训,又得了公主的保证,相信不会再起暴乱,我这就把人放了也可,只是需要一个理由。” 当晚,高涨的河水上浮起一只色彩斑斓磷光闪闪的大鸟,冉冉往上空而去。 这是刘檎做的手脚,他让人在远处堤岸放飞涂满磷粉的鸟形风筝,在夜色的掩护下放上天际,然后编出凤凰升天的祥瑞传闻,说要据此上奏朝廷,申请特赦,同时借此理由把那些人放了。 这种手段不但皇上喜欢,百姓们也很受用,崩缺的河堤一日日的修筑起来,而天公也很给面子的把大雨收了。 这日京城来使送了诏书来,令公主抽调郡兵五百前往剿贼,刘檎为副手协助,所经郡县,长官均需提供支持。 桔子见到立功机会就在面前,很是喜悦,只是要说动焕之帮忙,还要费些心思。 这夜天公作美,居然出来了月亮,雨势完全停止。但见长河波光粼粼,一轮圆月嵌于中空,周围是淡淡的月晕,景色静谧优美,观之令人廓然忘俗。 焕之这数日都换上粗布衣衫,帮堤上民众搬运石块,晚上多半在在修好的堤岸上吹风,他性子不喜拘束,不爱呆在四面是墙的地方。 桔子在河堤上找到他,他抱膝在堤上坐着,衣衫拂地,月光笼然,好像还是头一次在府里遇到他时的样子。 桔子悄悄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焕之知道她来了,也不说话,只仍旧看着河面波光,河水涌动,河岸发出水声,“啪”“啪”…… 两人静默了不知多久,桔子终于开口道:“焕之,谢谢你。” 焕之道:“谢我什么?” “要不是你帮我的忙,我就不会顺利来到这里,解决这么多事情。” 焕之笑了笑道:“倒是那些百姓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来了这里,他们受的苦就更多了。” 桔子侧头看见他裹着手的布条上面污迹斑斑,问道:“手上的伤怎样了?让我看看?” 焕之把手递了过来,道:“用了好药,快好完全了。” 桔子解开绷带一看,果然如此,红肿已退,伤口也已经愈合了,留下了细细的伤疤。她现在发现,焕之的气质清贵,似是大家公子,但这双手虽然手指修长,骨节却很明显,皮肤还有点粗糙,现在还带了伤痕,不折不扣是双江湖人的手。 她想了想,问道:“焕之,你可有什么理想吗?” 焕之道:“理想就是想做的大事吗?那样的话,我没有什么理想。” “不是,理想就是你想做但暂时还没有做到的事。” “如果是这样,我希望可以大家都平安,生活得很好,心安理得的活着,不流离失所,不因为生计而起纷争。” 桔子笑了:“焕之,你是个和平主义者呢。” 焕之笑了笑道:“只可惜,这些都是不可能的,强权与利益攸关,而有利益之处,怎可能没有纷争。” 桔子道:“你说得不错。掌握强权者会为了利益引起纷争,但也有可能会为了理想去平息纷争。而做一切事情的前提,就是必须拥有足够的权力。” 焕之还没有说什么,后面有人说道:“公主此话可谓真知灼见,我也认为,为了理想而去追逐权力,是这世上最高尚的事情。” 说话的人是刘檎,他脱下官服,换上一套寻常文士衣衫,身材瘦削修长,披着一身月色,看来温文尔雅,跟他酷吏的名头完全搭不上界,但他说的话却是尖锐如此,尽显个人风格。 见到桔子沉默不语,他又说:“公主此言必是有感而发,不知公主有什么需要完成的理想,可否让我略知一二,好秉力相助呢?” 桔子讨厌这突然冒出来的电灯泡,恨不得他马上消失,拉长脸道:“我没有什么理想!” 刘檎笑道:“能说出这样一句话的人,恰好证明她心中的丘壑不是常人能够揣度的啊。” 桔子道:“我不需要你的殷勤,安守你的本分,好好协助我完成任务就好,别的事少来烦我。” 刘檎道:“正好,我就是为了剿贼之事而来的,不知公主可否拨冗与我一谈呢?” 这时焕之站起来道:“两位慢聊,我先告辞。” 刘檎笑道:“不送不送。” 桔子见到正主儿要走,急了,叫道:“焕之,你陪我一起去剿贼,留下跟我们一起商议吧。” 刘檎抗议:“公主,兹事体大,怎能教一个无官无职的闲人在场呢!” 桔子道:“我说可以就是可以,他救过我的性命,日后本公主将他的功绩禀告皇上,赏个官职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他无名无份的,留此不妥!”刘檎竭力反对。 两人正在争执,焕之淡淡道:“我对朝廷官职没有兴趣,对你们的剿贼计划也如是,我还是先走了,两位慢慢商量大计。” 说完转身就走。 桔子大急,唤道:“焕之,你不理我了?不陪我一起去了?那些马贼听说很是凶悍,我身边连个保护的人都没有!” 刘檎不服气道:“公主,你小看在下了,我能开二百石的弓,刀马纯熟。” 桔子不理他,对着焕之背影说:“还有,要是我再让毒蛇咬了,有谁可让我再看到天亮?” 焕之终于站住,回头道:“公主真的那么想我陪你去吗?”他的浓眉微蹙,似乎很勉强。 桔子素来不喜欢勉强他人,但是这种情势下,她不愿错过这重要的机会,假如失之交臂说不定就会抱憾终身。她重重的点头,“我希望你陪我去!”她的手缩在袖中,紧紧捏住了金铃。 焕之无声的叹了口气,说道:“好罢,既然如此,如你心愿。” 焕之答应同去,桔子心怀大畅,回头便问刘檎:“你要跟我商量什么,说来听听?” 刘檎翘了翘嘴角道:“我已探知那贼盗巢穴的具体位置。” 桔子急忙问:“在哪里?有地图吗?” 刘檎冷静的说:“现在不能告诉你。” “啊?我是长官,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公主曾有先例,我怕自己再次赶过公主前头,把功劳全领了。”刘檎说完,恭敬的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桔子吐了吐舌头,这是什么人哪!她回头对驻足在不远处的焕之笑了笑:“这人脾气真怪,看来我们必须要跟他同去了。” 焕之笑了笑道:“想要甩下他么,那也不难,我恰好也知道那些盗匪在哪里。” 桔子大奇,但想焕之武功高强,在江湖上应该很有名气,仰慕者应当不少,知晓个把马贼的巢穴看来是小事。她很是高兴,说道:“那就好了,不用事事倚仗那家伙,寡情刻薄,我看见他那副样子就来气。” 焕之不语。 桔子摩拳擦掌,“待明日我调来郡兵,厉兵秣马,马上出发去剿贼。” 焕之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公主难道不想对敌人先有个了解再调动兵马吗?” 桔子点头道:“不错不错,要是我能够去查探一番那自是最好。”她听出焕之的弦外之音,想起得他相护的这一路,心肝砰砰直跳,看着他的眼神充满希冀。 焕之笑了笑道:“公主想让我带你去查探一番,可是?” 桔子连连点头:“对极对极。” “公主难道就这般信任我,不怕遇到危险?” “跟着你天下之大都可去得,我没有什么可怕的。” “好一个天下之大都可去得。”焕之哈哈一笑,走近几步,向桔子伸出手来,“既然如此,你便随我来吧。” 廿五、陌路飞云 天色苍茫,初升的太阳透过厚厚的密林,投下淡淡的幽暗的光线。清晨的林间凉意逼人,晨雾中只听到山鸟不住鸣叫,却见不到鸟雀的影踪,天地间生机萌动而又苍茫神秘。 为了不惊动从人,两人同骑,还在马蹄上包裹了厚厚的布,连夜出走,并没有惊动任何人。桔子一直在打瞌睡,有好几次,要不是焕之挽住她的腰带,她就会从马背一头栽下地去了。 “醒醒!”焕之说道:“快到了,转过这个山坳便是。” 桔子睁了睁眼睛,见到这苍茫的林间山色,耳里听到吱喳的山鸟鸣声,朦胧中感觉似乎有什么不愿碰到的山精灵怪要在浓雾中跳出来。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清凉的空气,问道:“我们是要悄悄接近吗?” 焕之道:“我与这些贼匪曾打过交道,直接过去一谈,不碍事。” 桔子有点不安:“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焕之答得很坚定。 桔子慢慢放下心来。在山路上颠簸的马匹渐渐减慢速度,忽然焕之勒紧缰绳,完全停止下来。桔子见到山道上有个陌生人,很是紧张:“被发现了?” “认识的小弟,来迎接我们了。” 近了一看,是一张笑着的娃娃脸,透着少年人特有的纯真,正跳着脚,往两人直挥手。 “大哥!”那少年亲热的往焕之伸过手,“好久没来了?这位是谁呀?” “这位叫桔子。”焕之笑问:“大伙还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去年底买的种马下了崽,这回我可先挑一匹黑的了。” “搬来这边可还习惯?” “没有官府压着,哪里住都好。涛哥说这里适合马崽放养。” 少年替焕之牵着缰绳,引着他走入林子深处。桔子一步不落的紧跟焕之身后,只怕被识穿身份,很是紧张。远远的一个接一个帐篷出现了,灰扑扑的颜色,绿荫之中好像一朵朵盛开的巨蕈。 听到响动,帐篷旁冒出三三两两的黑点,驻足引颈而望,待看清楚是焕之时,都纷纷往这边飞奔迎来。 “大哥!”“大哥!”这些年轻人都不到二十岁,身穿短衣,装扮整洁,看去似是中等人家出身,有个小的看去才十一二岁,稚气洋溢,扑到马前热情的跳着伸直手。焕之笑着跳下马,他就踮脚伸手勾着焕之的脖子,像只小狗一样,脑袋往他肩窝猛蹭。 “焕之大哥!”脆生生的一声唤,迎接的人当中闪出一个年轻女子,苹果一般红润的脸颊,干净利落的裙裤打扮,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根粗粗的长辫子,拖在脑后。她笑得如绽放的鲜花,水灵灵的双目瞅着焕之,似乎想说什么,眼眸往马背上的桔子一转,垂下眼去,咬着嘴唇不说话,露出洁白的贝齿。 桔子在马背上看到这么融洽的景象,心里若有触动,抬目只见高升的太阳透过头顶的枝梢,融融洒落,天色已是大亮了。 焕之从马鞍旁解下个大包袱,打开来一样样发放。 “林子,这个虎骨给你存着泡酒,还有这是你要的刘记金创药。临西,这是酱末。刘三,酒!” 然后他伸手入怀里摸索一回,拿出一副翠绿镶金的玉镯子,“杜鹃。” 那美丽女子眼里露出惊喜交集的表情,把镯子双手接过,套在腕上。她肤色白皙,衬着翠绿的玉镯,莹润生光。她咬了会儿嘴唇,轻声道:“大哥,谢谢你啦!”目光千回百转,尽是情意。 桔子看得有点泛酸,又不禁叹气,这群人看去都可亲可爱,手足情深,更有男女情意,这若是太平盛世…… 她挺了挺背脊,让自己坐直一些,好掩饰心里的不安。 焕之发放完物品,转向她笑道:“还舍不得下来么?” 桔子忽然诚实道:“我怕。” 焕之一笑,向她伸出手来。 桔子把自己的手放在他宽厚的掌心,感觉到他传递来的温暖,心头大定,落地的一瞬,她忍不住凑在焕之耳边低声道:“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吧?若是你不喜欢,我就不伤害他们好了。” 焕之听了,也不说话,只笑道:“且先莫说这些,同去歇息歇息再说。” 桔子见他神色从容,也渐渐镇定下来,随在他身后,在众人簇拥下往营地深入。 转过起先的几个大帐篷,现出一大片空地,几个壮实汉子正在练武。其中一个听到足音,抹刀回首,阳光下眉角飞扬,冲焕之一笑:“飞云大哥,你回来了!” 桔子如遭电击,打了一个冷战,脚像钉住了一般迈不出去。 焕之张开手臂迎上去,“孙涛!” 孙涛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却猝然转腕,挥刀横削而来。 焕之袍袖飞扬,让过利刀,与他拆起招来。 过了片刻,孙涛的刀换了主人,焕之霍霍的拿着他的刀使了几个招式,仍旧塞回他手里,只是一笑。孙涛眨也不眨盯着他的动作,眼神倏然点亮。 场中另外几个汉子也纷纷围上来,邀焕之过招,焕之也一一指点。簇拥两人而来的少年们,瞧着场中数人,也跟着比划起来,脸上也都是羡慕和向往。 一片融洽,手足情深。 桔子像是石像般站在人群后面,她真切感受到自己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焕之打发掉众人,回头发现桔子不见了,回转来寻她。 “桔子!” 桔子不应,半晌反问道:“路飞云?” 她的语气冰冷而陌生,周围的人都愣住了,孙涛的手抓在了刀柄上,刀锋反射的光芒,刺痛了桔子的眼睛。 焕之朝他瞥了一眼,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这微妙的表情落在桔子眼底,心里益发冰凉。 “路飞云是我另外一个称呼。”焕之道,“不过今日请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亲眼看看大家。” 焕之伸手握住她的,拉她过来,桔子僵立不动,只要甩脱他手,焕之紧握不放,回首对众人笑道:“这位是桔子,我的朋友,不是外人。” 我不是外人,他们自然更不是外人。桔子有种受骗的感觉,脸上通红。她固执着不要说话。 焕之低声道:“我没骗你,他们不是我的朋友,他们是我的兄弟。” “你让我来,是想以我为质,要挟朝廷让步吗?”桔子终于咬唇问道。 焕之笑容敛去,“绝无此意。我只是想让你清楚事情的真相。” 他松开桔子的手,“你要是不相信我,尽可现在离去,我绝不会为难于你。” 桔子很想掉头就走,但双脚似被万千柔丝挽住,迈不开去。最信任的人,欺骗了她,这个事实让她无比难过。全心依赖充满期待的人,竟然是敌人,这个事实也让她心碎。她真想抛开一切,远离伤害,静静平息愤怒,虽然是逃避,但至少可以让自己的心不会这么疼。 但是离开的后果是什么,她也很清楚。这样一来,她就会跟焕之决裂了,这一路来相互建立的信任都会瓦解,那往后,她娶夫,焕之继续当其马贼头子,两人立场不但对立,而且背道而驰,这裂痕怕是永生难以弥补了。 清楚了这一点,尽管她最恨的就是受到欺骗,但心里还是存在着万一的希望。 或许会再一次受骗,但是也许另有隐情。她曾如此信任面前的这个人,如同信任自己,她不希望就如此简单的放弃。 对人性的信心激发出她内心潜藏的勇气,让她能比普通人更为勇敢的面对这一切。 她咬了一会儿嘴唇,在唇上留下两排深深的牙印。 “焕之,你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焕之听到她又唤出了自己的名字,心里一宽,绷紧的脸不禁松了,笑意漫起。 “你想知道吗?那跟我来,我会把真相告诉你。” 两人避开众人,来到营地后面,这里是一个小土坡,遍披绿草,地面一个个微微的隆起,形似一笼小笼包子,草地上面缀满五颜六色的小花,阳光直射下来,景色明朗绚丽。 焕之领着桔子到一棵树下,这树枝干不粗,叶子浓密,片片厚绿椭圆,是棵柚子树。 焕之拿袖子擦擦树下一颗春凳般大圆石,说道:“请坐。” 桔子坐下,发现在这个位置可以把营地的帐篷尽收眼底,有种天下尽在掌握的全局感,想来是焕之作为首领平日常坐的位置。想到这里,她的心又是一阵刺痛,说道:“说吧,你为什么忽然变成了路飞云?” 焕之把位置让给桔子坐了,自己袖手站在树下,山风振衣而过,初见时的潇洒,此刻又添上了一重运筹帷幄的风采。 “公主觉得,当马贼的,会是怎样的人呢?”焕之悠悠问道,语气漫不经心,带着淡淡的嘲讽。 桔子道:“自然是被生活所迫之人,这个我知道,不会有人天生想作贼,都是为势所迫的。但是这些情有可原,不能成为劫走赈灾钱粮和你欺骗我的理由。” 焕之道:“你还是对我没有事先说明的事情耿耿于怀,我与你说,要是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就是路飞云,但是赈灾的钱不是我劫的,你会相信吗?” 桔子怔了怔,说道:“我信!只要你给我看到证据,我就会信。” 焕之哈哈一笑:“不错,你是需要证据的,但我若是说,要你随我去匪巢看证据,你又会随我来吗?” 桔子毫不犹豫:“我会!我信任你的为人。但是,你并没有那么说,我现在也已不知该如何信任你了。” 焕之有点意外,霍然回头,桔子毫不闪避的对上他的眼神,凝视了他一会儿,那双眼睛内渐渐盈满了晶莹的泪水。她强忍着不让泪珠滚落,勉强扭转头去。 “原是我错看你了。”焕之一叹,“我跟你道歉。” 桔子摇摇头,有点意气阑珊。自己的信任比人家对自己的要多,这不能怨人。 焕之道:“你说得不错,沦为落草的兄弟们部分是因为生活所迫,但是绝大部分的人受到的压迫不是生活所赐,而是强权所赐。” “方才你看到与我过招的几位兄弟,他们的来历都不简单。先帝坐上皇位不易,他之前经历的事情相信你也知道,都是兄弟们父辈的鲜血白骨替他砌好的龙椅,可是慕容翎为了坐拥江山,又拿了他们的鲜血来铺路。这几位兄弟,都是火堆里抽出来的木柴,对自身遭遇的命运痛恨不已,故此才怨气难平,落草为寇。” 桔子想不到是这么种情况,愣了下,低声问:“焕之,你的家人也曾被诛杀么?” 她想起了被李嫣收入府中的顾眉,公主庇护了他,却带给了他一生难以洗脱的屈辱。焕之领着众人闯出新天地,也算是个不向命运屈服的奇男子了。不过若是慕容翎是他的灭族仇人,两人之间的裂缝恐怕比鸿沟还更深了。 焕之只是笑了笑摇头,“我只是与他们相投,也同情他们罢了。” 桔子道:“你们打算向皇上复仇吗?她是个好皇帝,一个人要做来什么事,总需要权力,虽然因之而丧生的人无辜,但她也不过是为情势所迫的。” 焕之道:“难道你的意思是说,为了成就她一个好皇帝的声名,那些开国功臣就都该死吗?” 桔子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我觉得皇上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受损失的将会是更多的人啊。唉,我也说不清楚谁是谁非,如果有机会,我会跟皇上谈谈,让她还给冤死的众人一个清白,大概那样才是比较好的做法罢。” 焕之道:“公主能有这份心,焕之领你的情了。我的想法跟你不谋而合,正是不忍见天下大乱,百姓重又流离失所,才会在此管束他们。何况他们确实身有冤情,我也不忍见他们枉自送命。” 听到这里,桔子大大松了口气。焕之看来只是个客座首领,他跟女皇没有冤仇,对了,上次他也曾帮助自己救了慕容翎,这样看来,事情不是没有转机的。 “那么你说赈灾款项不是你们劫的,证据在哪里呢?”这样问的时候,桔子已经相信了他的话了,只是想要一个实质的求证。 焕之指了指离柚子树最近的一个“小笼包”,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桔子揣摩了一下,惴惴不安的问:“这该不会是坟包吧?” 焕之道:“你猜对了。十天前,一群马匹突然闯入我们的营地,马上坐着的竟然都是心魄被迷的活死人,他们在营地内乱冲乱撞,弟兄们把他们射落,发现他们早就身负重伤迷失了神智,下马便即咽气。从他们的服饰和体貌特征看来,他们都是官兵。” 桔子想到面前每一个凸起下面都埋着一具尸体,顿感不寒而栗。 “弟兄们觉得事有蹊跷,赶紧通知我赶回看看。我于阴阳五行也颇有涉猎,得到消息,便疑他们遭摄魂蛊所害,忙让把尸体葬在这片向阳山坡,好镇住怨魂的阴气。然我赶回途中,竟与你相遇,解救了慕容翎的性命,也算天意。昨日听到那刘檎所说,我便猜到那些监粮溃逃的士兵,多半就是被埋在这里的人。” 桔子从未听过这么诡谲的事情,看着焕之的眼神满是疑惑。 焕之道:“遭摄魂蛊所害之人,十二个时辰内有如行尸走肉,也可以说自那时起已经死了。他们浑浑噩噩的四处乱走,竟然能聚在一起来到这里,只会有两种原因,一是受到极宝贵之气的吸引,一是心念中所系之物就在附近,人虽死了,心犹未息,追寻至此。” 他往前直直走出十几步,绕着山坡走了个圈子,脚尖在地面点了点,道:“这山坡向来草木葱茏,但又长不出参天大树,是因为有地下水的滋润,但土层又不够厚的缘故。我敢断言,这土坡下定有地下河道,而那些赈灾的银两,就藏在里面。” 桔子听得目瞪口呆,此事在她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这个焕之,人是在他地头上死的,现在又说赃银也在他那里,偏偏还说劫银的人不是他。若是方才他什么都不说,桔子也已准备相信了,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搞不清该不该相信他好了。 焕之看穿她心里所想,一拂袖子,笑道:“当然,你也可以说,这群兵卒是惧怕问罪,追来发现了我们的营地,被杀灭口的。而这批银两,是我怕了你来问罪,故此自己招认出来的。你非要说人赃并获,我也是无法解释的。” 桔子默然良久,说道:“怎会这般巧合,难道是有人栽赃么?” 焕之道:“我们搬来此处才三个月,若是有人探知了我们住处,又知道一批灾款运经此处,便把它劫来再来栽赃,此人未卜先知的手段可真了得。不过我想这多半是巧合,这方圆百里,只得这个山头是三不管地带,不受官府管辖,赃银数量不少,运输不便,要藏起来不让官府发觉,只能在不受管辖之地想办法。此处又有地下河道,藏在地下最是适合不过。” 桔子心里挣扎了一番,问道:“你是想让我替你说服皇上,让你们免罪么?” 焕之道:“这恐怕很难,况且怪力乱神之事,慕容翎最是不屑相信,何况事情如此巧合,她定然会以为这是编造出来的。” 桔子道:“有时候事实往往比编出来的更神奇。” 焕之瞧了她一会,叹道:“这种时候,也只有你愿意相信我。” 桔子听得他这话颇有暧昧之意,脸上一热,转过头去不让他看见,低声道:“我相信你了,但是朝廷剿匪的命令已经颁布下来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焕之道:“你可认为我们均是当诛之人?” 桔子犹豫了一下,想起方才那群年青男女友爱融洽的样子,实在不想把他们当成坏人,夺取他们的如花生命。她低声道:“我只希望你们不会与朝廷为难。” 焕之点头道:“若是我允了你呢?” 桔子道:“那我就向皇上求情,赦免了你们。” “好一个赦免!”焕之哈哈大笑,有点不屑,但并无忤色。 “慕容翎是绝不会凭你三言两语便赦免咱们的,你若是真想帮忙我们,可跟我们签下约定。我们助你找到赃银,你代表朝廷,不再追究此事,往后天高海阔,互不干涉。世事难以两全,为了取信慕容翎,恐怕我们要担当下胁迫公主的罪名了。” 廿六、当断则断(改错字,改口口) 挖出来的官兵尸体均是死不瞑目,但脏污的脸容却是异常平静,恬淡的表情凝望上空,似乎对自己倏忽失去的生命仍存在着迷茫。 众人起出尸体,又在焕之授意下往下挖掘,过了个多时辰,深坑下有人一声惊呼,已是挖穿了地表,掉到地下河床去了。 当那一鞘鞘的银子从河道运出时,人人脸上都充满惊愕,没有人能想到就在自己脚底下,藏着这么多的钱。 焕之道:“这是赈灾的银款,被恶贼劫去,通过地下河道运输,周围官兵缉捕,他们运不出去,是以存放在这里。这土坡下面是河床深陷之地,他们从地下河道运来此处,是以没有惊动地面的人。” 说到要将银两还给灾区,众人毫无反对之意,反而热情高涨,表示要帮忙尽快把银两运去。 桔子冷眼旁观,见到这群人都不是见利忘义之辈,暗暗放下心来。 忽听有人在旁边低声问道:“你究竟是谁?大哥怎会知道这里有被劫的灾银?” 问话的人是孙涛,他像是一头狼,天性警惕,侧头瞧着桔子,眼神满是狐疑。 桔子答道:“那是他神机妙算算出来的,不然怎么会让你们把尸体葬在这里,那是防止别人乱挖啊。” 焕之这时在远处说道:“这些尸体既见失银,也算心愿已了,怨气已散,都一把火烧掉了罢。” 有个小弟大声问:“大哥,我们现在就把银两送过去吗?” “不必,都原车放好,自会有人来运。” 说罢走到桔子面前,道:“桔子,现在我们把未了之事处理一下罢。” 两人在僻静处坐好,焕之执笔挥毫,片刻间便写好一篇文约。他揭起纸张,往上面吹了一下,递与桔子。 桔子见得上面极漂亮的一笔字写着自己愿意与飞云帮订下盟约,换取自身的平安,与本次赈灾的失银。飞云帮往后不会与朝廷为难,朝廷也不可再追究飞云帮过去作为。 这篇文约写得文辞准确,态度平和,如同棉里裹针,将一篇胁迫高官的叛逆约定,写得表面丝毫不伤和气,甚至还很有文采,笔墨很显功夫。 桔子顺手签了,拿出印章盖上,想起上次焕之伪造诏书颁兵,于律令也很是熟悉,显见他文武全才。只是卿本佳人,奈何作贼,不免又牵动起心思。 “焕之,你与我开了个大玩笑!” 焕之道:“那我再次道歉。” “其实你也可以不这样温和的把我骗来,直接掳走就行了,反正我是打不过你的。”桔子到底气不过。 焕之道:“你如此信任于我,我怎能这样做,况且我派受人所托,是要保护于你,而不是伤害你。” “罢了。”桔子挥手,“这次就算了,事情解决得还算满意。不过,我最恨别人骗我,下不为例!” 这时有人急匆匆的走来,报告说山头已被官兵包围,领兵的人口口声声说让贼匪路飞云出来说话。听他形容,这人年青貌端,神情冰冷,言语刻薄,应是刘檎无疑。 “能这么快颁来兵马找到这里来,算他有几分本事。”焕之一笑,长身而起,道:“帮忙运银子的人来了,我们走吧。” 两人在较高山头往下一望,见到不大的营地周围黑压压的一片,官兵足有数百之众,几个小兵在阵前大声叫嚣,让劫银匪首路飞云出来对话。刘檎在弓箭兵的后面,骑着一匹乌黑的高头大马,脸上神色还是冷冷的。 两人看了一阵,那叫阵的几个小兵走来走去,隔没多久就被刘檎叫去面授几句,随即就是花样翻新的说辞。但来来去去也就是反复提到贼匪截去赈灾银两如何不义,置天下苍生性命不顾如何不仁,始终没有提到公主的存在。 焕之听了一会儿,笑道:“这人是怕揭露了你的身份会对你不利,是以只字不提,这人虽然刻薄些,但处事机敏,是个能吏。” 桔子问道:“如果让你的弟兄们知道了我就是皇上的亲女儿,他们可会为难你?” 焕之道:“我不会让此事发生。”他不欲就此事多谈,转移话题道:“听说这刘檎一心想当你的驸马,看来这次率兵前来也是孤注一掷了,怎么,你想不想看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桔子一听,便去瞧他脸上表情,却见他脸上只是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不禁来气。说道:“好啊,听说他很受皇上器重的,人很能干,既然他想当我的驸马,我自己选选又有何妨。” 焕之笑道:“既然这样,你寻个隐秘地方藏好,我引他来此说话。嗯,想当驸马,先得看看他有没有孤身入虎穴的胆量。” 焕之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取来弓箭,把纸叠成长条,在箭尾上打了个结。弯弓搭箭,瞄准隐在弓箭兵后的刘檎,一箭射去。 刘檎听得风声响,急忙侧身躲避,那羽箭原本就射高了几寸,毫无阻挡的稳稳当当插在他身后的一株大树干上。 焕之收起弓箭,笑道:“反应倒快,身手也算敏捷,是个会家子。” 躲在长草后面的桔子见到他置身事外随意点评的样子,像是对自己毫不在意,但若是不在意,又怎会说出要看看刘檎是怎样人的话来?她正在纠结,只见山坡下驰出一骑,往山上疾驰而来,正是刘檎孤身赴会,一时间更不辨心里是何滋味。 刘檎虽然手段酷烈,曾有在东市一次尽屠百五无赖地痞的过往,但死在他手上之人,没有一个是完全冤枉的。飞云帮众人虽然跟他立场对立,但对他也有一分敬重,又得了焕之号令,丝毫没有与他为难,反而让开道路,让他直驰上来。 刘檎策马直往飞箭留书所在的山坡而来,只见沿路经过的地面都是深坑,被挖得惨不忍睹,一个青衣人负手站在一颗青翠异常的柚子树下,微微含笑,目光凝注着上山的自己。 他虽然早就觉得焕之来历不明,认为公主失踪定然与他有关,但现在见到他大模大样的以匪首身份出现,心里还是不禁一沉。 但他性格阴沉,心里越是忐忑,脸上神色越是轻松,待到马匹驰到焕之近前,他脸上的冰霜似亦融化了一般,唇角微翘,竟然有几分像是在笑。 “焕之兄,还是我该称呼你为飞云兄?” 焕之笑道:“随意即可,相信你孤身前来,不是为了要跟我称兄道弟的。” 刘檎笑了笑,看了那笑,让人感觉投射在身上的阳光都有点寒。他道:“确实如此。我来此是替百姓向路飞云讨回灾款的,也要向焕之兄提个不情之请,请阁下劝告公主返京吧。” 焕之道:“灾款我会给你,至于它怎么会在此处,我也无需多作解释,只说一句,此款并非我等所劫,现在我把它找到还于你手,你得帮忙查出真正的劫匪是谁。倘若你力有不逮,我也绝不会放任贼人逍遥法外的。” 刘檎有些意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道:“既然这样,你把找到这批银物的来龙去脉告诉我,我去查。不过公主返京一事,还是请你帮忙翰旋。”他脑子转得飞快,对方答应交回失银,他马上表示不予追究。公主当日跟这人要好的样子,他是看在眼内的,现在公主失踪多半是被此人诱拐所致,是以他言辞客气,甚至用上了个“请”字,只是为达目的不予追究的意思。 “果然是天生的能吏,一听到有案子可查马上就来精神了。”焕之笑道:“只是你凭什么就认定公主会听我的劝呢?要知道,我可是刘大人口中卑鄙无耻误了苍生的强盗土匪啊。” 刘檎见他用自己教小兵激将的话来挤兑自己,不慌不忙的说道:“飞云兄自谦了,要知道飞云帮劫富济贫之名响遍天下,我是一向很佩服的。早前怕飞云兄看不起我这小官,不肯面谈,才想出这下策来激你现身,现在飞云兄说银两不是你劫的,我绝对相信,更会力查此事,早日还飞云兄一个清白。” 他说了一堆好话,话头忽然一转:“公主能与飞云兄结为好友,足见她识人慧眼,胸襟广阔。她既以知己之心待飞云兄,飞云兄当然也会倾盖如故,是以我才会有此不情之请,请飞云兄转达一声。皇上在京城对她已是惦念得很了,请公主早日回京尽孝才是。” 焕之道:“说到识人慧眼,胸襟广阔,阁下也是不差。阁下上次在河堤上向公主自荐,愿为驸马,我可是对你的勇气佩服得很呢。” 刘檎道:“公主年轻貌美,我不过是起了好逑之念罢了。” 焕之道:“但公主曾与我定下协议,说愿以这笔灾款收买于我,让我带她逍遥些日子。现在我把灾款还给你了,恐怕只得答应她的要求了。” 焕之说这话的时候,神态轻松笃定,半分不似作伪。桔子在草丛中看到,几乎忍不住要怀疑自己与他签的合约是不是另有玄机,她想了一会儿,合约中的每一个字在脑海浮现,最后她终于确定,焕之是在骗刘檎。他说起谎话来原来根本不用眨眼睛。 刘檎听得脸色阴沉了起来,半晌道:“阁下的意思是让我在灾银和公主之间选择其中一样吗?” 焕之好整以暇的说:“成为公主驸马,定会给阁下的官宦生涯带来不少助力,但若是失去了这批灾银,恐怕阁下会被以办事不力的罪名被问罪,前途堪虞。” 桔子在草丛里不住说,焕之你真是骗死人不赔命啊,不带这么耍人玩的。忽然心里一动,焕之以前从不会这样,这是他很少展现的另一面吗?还是说,是他特别讨厌刘檎,非要耍耍他玩? 虽然她对刘檎并无好感,但这个时候,仍不由自主希望他能选择自己。然后为了自己这个想法又不禁自失一笑,人总是自私的,就算明知道自己不喜欢对方,却仍然希望对方对自己的感情是真的,不会被影响不会被改变。 刘檎皱着眉头,显出为难的样子,过了半晌,他说:“鱼与熊掌不能兼得,胃口太大还真是让人难过。皇上需要马上见到公主,是亲情所致,灾民需要银两救命,这也是紧要事情……如果阁下非要为难我,那么让我留下当人质,换取公主与灾银离开,这样如何?” 这话听得桔子几乎要为他鼓起掌来,只看焕之怎样反应。 焕之闻言,收敛起方才调侃的神态,整理了下衣服,对刘檎行了个礼。 “阁下是个好官,刚才我是跟你开了个玩笑呢。”他从怀里摸出桔子盖印签章的约契,出示给刘檎看:“公主与我签下这个约定,我归还灾银,朝廷不予追究我飞云帮过去所犯之事。公主签完此约,便下山去了。” 刘檎松了口气,神色却更是冰冷了,绷着脸道:“你的玩笑一点不好玩,无聊之极。” 焕之哈哈笑道:“你现在站在我的地盘上,还敢这般放肆,你就一点不怕?” 刘檎冷笑道:“公主已经走了,我还怕你不成?难道怕你把这些银子一把火都烧了么!哼,方才我是投鼠忌器,不予你计较,现在人质已放了,我还顾忌些什么!何况现在只有我才能帮你查出劫银之人,难道还怕你会杀了我不成?” 焕之一愣,笑道:“好,好一个刘少卿,真是变脸比翻书快,还长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琉璃心肝,我算是佩服你了。” 刘檎板着脸,冷冰冰道:“你一个贼匪首,佩服我也不是什么好光荣的事情。” 焕之摇头道:“你不要吃飞醋,我知道你想当驸马,公主是不会选一个贼匪当驸马的。我只问你一句,你想当驸马不过是为了得到权力,现在这般却又是为何?” 刘檎想了想,居然笑了笑,道:”多谢提醒,我只是不喜欢别人开我玩笑。就算我当了驸马,公主喜欢跟谁做朋友,我也是不会管的,自然更不会为此生气。我也想问阁下一句,我想要的是权力,求仁当会得仁,只是阁下文韬武略均是不差,毕生追求不会只是当个草莽英雄罢。现在这般揪着我一个朝廷官员不放,难道是为了想我替你引荐引荐,也当个小官儿不成?” 焕之笑道:“阁下这般有心,我也却之不恭,如有机会在皇上面前替我美言几句,真是求之不得。只是现在我还有劫银贼的嫌疑在身,阁下要提拔赏识我,也得先替我洗脱嫌疑啊。” 刘檎哼了一声:“这下却又要倚仗起我来了。我没空跟你多耗,我先去追回公主,把公主送回京,再把银两送回去,才有空管你的事。” 焕之笑道:“安排得很好,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你请忙吧。” 刘檎不再跟他说话,从官服袍袖中摸出一只旗花令箭,放上天空,唤了山下的一小队兵卒上来运银。直到离开,再没与焕之说上一句话。 焕之等众人撤走,便来寻桔子。见到她坐在草丛里,抱着双膝,把小巧的下巴搁在膝盖上,正在出神。焕之笑道:“刘檎这家伙不错,有心机也有原则,虽然行事偏激,但若是跟对了主子,前途无限。” 桔子抬起头来,直愣愣的瞧着他,“你是在跟我推荐驸马的合适人选么?” 她眼神里面蕴藏的感情不知是怨是怒,直瞪着焕之,如柄锋利的匕首,像是要把他的心剖出来看看。 焕之转开头,避重就轻道:“没有,我只是觉得此人很有趣。” “他有趣关我屁事!”桔子突然爆发,站起来大声叫道:“我问你,你捉弄他给我看,那是什么意思?” 焕之道:“我也想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你为什么骗他说我已下山去了,而不是让我直接跟他走?”桔子继续逼问。 焕之笑道:“原来你急着要走,那么方才就该现身出来,那样就可立即随他下山了。” 桔子见到他明朗如同晴空,一丝阴霾也无的笑容,忽然泄气。她想再这样转弯抹角的话,恐怕永远也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长吸了口气,镇定下自己的情绪。 方才她躲在草丛,等刘檎他们搬走灾银,她一直在想,焕之对自己究竟是怎么种感觉。他保护了自己,关怀着自己,为了自己不惜受伤,还隐瞒起来不让她知道,他冒着危险替她寻来火蟾解毒,他还为了帮她背叛了他的兄弟……这些,是不是已经超出了一个守护者的职责范围? 但是,他又教她练箭,那是为了让她能亲自选驸马,现在还捉弄刘檎,用的是同样的理由,他还把她骗来他的地盘,让她签订契约…… 他对她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她忽然想豁出去问一回,就算是会失望,总也比现在不清不楚的拖着要强。 桔子之所以是桔子,在于她有着超乎常人的勇气。她也知道有些谁先爱谁就输的理论,还有就是女孩一定要矜持自重的道理,但她更相信一个道理,所有的幸福都需要自己去争取,因为错过机会而导致失败的人最不值得同情。 是以,她现在准备豁出去了,赌它一回,无论结果是什么,她都准备去直接面对。 “焕之。”因为存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她的语气显得分外平静。“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回答我么?” 焕之察觉到她态度非比寻常,也收起了轻松的神态,说道:“如果我能回答,我会认真回答你的。” 有你这句话,无论你给我怎么个答案,我也不会怨你了。 桔子想笑一下,却因为过度紧张,无法笑出来,只好作罢。她原本想盯着他的眼睛,直接问出来,但接触到他深邃专注的眼神,忽然间又不敢逼视,只转开了脸,咬了咬嘴唇,低声道:“焕之,我想知道,你心里喜欢我吗?” 桔子不自然的瞧着远处,没有被掘到的地上,一小撮青草被微风拂动,温柔起伏,她就直盯着那撮草看。感觉似乎过了一个世纪,还没有听到焕之的回答。 她忽然懂得了曾从书上看过的那些话。 “真正的爱,是不需要说出来的。”还有,“谁先表白,谁就输了。” 都是些告诫人要沉默坚忍的守着自己的心,不要轻易交付出去。不一定因为对方不定会懂得珍惜,还在于,这种把自己内心最珍藏最在乎的情感裸露出来,摊放于对方面前,任其主宰的感觉太难过了。似乎自己的命运变成了一个珍贵的瓷器,小心翼翼的交托在对方手里,却不知道对方是会双手接过,还以一个微笑,还是会拂袖让它摔个粉碎。 这种命运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实在太忐忑,太难过了。 等待得越长,桔子的心越是往海底下沉,她想,自己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这么样做了。 就在她的心慢慢沉入绝望海洋的时候,忽然听到焕之的声音,“你与传闻中的公主很不一样,你很明理,大度,爽朗,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就是这么一句话,桔子的心就像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一样,轻悠悠的往上飘,一直飘上云端。巨大的幸福感令她微微眩晕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她的勇气值霎时飙升,抬起头,对上焕之视线,一鼓作气问道:“那么我就这次追查失银的事情上禀皇上,让她给你封官,然后你也参加御苑围猎好不好?” 她的双目光华太盛,焕之有些不敢正视,他转开脸,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轻轻一笑,道:“那么公主,假如我让你远离朝廷,陪我在此放羊牧马,这样可好?” 这话像一桶冰水,霎时把桔子浇得浑身冰凉。 她知道让焕之这样的男人,离开他的背景与朋友,进入他厌恶的环境中生活,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她在问出来的时候,已作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只是她没有料到的是,他不是直接的拒绝,而是用这样的态度来搪塞,这比他直接说“不”,更要伤她百倍。 她不介意他会拒绝,恰恰相反,她在意的反而是他的邀请。毫无诚意的邀请,直接刺入她的心里,这一瞬间,她听到了自己心脏轻轻碎裂的声音。 是的,她想,如果可能,她会。 公主的身份算得了什么,简直是一根束缚她,把她拖下深渊的锁链;锦衣玉食的生活虽然很向往,但她以前粗茶淡饭还不是照样过?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抛下的,她反而亟欲摆脱现在的境况。就算是私奔,她也不会在意,只要邀请她的那个人是诚心诚意的。 是的,假如他是诚心诚意的,让她抛下一切跟他走,她想她会。就算只有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天,她也愿意抛下一切换取短暂的自由和欢乐。 然而他不是。 他只是随口问问,作为一个不愿正面拒绝的搪塞理由。 也许他只是认为她也不过是随口问问,也许他根本就认为她的问题是唐突的,不合适的,他便以一个他也认为是不合适的理由作为拒绝。 他根本不认为她会答应,所以他才会就这样问了出来。 他对她的信任,还不到她给他的十分之一,她原本就应该明白,却总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天还没有过完,她就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了两回,事实往往就是这般伤人。 她很想冲口而出,“我会的,只要你认真的说一句,我就会抛下一切,天涯海角随你去!但是你没有,所以我是永远不会跟你去了。”以一种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愚勇。 但是她终究没有,对方的态度已把她的热情全浇熄了,她连开口都觉得厌倦了。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浮现了一个澹澹的微笑。 她说:“当然不好。” 说完这一句,她就遽然转过身,开始往山下奔去,她不想再面对他,让他看到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 焕之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忽然有种感觉,这个问题,他原本不该问,但不知为何就这样问了出来,却又显得这么不合时宜,他已经严重伤害了对方,这时他再也不能以微笑来解释一切了。 他想拉住桔子,但又发觉无从解释,而他,确实也是不可能抛下一切,转换身份去当京官的,既然不可能给她想要的答案,那么何苦再伤她一次呢。 他的手抬了抬,然后就凝固在那里,任由桔子的衣角从手背拂过,什么都没有抓住。他忽然莫名的想起,那些柔软的衣料曾包扎过他的伤口,那些热烫的眼泪曾一颗颗落在他的手背上,现在她却不肯再让他看到她的泪水了。 廿七、此心彼心 公主与贼匪订下合约,换取了被劫的灾银,只身返回京城的事情,很快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觉得受到马贼胁迫写下和约,这样的事情大失朝廷体面,上奏皇上,却很精明的没有触碰公主,矛头直指的作为副手的刘檎。 慕容翎对这些却只是一笑置之,待到那些吃饱饭没事干的御史们,好像不赶上趟儿就难表忠心的纷纷扎堆上奏,才在退朝时留下他们,留下几份盖上玉玺的圣旨给他们看。 慕容翎返京后,追查半路截击刺杀她的幕后主使。牵藤摸瓜的查出来个先帝在位时的顾命大臣,也不管他在朝堂上的根系有多深,一股脑儿都拔除了。让铁血御史们看的,就是这几份诛了满门的判决书。 不是为了恐吓,更多是一种陈情。 处置造反的几人,朝廷上已是人心惶惶,要是这个时候再拿刘檎开刀,得罪了一向对知识分子还有清流派影响力十足的刘氏家族,是一件诚为不智的事情。 甚至可以这样说,这个时候,刘檎跟他背后的家族动不得,要是要动他,还不如先动你几个只会动嘴皮子挑刺的文官好了。 就这样,一场风波消饵至无形。 刘檎不但没有受到事件和弹劾影响受罚,反而因为处事迅捷,及时处理灾情的理由,官升小小半级。这半级对于一个前途无限的年轻官吏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在这节骨眼上,却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刘檎现在正式获得了围猎招亲的入场券了。 事件的主角李嫣公主,因为身份特殊,在政治上得到很好的保护,没有受到半分的波及。但在民间,关于她的传说更丰富多彩了,从一个喜欢收集面首荒淫无道的贵族女子形象,更增加了为了灾民的救命钱勇于降尊纡贵跟贼匪言和的草莽之风。 至于传言女主角桔子,对这些风风雨雨都有权不过问,因为,她病了。 返京途中除了急着赶路外还没有什么异样,到了京城也还强撑着入宫面圣,汇报了一下办事的过程,直到回到公主府,才一头扎倒,发起高烧来。只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在灾区染上了什么疫情,现在才发作,幸亏几位御医信誓旦旦,保证公主只是感染了普通风寒,而不是感染时疫,大家才算放下了一半的心。 桔子这场病好不凶猛,整整五天,神智没有清醒过。人在病中还是倔强,牙关紧咬,喂水喂药要撬开嘴来也很不容易,更别说听到她透露只言半字的呓语了。 来看病的御医隔天换一拨,都说这是普通伤寒,但那高热就是退不下去。直到第四天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太医说,公主的体质很好,这病也不是大病,他自小学医,师傅曾跟他说,无缘无故的发热,很可能是与人的心情有关。人心里不顺,反映到身体上来,通过发高热来发泄。所以公主的病很可能是心病,只要将养着,吃些清心安神的药汤,慢慢就会恢复起来。 慕容翎得到刘檎的私下汇报,对老太医的诊断很以为然,同意让这太医主诊。吃了他开出的药,到了第七天头上,桔子醒了。 她睁开眼,似是不认识周遭一般,眼神迷茫,她的眼神在场中诸人脸上扫视一遍,渐渐变得清明。瘦的削了进去的脸颊,泛起一个淡淡的笑容,“抱歉让大家担心了。” 听得她这句话,屋里的人倒是有一大半是眼圈一红,急忙转头去找别的事干的,此中以碧水为首。桔子经历了一番事情,目光更是敏锐,知道这些人都不是看在自己的身份地位上面,而是真心的对自己好。心里暗暗感激。 才刚醒来一会儿,顾眉跟江芙来了。后来桔子回想,自己久病初醒,第一眼见到的,该是围在床前的一堆男人,但是并没有,虽然她也没有特别期望,但也不禁有点失落。尤其现在见到江芙的模样,他看到自己无事,嘴巴一扁,眼眶见红,眼看就要下场雨,但他转目瞧了顾眉一眼,咬了咬嘴唇,竟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顾眉领他到了床前五尺之地,便躬身行礼,向公主问安。他的态度磊落,动作落落大方,难得江芙也跟着照做,不再像以前那般像无尾熊一般抱上来。 桔子才知自己不在这段日子,顾眉做了多大的努力。想来他没有真的没出息的守在床头抹眼泪,而是强自忍耐,以身作则去工作,才规范住了江芙等一干人。他正在让他自己,以及江芙渐渐摆脱面首的形象。不能不佩服他的知机得体,只有树立起正面的形象,他们才有可能在驸马入府后过些平静些的日子。 只是看着他们这么守礼规矩,虽然曾经是自己的期望,但桔子看着心里有安慰也是失落。一时也不明自己的心绪,只好勉强就让他们退下。 江芙是临行前不舍得的回头多瞅了几眼才走,顾眉却是头也没多抬便辞去。桔子眼睁睁看他走了,觉得分外孤寒,手在被子底下紧了紧,把褥子拽了一把。 不想才纠结了不到三分钟,顾眉又回来了。 “我刚才吩咐下人也通知叶君一声,免得他还是不肯吃东西。” 桔子听到叶萧为自己担心到绝食,“嗯”了一声,心里有点难过终于又有点安慰,毕竟还是有男人惦念着自己的,静了静,说:“他真傻。” “他是个痴人。”顾眉叹息,“公主也是。” “我才不是!”桔子以为他又误会自己跟叶萧,赶紧辩白。 顾眉不接话,只顾说:“公主,我能走近些吗?” 桔子道:“你就过来些在我床沿坐好了。”心里想:你那天抱琴来警告我,不知坐的多近,还抱着我呢,现在却见起外来。 顾眉端了个凳子坐在离床半米远的地方,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桔子枕上。 “这样东西公主在晕迷中攥得太紧,我怕伤着公主,就自作主张把它取下来收着,现在物归原主了。” 桔子一看,是那枚金铃,有点百感交集。手一拂,把它扫到地上,这铃却是除了主人吹气外,摇砸都是不响的,一路无声无息滴溜溜滚到床下。 顾眉默默瞧着,半晌低声叹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桔子一听,毛都炸了,叫道:“什么弃我的,明明是我弃他的……” 顾眉不言,只是抬眸默默的瞅着她。 桔子在他满是担忧的眼神中渐渐失去勇气,声音越来越低, “明明是我不要他了,我不要他了……” 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带了一丝哭腔,她垂下头,肩膀不住起伏,手在被子底下攥成拳,死死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顾眉听见自己胸膛里面的叹息,他的身体先于理智之前,胳膊伸出来,揽住她的肩膀,让她能把脸埋在自己胸前。 “那个人让你如此伤心,若是他在意你,怎会让你难过……”他似说给别人听,也似说给自己听。“忘了也罢。” 桔子没有发出哭泣的声音,只是不住抽动,渐渐的,他衣襟温濡一片。 顾眉走后,桔子觉得好过了很多。 狂风暴雨般的发泄,把胸口的情绪垃圾都冲刷了去,而顾眉的温和而又坚定的劝慰,为她清理出风雨后的一片晴空。 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想到方才顾眉的怀抱中,感觉到他清减了不少,胸口下面肋骨薄现,他表面看上去是冷静自持,但心里可不好受。看来这些日子没少替自己担心。他那么一个情绪内敛的人,能说出方才那么一番话,可真是难为他了。 从顾眉身上想起另外一个人来,唯一一个没有来看桔子的人。他不是不想来,而是不能来。桔子想到他就躺不住了,赶紧下床穿戴。 焕之说自己体内的奚虾跟火蟾相克解了,对原主人没有影响,但是岂知他有没有骗自己,还是要亲眼看看才安心。 桔子对自己说过一百次不要再提这个人,但两人牵涉不少,这不经意间还是想起了他。她心里一痛,狠狠甩头,才把不良情绪压下。 叶萧的院子外面只有两名看守轮流值班,比起以往,可说监看得很是松懈。桔子不让惊动里面的人,自己一个人进入院子。 侍候叶萧的仆人早早去休息了,她长驱直入,到了有灯光的窗前。正想敲敲窗棂,便听到了叶萧的低语。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大不了她把过去的事情全想起,把你伤害她的全讨回来,你不是早就不想活下去了吗,这不是正好?呵呵呵(令人毛骨悚然的招牌绝望低笑),被活埋也试过了,大不了这回被凌迟了罢。” 桔子听得第一句,还以为他在跟谁说话,听到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是自说自话。 “真的是想不起来了吗,还是想把过去都一笔抹杀,都忘掉,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把我这个知情的人也一并抹杀了呢?李嫣,嫣儿,我知道你不会这么阴戾深沉,可又忍不住想怀疑你,那些事情都刻烙进骨骼里了,怎能说忘就忘了呢?你大概是另有打算罢,为了保护自己,或者,他?” 唉……(充满绝望的叹息),我原本不信神佛天道,可我现在终于不得不相信,冥冥中或许真有命中注定的事情。你冒着被我刺伤的危险去救顾眉,那个从来不在你眼里心里的面首,你还骗我说要送我回国,那么坚定不移,令我几乎相信了。人的前后转化怎能这么大,要不是我跟奚虾还有一丝默契,几乎都以为你换了一个人了。你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换了一个人,究竟是因为什么,你会忘了他,忘了我?” 每一次看见你,我都觉得在你身上过去的影子淡了些,这次遇险,更不是从前的你能做到的事情。以前的你,跟现在的你,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我是应该相信我的眼睛还是相信我的内心?唉,嫣儿,你让我怎么样才好?” 最后那声叹息真个是回肠荡气,桔子站在窗前,都快变成了石像。过了不知多久,听得里头没有声音了,她才轻轻敲了敲窗格。 “谁?”叶萧警觉的喝问。 “是我。”桔子说,“我来看看你。” 里面忽然静默了。 隔了片刻,叶萧说:“我睡下了。” 这人睁眼说瞎话,桔子推门便进,叶萧没有料到她居然闯进来,这也是过去教养良好的公主从不会做的事情,他惊讶的睁大眼睛,消瘦的脸颊上闪过一丝慌乱,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唇角泛起一丝冷笑,直直的昂起头来迎上了对方的视线。 他面前的几桌上只放着两碟小菜,冷透了,上面已经凝结了一层白油,一碗米饭是动也没有动过。桔子瞧见他要强的模样,好似一只病弱的小猫,有对它好的人要挨近,仍旧不服气的竖起毛嗷嗷叫,心里不禁就又酸又软起来。 “听说你胃口不好,吃不下饭,我特地来看看你。”桔子柔声道。 叶萧见她神色平静,似乎并没有听到自己的自语,有些放下心来,说道:“天气太热,确实吃不下。” 桔子凝视他深深陷下去的双腮,笑了笑道:“我是病了一场,可从气色看来,倒像病的是你。” 叶萧不自然的转过头去,半晌说:“我是有点担心,你的身体不好,自然不会有空考虑答应我的事情。” 装,你还装! 桔子在心里鄙视他,不知道当初在棺材里面胆大妄为,说要陪自己一起死的人是谁! 她搞不懂这人怎么这般别扭,明明担心纠结得要死,却又死不承认。却不知若有情意的两人间的关系,常常像是跳探戈,一个进取,另一个便会自然退缩,两人立场的不同,加之早前诸般事情制造的隔膜,令到两人不知不觉保持了安全的距离。 她想想说:“要是菜肴不合味,我让厨子做新的来。” 叶萧说:“不用了。” 桔子不理他,转身就走。 叶萧急忙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急道:“不用了,与他们无关。” 他的急切让桔子看到了别的事情,她转身回到桌前,拿手指在菜油上蘸了一下就往嘴里送。叶萧拦阻不及,两道眉毛一皱,转过头去。 桔子盯着他问:“他们都为难你?” “菜冷了本来就味道不好。”叶萧嘴硬。 “咸得发苦才算味道不好?”桔子生气,“顾眉知道不知道?” “别急。”叶萧道:“顾君定然不知这些,他也是根本顾不上这些事的。” 桔子松了口气,她也觉得顾眉不是这么小气阴险的人,随即更生气了:“那是厨子私下干的?他算什么东西!” 叶萧道:“按大处来说,我是贵国的质子,原本就不该厚待,按小处来说,我曾害过公主,还留在她府上,不知什么时候又会伤害她。对于一个会伤害自己主子,随时让他丢掉饭碗的人来说,在菜里多放些佐料简直就是一项大大的礼遇了。他不是东西,他只是一个有气无处泄的可怜人而已。” 这番话听得桔子心一直往下沉,这番将心比心的话,叶萧这贵胄子弟不知经历了多少才能说得出来。她一直认为叶萧性格极端激烈,有点愤青的气质,不想他也有明理大度的一面。 她慢慢平静下来,说道:“原是我的不好,这段日子忽略你了。” 这话说得强自冷静的叶萧,蓦然间别转头去。 他也料不到公主竟明锐至此,他说那番话是替厨子开脱,也是指出事实,若不是主子对他这人冷淡,那些手下人岂有敢明目张胆欺负他的,但这些他都认为是自己应得的,未曾有半分怨怼,是以才会替厨子开脱。不想她竟立即会过意来,还承认是她对自己不好,虽然是事实,但他久未听过这么贴心的话,一时间心中酸楚不已,几乎难以自抑。 桔子见自己这么一句,就把小野猫刺激成这样,心里很是内疚。想了一下,道:“往后隔天你就来陪我吃饭吧。”这是给下面人的一个暗示,虽然她现在不能让他像顾眉江芙那样负责什么事情,但是摆个姿态还是很容易的,公主跟叶公子以前不也是常常这么喝点小酒聊聊天吃吃饭的么,现在是恢复原状而已。 这话听在叶萧耳里,唤醒了他对过去的美好回忆,那么心若死灰的人,脸上也不禁泛起一丝希冀的神采,强自按捺道:“不必了,要是让皇上知道,不知又生出什么枝节。” “我都快选驸马的人了,还能生什么枝节。”桔子道:“何况你瘦成这样,我不看着你好好吃点东西,总是放不下心。” 前面一句让叶萧的心又扭了起来,但后一句却又显然带着深意了,他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一下子被她搅得七零八落。 忽听桔子说了句:“我是真的把过去的事都忘了,现在想起来,那个晚上,嗯,你知道的,那个晚上,定然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我不相信人家告诉我的,我只想听到你亲口告诉我,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只这一句,叶萧的心就坠入了冰冷的水底,隔了不知多久,才听到“咕”的一声,触底冒出个泡来。 原来,原来她前来示好,说了这么多话,都是为了试探于我的!她根本不放心我!我已是她手指间一只随时可捏死的蚂蚁,她还不曾对我有半分的放心! 他的心瞬间被苦涩充满,嘴里似是塞满了糠壳,难受得说不出一个字。 桔子见他脸色大变,以为自己又揭了他的伤疤,赶紧说:“我知道那晚上的事情伤你至深,但若是就这样掩盖起来,不弄个明白,误会和伤害只会越来越深,永远也不会有个好的时候。” 叶萧心想,她不提我伤了她,反而在说反话,这不是在警告我又是什么!嫣儿啊嫣儿,你何时变得这般厉害,让人生畏! 桔子见他脸色灰白,只字不语,更是肯定了那晚发生的事情另有隐情,只是叶萧还需要经过挣扎,自己需要给他一点时间。 柔声说道:“我只是觉得事情闷在你心里不好,我得知道我以前有哪些错处,往后才好弥补。若是你现在不想说,我绝不会逼你,你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与我说,好么?” 听到这一句,叶萧蓦然抬起头来,脸上又泛起了那抹冷绝的微笑。他直直凝视着桔子,道:“这原是我亏欠公主的,公主想知道,我岂有藏私之理。若是公主真想知道当日真相,叶萧答应你,待我还国之日,便会告诉你这个秘密。” 桔子跟叶萧订下明晚的饭约才走,叶萧脸上一直挂着一个奇怪的微笑,又浓重又轻忽,像是一种水雾,凝聚在空气中,不会下沉,但因为凝结了太多的杂质,也注定了不能挥散飞扬。 她估摸着叶萧对那晚发生的事情,心里还有不少抵触,指不定是什么黑暗血腥,令人发指的,她也知道这样逼他不好,但她实在太想知道了,也怕他自己一个人在心里纠结,会纠结出个病来,所以还是答应了叶萧的条件。 要想知道真相,看来就得把安排叶萧回国排上日程了。 她离开叶萧的院子,走了一段,看到自己院子在望,便摒退了下人。走到墙外僻静处,说了声:“出来吧!” “唰”的一声轻响,江菱那含讽带笑的狐狸眼便出现在面前。 桔子大病之后,耳目反而比病前灵敏了不少,像是江菱这种武功高强的高手缀着,她也能察觉动静。她不知道是体内奚虾和火蟾的力量正在渐渐渗透发挥,只想这江菱的轻功也不见得怎样高明,看来只要自己仔细点,还是能发现他的行踪的。 她瞧着江菱微微一笑:“怎么,你也是为了担心我的病,特意来探望我的吗?” 江菱“哧”的一笑,“你倒是会自作多情,替你担心的人多着呢,你还想把我也拉下水。好好,你既然都开了口,我却之不恭,说罢,你想要我对着账簿以泪洗面好呢,还是要辗转反侧吃饭时把酱油当醋蘸好呢?” 桔子就知道这人不是好吃的果子,果然调笑他的话是不能说的,偶尔说一句,也会全让他占去便宜。只好笑了笑道:“那倒也不用,你要真想吃醋,我给你派个七八坛,用不着你去找酱油。” 江菱笑道:“少废话,我今天是来交货的。你让我打听那人的底细,我已经打听出来了。” 桔子一听,心情立即变得不好,板着脸道:“这个人的事情我已经不想知道了,你往后也不要再提他了。” 江菱狐狸眼睛一转,凑近来,悄声问:“怎么?没吃到嘴闹翻了?” 桔子沉着脸一声不吭,抬脚就走。 江菱在后面“哎哎”连声,“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了!” “算数!”桔子大声道:“你就准备去领你弟弟走吧!不过我告诉你,你还是多点儿耐性的好,小六已经懂事多了,等驸马入了府,他自己觉得没意思,自然就会跟你走了。” “说得倒不错……”江菱看着她清瘦窈窕的背影没入门中,嘴角泛起一丝狡黠的微笑。 “原来心急火燎的要知道,这下又让不要提了,还不是吃了大亏?” 他知道这好色公主碰了壁,那可是幸灾乐祸,比什么事情都要开心。自己乐了半晌,暗道,能把这家伙气成这样的人,值得交个朋友。不过那小子也真怪,明明大家出身,好好的贵公子不当,却去当贼…… 廿八、去马如飞 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无论你是多么急迫,还是多么抗拒,它的脚步都不会因之停顿。 这日终是到了关系桔子终身大事的关键时刻。桔子一早起来,挂着两个熊猫眼梳洗,自觉红颜憔悴,强打精神让碧水给多抹些胭脂,又灌了浓浓一碗鸡汤下肚,才觉气色好转。 她知道自己还是很抗拒这样的安排,但事已至此,逃避无益,还是鼓起勇气面对罢。 待她到了御苑猎场,朝阳初起,晨光方均匀的洒遍林地,应邀而来的官员俊彦已在场中恭候多时。坐车轿的文官看不出什么,骑马的武官有的发须被雾水打湿,还没有干透呢,看来他们是半夜就起来开始往这里赶的。公主的车辇缓缓驶入场中的时候,久候的百官都不自觉的暗暗松了口气。 这场围猎表面看来是君臣活动,其实是为了给连城公主选驸马,大家都心知肚明,而谁是红花谁是绿叶也早有自知,现在只等正主儿发话,大家就各就各位,陪皇上来个宾主尽欢了。 公主车辇一直驶到御帐前五丈处,车门打开,一个宫装少女跳下车,掀起车帘。众人对这未出嫁便收面首的好色公主都有点期待,以为会看到一个风情无限的小美女,不料下来的却是个一身短衣窄裤梳髻少年打扮的清丽少女。 她腰间扎着一根宽宽的绸带,把美好的身姿勾勒出来,小袖口,窄裤管塞进一双牛皮小蛮靴里,显得干脆利落。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后背还背着一张大弓,那张铁胎大弓挂在腰背,弓端比她头还高上些许,看去没有两百石也有百五石,配着她纤细的身材,显得有几分滑稽。 桔子在众人目光注视下,走进御帐,向慕容翎报到。这里最不惊讶的人要算慕容翎了,她一见女儿的打扮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这丫头坚持要自己选夫,这不连弓箭都带上了,看来是认真的。她心里暗暗好笑,那些豪门贵族的公子哥儿,大概没有见过这样的金枝玉叶吧。 待桔子礼毕,招她过来,说道:“嫣儿,你的这柄弓看来很重啊。”说这话的时候,女皇嘴角含笑,意思是用来做装饰品似乎太夸张了些。 桔子道:“也不是很重,刚好一百六十石,其实我用一百八十的最顺手,不过那张背起来比这张重很多,天气又热,我就选了轻些的。” 慕容翎一愣,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桔子问:“皇上不相信?要不要我射一箭让您瞧瞧?” 慕容翎也觉得好奇,点头同意了。 桔子让宫人掀起御帐,从背后拿起弓,搭上一支白羽箭,半眯起眼睛瞄了半晌,一松弓弦,在帐内直接一箭射出。 “嗖”的一声,白羽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射中了帐外丈外的树干。白羽轻颤,箭头不是垂直插入,落点不是很准,但这份臂力已是很让人吃惊了。 慕容翎眯了眯眼。她知道女儿死而复生后,曾酷好弓马,现在这么一看,身手虽不算上好,也是不坏,比起男儿也不逊色。一瞬间,她隐隐生起一种女儿羽翼渐丰的感觉。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想起上回私访被伏,若不是女儿有勇有谋,自己恐怕脱身不易。这种勇气,也是与武力有关的,女儿终于是长成了自己希望的人才呢。 好色又怎样,哪个君皇没有后宫三千?风流又怎样,凭什么在男人便是美名,在女子便是骂名?我的女儿,岂是普通闺阁中那些只会拈针引线的柔弱女儿能比的。我的女儿,必将更胜男儿! 桔子不知道女皇此刻的复杂心思,就是从这一刻起,女皇真正的把她视作接班人,她正在揣测着刚才的表现能不能打动女皇,让她给自己下场围猎的机会,毕竟对于贵族女子来说,练习弓马是不受待见的,更何况还一个未婚女子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打猎,虽然是女皇专政,也不见得是会得到鼓励的事情。 她正准备再恳求两句,以情打动女皇,慕容翎已含笑道:“吾儿箭法很好,不逊男儿。这就去与朕的臣子一起去围猎罢,让他们见识见识吾儿的风采!” 桔子大喜,称谢正要退出,忽然外面有人通报,太子来了! 桔子心中一动,才想起这些日子以来,还没有再见过在这个世间头一个让自己心动的美男子。自从上次他亲自来找自己,替叶萧求情,自己因为他对自己的不信任一怒而去,那是多久了?对了,那时自己还在宫里养病呢,自从回府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还记得他带来给自己佐餐的肉脯滋味真好。 不禁对他的出现存了几分期待。 不想慕容翎一听到太子求见,脸就阴沉了下来,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也不表态,直接让人在外面等。通常母亲都是比较宠爱儿子,女皇恰恰相反,在对比之下,桔子常常觉得假如她把自己当宝,那么一定是把李丹当草了。 走出御帐的时候,正见到李丹跪在地上,虽然下面有红毯铺地,膝盖不会很痛,但是顶上没有遮蔽,阳光直射下来,那种温度可是够呛的。他低眉敛目跪在那里,桔子觉得他清瘦了不少,往日御花园里见到边走边笑的绝世风华都消失了,只是现在跪在艳阳下中,那张精瓷般的脸还是不见半分汗渍,光影下益发显得温润如玉。 她走过他身边,李丹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他眼神很是复杂,瞧过一眼便又垂下头去,轻声问道:“皇妹这是要亲自选驸马么?” 桔子道:“我的丈夫自然是要自己选的,便是一件衣服,也是要自己喜欢的才好。”感染到李丹低落的情绪,她也不免寥落。 李丹沉默了片刻,说道:“良辰吉日,愿你能觅良配。” 这话又刺到了桔子,但她想李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只是在诚心祝福,自己不痛快也是自己的事情,与他无关。 她想了想问:“是不是你做错了什么事情,皇上在生你的气?” 李丹苦笑了下,低声道:“我也不大清楚,也许是天气太热了罢。” 桔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如果是天气热令到心情不好,那刚才跟自己的言笑晏晏又算什么!她分明是针对你啊,你却连她怪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转身往帐里走,“我去跟皇上说说,在这么热的天气暴晒,很容易中暑的。” 李丹抬头说:“不……”却连她的衣角都见不着了。 “求情?”慕容翎似笑非笑的说:“朕什么时候为难他了,只是让他在外面反省反省。他连射个箭也不及你,还算堂堂男儿么!还有脸来请求参加围猎,朕这是让他多观摩人家,才好学习真正的弓马。” 这话说得无情,桔子也没想到李丹这么中看不中用,那身板儿虽然一看就是文质小生,但轮瘦弱程度怎么也比不上叶萧。叶萧还有胆量拿着柄信刃去劫持人质,他却连弓箭都射不好。 想了一回,女皇大概是恨铁不成钢的情结,只得道:“皇儿认为,人都有专精擅长,皇兄不擅弓箭,但文采风流不让他人,这也是上天公平的表现。像是皇儿这样,不通文墨,只能学人舞刀弄箭了。” “嗯,你不通文墨?上次调兵的假诏不是写得很好嘛?”女皇反问。 桔子不好提起焕之,只好说那是自己想个大概意思,找个小吏来代笔的。 女皇笑道:“这小吏工于刀笔,是个人才。” 桔子赶紧说:“萍水相逢,那次过后就再没联系上了,听说是到外县去了。” 女皇也不追问,只说:“朕本意是让丹儿跟旁人多学习学习,你若能在诸臣面前立威,相信他也会大受启发的。” 桔子听出是让自己拿出成绩再来替人求情,只好答应。 出来见到李丹仍垂首跪在外头,姿势都没有变过。她叹了口气,有心让他换个清凉些的地儿呆,又怕女皇不喜,只好让人拿来绢伞,亲自撑在他头上。旁边仆从看到,赶忙诚惶诚恐要来接手,桔子都不让。 大日头下陪他站了好一会儿,里面才发话出来,让太子入内面圣。 李丹接旨站起往帐内走,桔子打着伞朝相反的方向走,两人错身的一瞬间,李丹忽然脚步顿了顿,没头没脑低声来了一句:“千万小心!” 桔子一愣,他已头也不回的入帐去了。 桔子这回选的是雪球儿当坐骑。这匹大黑马骨骼清奇,十分神骏,更难得是性情很是温顺,桔子很喜欢它,只是有时觉得它漆黑杏核眼中表情分外深邃,映在它眼里的影子分明不像是自己。又觉得畜生的感觉最是敏锐,恐怕它早就看透了自己不是它真正的主人,有几分忌讳。但在此等公众场合,这匹先皇御赐的御马,具有特殊的意义,必须是围猎坐骑首选。 现在桔子摸摸它的脖子,在它竖起的耳朵旁边低声说:“雪球儿,你乖乖带我跑,回去我给鲜麦你吃,还把你放院子里,任你撒欢儿怎么样?”一面摸出颗松子糖放它嘴巴作为贿赂。 雪球儿耳朵动了动,低低喷了个响鼻,侧头接受了贿赂。 桔子心情大好,翻身坐上马鞍。 雪球儿身体微微一震,仰天抖了抖鬃毛,提起一只前腿,刨起地来。 这时御帐内转出一个锦衣太监,尖起嗓子宣布,围猎在一炷香之内开展,一炷香燃尽后,大伙无论有无收获,都在御帐外的小林子里集合,皇上口谕,希望大家尽兴。宣布完毕,就敲了下小太监捧着的金钟,清脆的钟声在猎场每个角落次第响起,连绵钟声未歇,猎犬全放了出来,猎场各个角落都有大小兽类被驱赶出来,不避人前的乱蹦乱跳。头顶猎鹰纷纷长唳,连连往下扑击。 桔子见此情景,真有几分左牵黄,右擎苍,弯弓射天狼的风发意气。只见御帐前那三足香炉上插着的一炷香直有儿臂粗细,怕不要烧上两三个时辰。她不禁一笑,圈马便行。 身边蹄声得得,一骑驰来,与她并辔而行。马上骑士翩翩黄衣,肤白脸冷,正是刘檎。 桔子只当没有见到他,刘檎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策马随行,马头从来没有超过她的马鼻。 忽然前面草堆一团白影蹦了出来,是一只白兔,桔子伸手去摸弓,忽又想起自己的是百石强弓,这么一箭射去,可爱的小兔便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很是可怜,那弓便拿不起来。 刘檎在后见着,这时道:“想要生擒,却也不难。”他抽出一支羽箭,拗断箭头,作势瞄了一下,便以投壶的手法掷将出去。 他掷得比兔子的位置略前,胯下马匹没有停下,继续小快步前行,那兔子受到惊动,往前蹦跳,正好凑到他的手箭下,长耳朵被箭杆钉在地上,抖成一团。 刘檎道:“这是小伤,抹点药就没事了。”说着便要下马捉住这小东西。不想他方才抬步,“嗖”的一声,从旁射来一箭,把那白兔钉死在地上,血溅了他一裤脚。 这下不但刘檎,就连桔子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只见一骑驰来,那骑士身穿锦衣,年青俊美,眉目间满是骄傲不驯。他策马直至兔尸面前方才勒住,看也不看桔子,只从马背上俯视着刘檎,道:“我还道这小畜生怎地这般服帖,原来是遇着贵人吓得不敢动呢。” 这话分明是讽刺刘檎来着。 刘檎眉梢一剔,道:“章公子,好箭法呢。我还道这小畜生怎地这般命歹,原来是逢着天生的对头,连做个兔儿也不得善终啊。” 他知道这出身江州宗室的章珏,虽然不比在大理寺的自己位高,但身在吏部,关系官员考核,属于很重要的部门,他素以文武双全著称,这次很受女皇看好,是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是以丝毫不让的反唇相讥。 章珏对这刘檎很看不过眼,道:“素闻刘少卿很有手段,我是仰慕已久了。这次剿平贼匪,追回失银的本事我是佩服得很哪。来吧,咱们比试比试,让我瞧瞧刘少卿的手段。” 他公然挑衅,刘檎只哼了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又不是我想攀附的贵人,我还没空奉陪你呢。”他侧目一看,公主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他只想随后找来,不想再和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浪费时间。 他才圈转马头,“嗖”的一声,一支箭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章珏不屑的说:“胆小鬼!难怪你只敢惩办京城里的良民,对恶贼却礼迎送往了。” 原来早前他一个同僚,是他自小结交的官家子弟,与他感情不错。早前犯了醉酒闹事的案子,原本只是小事,但因为他身为吏部官员,按程序得交到高一级的大理寺审,这算不了什么大案,顶多一个判个公文处分,再罚些钱银便是。谁知落在这刘檎手里,硬是判了个杖刑三十,屁股被打得开花不说,面子被剥个精光。他朋友被这刘檎这般欺负,今日狭路相逢,只想替朋友出一口气。 刘檎被他这般辱骂,忍无可忍,以牙还牙,拔弓相迎,一箭射断了他马颈上系着的缨络。 章珏大怒,正要再还一箭,忽然一头鹿被猎犬逼了出来,见得两人,急忙往林间逃生。 刘檎不欲与之纠缠,冷冷道:“一箭定输赢!”策马追鹿。 章珏想想,官员在皇上眼皮底下公然斗殴也是不好,只是不能就这样让他逃脱,大声道:“谁输了就得在皇上面前承认自己无能。” 刘檎阴恻恻的加上一句:“还得把热腾腾的鹿血全喝进肚子里不许吐出来。” 章珏心里一寒,随即怒气勃发,“谁怕你!” 两人一前一后,相差半个马头,追逐着那头倒霉的鹿,齐齐追入密林深处。 桔子见刘檎跟那个章公子纠缠,趁机避开。暗想那人姓章,不会就是章珏吧?真要命,那么张狂好闯祸的性子,要是选了他当驸马,铁定府中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她坐在雪球儿背上,信马而行,忽然前面扑簌簌一阵响,飞出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山鸡,往马头扑来,雪球儿吓了一跳,往旁一让,忽然浑身一哆嗦,仰天长嘶起来。 这时旁边窜出一匹马,马上乘客滚鞍跳下,一把按住那闯祸的山鸡,抓紧它双翅,提了起来。山鸡咯咯乱叫乱抓,却丝毫奈何不了他。 这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眉目清爽,有种干干净净的气质,他恭敬的向桔子行礼,说道:“微臣安易,惊扰了公主,请公主恕罪。”他姿态优美,措辞文雅,只是手里还拿着一只疯狂挣扎的山鸡,显得有几分滑稽。 桔子心想,还真巧,一下子就见着正主儿了。这安易,正是女皇名单上其中一人。她说道:“惊扰我的是这只山鸡,与你何干?你替我抓住了它,我还应该感谢你呢。” 安易问:“公主打算怎么处置这只鸡呢?” 桔子说:“既然它被你抓住了,就归你了。” 安易笑了笑,直起身来,道:“既然这样,我就替公主惩办这罪魁祸首。”说着把大山鸡两根最长的尾翎拔了下来,对着咯咯直叫的鸡教训道:“你这憨鸡,眼神不济,公主长得花容月貌,她是真凤凰,不是你这傻山鸡想亲近就亲近的。这次看你也没犯下什么大错,先拔了你尾巴小作惩戒,如有再犯,绝不饶恕!”说完把鸡放了。 桔子听他说得有趣,扑哧一声笑了。 安易抬头瞧了她一会儿,眼神有点惊艳,随即觉察到什么,赶紧转移视线,垂下眼睛,双手呈上那两根尾翎,说道:“这尾翎用来做装饰品很是好看,请公主收下吧。” 桔子也是双手接过,笑道:“谢谢你啦。” 安易一笑,说道:“我就不打搅公主的雅兴,先告辞了。”退后几步,翻身上马,缓缓驱动马匹,待行得远了,方扬鞭而去。 这人不卑不亢知进退,有点小幽默,桔子对他印象还不错,只是要论到动心,那是远远没有到达的程度。 这安家公子跟姓章的比起来,是顺眼多了,也没有刘檎那么野心勃勃,如无意外,自己还是会选他当丈夫。只是,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意难平呐! 桔子摆弄了一下手里一对尾翎,忽觉烦乱,一夹马背,催马直驰。雪球儿被她一催,昂首一声长嘶,那嘶叫却明显透着痛楚。桔子吓了一跳,正要下马看看怎么啦,那雪球儿却像疯了一般,突然摇首摆尾乱蹦乱跳起来。 桔子大惊,想安抚它,雪球儿只是要把她甩下来,根本不听她的话,见甩不下她,忽然发足往林深处狂奔,桔子用力一勒缰绳,那好端端的绳子竟在她手下一扯两段。 那马载着桔子,哪里荒僻往哪里钻,桔子颠簸得头晕眼花,知道这回要是被颠下马背,立马穿越回去,只得死死抱住马颈,上身紧紧贴着马背,死也不松开手。 那马狂乱了一阵,开始在半人高的草丛里疯狂的蹦跳起来。忽然桔子见到草丛里隐约露出一角衣衫,树后有人,连忙尖声示警:“马来了,快躲,快躲!” 草丛后那人被惊得闪了出来,反倒亮身在雪球儿面前,雪球儿两眼充血,见到有人拦路,不由分说,撅起前蹄,狠狠踩将下去。 桔子一声惊呼,慌乱中松开抱马颈的手,捞住马嚼处的半截断缰,死命一勒。那雪球儿被马缰勒得往旁一让,双蹄便踩不到那人,它正凶性大发,忽然被阻,极其愤怒的一甩脑袋,再两只后蹄拼命一撅,背部往上狠狠一拱,双手都抓在断缰上的桔子登时坐不住,尖叫一声,被甩下马背。马前那人正好往旁闪躲,被她砸个正着,一声痛呼,被她重重压在地上。 雪球儿骤得自由,异常兴奋,跳得撒花一般去了。 桔子挣扎起来,叫道:“你没事吧……焕之,是你?” 那倒霉的人身躯颀长,看去显瘦,实际上很有肌肉,靠在他胸前不软不硬恰到好处,这种感觉真是魂牵梦绕说不出的熟悉。 冲口而出以后她才发现认错人了,这人身材跟焕之很像,脸型跟他很像,甚至眉眼跟他也很像,但是左边眉额的地方有半块巴掌大的紫色胎记,一直盖住眼睛,仔细一瞧,眉毛上面还有疤痕,很是吓人。 桔子瞧见这副尊容,一时间怀疑是鬼魅现世,一声惊呼,还没顾得上爬起,便往后闪躲。 那男子苦笑了一下,侧过头,拿正常的那边脸对着她,手缓缓伸出去,拿到滚在一旁的一顶幕离,仔细罩回头上,才缓缓站起,朝桔子行了个礼:“不才章珩,冒犯了公主,罪该万死。” 章珩?姓章的? 桔子一直瞧着他的动作,发现他的侧脸跟焕之真的很像,但是这般举止语气,却无论如何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人。 她想了想,向章珩伸出手:“章珩,帮忙拉我一把。” 章珩不前,反而退后了半步,道:“公主恕罪,男女授受不亲。” 桔子至此确定他铁定不是那胆大到长毛的焕之,心里叹了口气,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说:“嗯,你是江州章家的吗?你是章珏的……大哥?” 章珩说:“珏确是不才的弟弟。” 桔子点点头,说道:“谢谢你,方才要不是你冲过来接住我,恐怕我就吃了大亏啦。” 她不是迟钝的人,知道不会那么巧人家刚巧经过遭殃,他是见到自己遇险,想要来帮忙,但力有不逮,虽然是双双跌倒,他也宁愿把他自己垫在下面,不让自己受伤。 章珩幕离下看不到表情,但从他微微垂头的动作看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说道:“保护公主不受伤害,是臣子的职责,只是不才力气不够,反而令到公主受惊了。” 他戴着幕离,把他吓人的样子完全遮住了。瞧着他挺拔的身形,谦恭的语气,桔子觉得面前站着这人又是陌生又是熟悉。 她暗想,这章氏是皇上选中的亲家,明明有长子,为什么不选,要选次子,难道是嫌他长得丑吗? “章公子,请问你可有家室?” 章珩愣了一下,幕离下有些局促的说:“不才未有家室,谢公主关心。” 桔子又问:“请问你年龄几何?” 章珩更愕然了,回答说:“不才今年二十有五。” 她知道自己是着魔了,但是却不想控制自己。 她问道:“章珩,你今天在这里,也是为了当驸马而来的吗?” 章珩迟疑了一下,回答道:“近日家父染恙,珏弟本应由长者陪同前来,但府上无人能担此重任,故由不才陪同前来。不才资质驽钝,文不成武不就,更不曾求得一官半职,浑噩半生,一事无成,怎敢妄攀凤驾。舍弟文武双全,雄姿英发,官拜五品,前途无量,他才是合适的人选啊。” “我不管他们。”桔子深深凝视了他一会儿,说道:“要是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就选你当驸马吧。”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既然决定重新开始,我会选择一个与你完全不同的人。 我想要过平和而没有野心的生活,也许这个人会适合我,他有些小地方与你有些相像,但我相信,那一定不是我选择他的理由。他谦恭,有礼,善良,诚实,貌丑,他的一切一切都跟你不一样。 最最要紧的是,他是个好人,并且对我别无所求。 廿九、与子同逃 章珩听到桔子这么说,幕离微微抖动,似乎很紧张,但终于没有说出拒绝的话来。 桔子觉得自己有点仗势凌人,轻声解释道:“皇上希望能选章家的驸马,可我觉得你比令弟更合适……我,我会待你好的。” 说到后面,不禁脸上一红。简直有点像诱拐无知少女啊。不过她对自己这句话很有信心,她说要对他好,定然会努力做到,绝不是随口说说而已的。 章珩听了,更是说不出话来。这种沉默在桔子看来,就是拒绝的意思,她也不是很会表达自己的人,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服他或者安慰他,两人之间陷入沉默的尴尬之中。 忽然间,林中深处传出窸窸窣窣的异声,随着一声低吼,一头黑熊现身人前。只见这熊约有一人高,身躯圆滚滚的很是粗壮,皮毛黝黑发亮,见到两人,冲到近前,忽然双足着地,竖起一对肥厚的前掌,现出胸前一个白色的月牙儿,朝着两人呲牙低吼,作势扑来。 桔子知道黑熊最是彪悍,力大无穷,一巴掌扇过来,人的脸就会没了半边,别看它憨头憨脑,行动很是迅捷,在林间除非经验丰富的猎人,很少有人跑得比它快。而且黑熊很认死理,要是把你视作它的猎物或者敌人,无论遭到什么挫折,它都会跟你战斗到底。就连百兽之王老虎也打它不过,可说熊才是真正的百兽之王,山林里最危险的动物。 她想不到在御苑猎场里还有这样危险的猛兽,这可不比在现代动物园里隔着铁笼观赏,而是攸关性命的近距离接触,她吓得冷汗直冒,大叫道:“快逃!”拔脚就跑。 章珩也知道厉害,闻声也转身就逃,但他才一迈步,便哎哟一声,蹲下抓着自己的脚腕,半天没有站起来。 桔子跑过他身边,“你的脚怎么啦?” “兴许是刚才扭了一下。”章珩抬头道:“公主先走吧,让不才来阻挡它!” 桔子闻言,反而停下了脚步,但她的停留只是为了俯身把裤脚在靴筒塞好,同时勒紧了腰带,并活动手脚,作好了快速奔跑的准备。 章珩干脆坐在地上,他微微仰着头,幕离青色的纱幔随风轻轻飘拂,桔子觉得他的姿势不像是恐惧,反而像是期待着什么。 她对他笑了笑,然后就发足奔跑起来。 她想起了一个笑话:有两个人在野外碰到了熊,其中一个马上蹲下去绑鞋带,另一个人绝望的说,无论你怎么准备也不可能跑得比熊快的。先一人说,我不用跑得比熊快,我只要跑得比你快就行了。 她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想笑一笑。 她不但要跑得比他快,还要跑得比熊快。 她转身朝黑熊的方向迎了上去。 章珩愕然的瞧着她一阵风一般从黑熊身边擦过,似乎还在靠近的时候,调戏了那熊一下,黑熊发出一声怒吼,伸出爪子,却拍了个空。她转眼奔到黑熊的身后,开始大喊大叫,连蹦带跳,装疯卖傻。 章珩知道她是要引开黑熊,好让自己趁机逃生,这原本是很荡气回肠的事,但她实在太滑稽了,看着她的鬼脸,逗得黑熊都抓狂的模样,他就忍不住想笑。 桔子逗引了黑熊一番,回头见他还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大急道:“快跑啊,还磨磨蹭蹭做什么?” 章珩半直起身来,拖拉着脚往前迈了几步,然后显出痛楚的模样,弯身扶着脚,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那黑熊见到自己追不上桔子,几次回头去瞧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转移目标。 桔子大急,又开始又叫又跳的,黑熊这回似乎识破了她的诡计,开始慢吞吞往回撤。桔子用力在矮树上板下一支横桠,一使劲,抽在黑熊屁股上。黑熊“嗷”的一声,眼睛都红了,以方才彪悍十倍的姿势往桔子扑去,显得方才的追逐不过是闹着玩而已。 桔子拔脚就逃,没有留意脚下,“噗”的一声踩到一个小水坑,差点闪了脚。黑熊气势汹汹的直起身体,人立起来足有两米高,蒲扇般的厚爪奋力往下拍去。 章珩见她遇险,惊呼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搬起脚边一块盘子大小的石头,用力往黑熊飞掷过来。他臂力不及,原本是沾不到黑熊的,但那石头颇重,他扔得又急,风声呼呼,有几分煞有其事。黑熊愕然的回头,错过了扑杀桔子的时机。待到石头在离它足足有半米远的地方坠地,它放心的再转回头对付桔子时,桔子已经搬起另一块大石,狠狠砸在它脑袋上。 黑熊又是“嗷”的一声,翻了翻眼皮,捂着脑门扑通倒了。 桔子忘了自己手劲有多大,只知黑熊皮粗肉厚,竟然就此一砸倒地,很是意外,但想它只是暂时晕厥,待它醒来,就更会凶性大发了。赶紧气喘吁吁奔回来,来到章珩面前,半蹲下身子:“快上来!” 章珩大讶:“你,你这是要背我?” 桔子道:“难道还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么?快些,别磨蹭了,等它醒来就麻烦大了!” 章珩犹豫了半晌,说:“你背不起我的,我很重。” “我就不信了,我力气很大的,你快上来啊。” 章珩无奈道:“公主,不才虽然体弱,但到底还是男儿……嗯,这个,还是请公主先自行离开,去寻人来救我。” 桔子气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凭什么看不起女人,不让女人救!” 章珩尴尬:“咳咳,不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公主的大恩大德,不才难以……” 桔子懒得跟他啰嗦,直接过来搬他,拉过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又把手插到他大腿处,要把他搀起来。章珩急道:“好好,等我自己来。” 身子稍动,桔子一憋气,终于把他背了起来,只是他身子长大,桔子身形瘦小,站了起来还是让他的双腿拖到地上。 章珩叹了口气:“公主,还是……” 桔子佯怒道:“别说了,再说就是看不起人!”双手伸到他腿弯处,一憋气,居然真个把他背了起来。 她害怕黑熊醒来,背起了人迈步便走,却几乎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幸亏有道阻力隔了隔,让她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抬头一瞧,章珩一只手扶着她的肩,一只手按在右前方一根树干上,就是他这么伸手撑了撑,才没让两人成了对滚地葫芦。 桔子脸红了红,说道:“我力气大得很,你不用担心,我只是还没有习惯背人而已。” 章珩的声音在背后发出,听起来有点怪。“公主从来没有背过旁人?” “我又不是那种多动症儿童,没事喜欢背人玩儿。” 桔子沉住气,尽量把重心调整好,小心翼翼的往前迈了半步,待站稳了才走第二步。这一走起来还是摇摇晃晃的,直到接连走了七八步,气息渐渐调匀,才算走得顺当了。 她越走越是觉得轻松,不禁得意道:“你瞧,我就说这法子能行。”她额上出了层密密的细汗,随着她的动作凝成晶莹的汗珠,顺着她涨红的脸颊一路滑入敞露的侧颈处,再往下,衣领里玲珑的锁骨若隐若现。 章珩宽厚的胸膛压在她后脑,耳朵里隐隐听到他的心跳声,急了,促了。 忽听章珩犹豫着开口:“公主,不才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降尊纡贵,不惜千金之躯,要护我救我呢?” 桔子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才刚说要娶你,要是这就扔了你自己走了,我还是人么!” 章珩愕然道:“公主是说要不才当驸马的事吗?男子迎亲,才可说是娶,当然对公主来说,那是‘尚’啊。” 这人心跳跳得急,难得还会一本正经跟她讨论这个嫁娶的问题。 桔子扑哧一笑,“我非说是要娶你,那又怎样了。都知道是这事儿就行了,谁娶谁嫁,何必计较那么多呢。” 章珩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不才无才无貌,不知公主为何挑选我当驸马?” 桔子道:“我觉得你很好,与我是一见如故。” 章珩讶然:“一见如故?” “嗯。”桔子轻轻说:“你跟我的一个朋友有点像。” 章珩惊奇的说:“不才自小长得貌丑,父母不喜,朋友也少,公主的朋友自然是非同寻常之人,怎能跟我相提并论呢。” 桔子道:“男人不用长得太漂亮,只要心好就好。你不求富贵,不计得失,出来救我,这已经很少有人能做到,危难当前,让别人先走,自己舍身抵挡,这份义气更是世间少有。” 章珩低声道:“那是因为我的脚扭伤了,不能逃生。” 桔子笑道:“你这人很是奇怪,别人都怕人家把自己看得太坏,你却是怕人家把你看得太好。” 章珩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请求:“公主能说说你那位朋友的事情吗?我想知道他与我到底哪里相像。” 换着旁人,不识趣的提起焕之,桔子定然不乐,但章珩现在这样问了,桔子却隐隐觉得内疚,显得他像是一个替代品一般。 她想了想,决定先安慰他。 “其实仔细想想又觉得你们不大像了。那个人骄傲得很,也很冷漠,他对人也会很好,但那全是看他高兴,要是他不高兴了,是不会给你半分情面的。而且他人心机很深沉,虽然表面看起来很谦和,但是会让你不知不觉坠入他的圈套而不自知。总之,他是一个任性而狡猾的人,他不会懂得去珍惜别人的真心,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真心。” 她也不料自己一开口,那些批判的话就止也止不住的流泻出来,显然这些剖析早就存在心里多时,只是她自己从来没有重视过。 章珩听了,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公主是觉得不才跟此人很像吗?” 桔子正在回想自己刚才的话,听到这隐隐带着不满的语气,一个激灵,赶紧说:“当然不是了,你,你只是长得跟他有点像而已。你为人又谦虚又善良,比起他那种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人是好多了。” 章珩似乎并不满意她的解释,有点赌气的追问:“公主一直记着的人,难道也长得我这般丑吗?” 这人原本有礼拘谨,是个谦谦君子,不知为何,提到他像旁人,却这般沉不住气。 桔子脱口而出:“你不丑!”相处下来,她倒是觉得此人可亲,一点也没想起他的模样。 但想想自己方才初见他时的失态,又想起他幕离下面的脸庞,又觉得自己不能睁眼说瞎话,尴尬的咳嗽两声,补充道:“就是刚见到的时候有点惊讶,现在多看几眼,就觉得顺眼多了。嗯,你的胎记那是生出来就有的吧?这没有什么,很多人也有胎记。只是你眉毛上面的疤又是怎么回事呢?” 章珩静了静,淡淡说:“小时候别人看我如同鬼魅,都是因为那块胎记。我娘听信了一个游方和尚的话,以为敷上药能把胎记除去,那药里面有石灰,把我的脸灼伤了。” 桔子惊讶道:“竟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和尚!也幸亏没有弄伤眼睛。” 章珩仍旧淡淡的说:“是啊,也就差一点了。” 桔子觉得他态度忽然变得古怪起来,想想明白了。他出身世家,母亲竟然为了帮他除去胎记求助个游方和尚,更令他受伤了,可想而知他们母子在家里的地位不怎么样。现在态度突然变得冷淡,一定是因为这些事情他都不想再提吧。但他竟然会坦诚的告诉自己这些,桔子心里觉得一股暖流涌动。 她忽然很想安慰他,但是双手都挽在他腿弯处,不得空,便侧脸在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贴了贴,章珩触电般缩了回去,身子晃了晃,险些没摔下去。 桔子紧紧挽住他,笑道:“别担心,我会对你好的。那伤疤一点也不显眼,要是你不喜欢,我找机会求点好药,替你除了去。” 章珩听了,半晌才道:“公主的好意,不才心领了,只是不才从来福薄,只怕不能承受公主的福荫,要当公主的驸马,须得是德才兼备之人,不才高攀不起。” 桔子道:“你不必妄自菲薄,除非你是根本就嫌弃我了,现在说的都是反话。” 章珩道:“公主金枝玉叶,我何德何能,怎敢妄谈嫌弃二字。” “那不就行了,你不嫌弃我,我也没有嫌弃你,正好做一对儿。” 桔子对这章珩有好感,无动心,说起话来那是一套一套,不知多流利,章珩一时是推脱不得。 桔子背着他走了一段,忽然想起一事:“章公子,你有马匹没有?”参加狩猎的人不可能没马,自己的坐骑发疯跑了,不见得他的也是一样。她暗骂自己疏忽,怎么这时候才想起这个。 章珩说:“有是有,只是不才不擅骑射,唯恐出丑,故此放它自己去吃草去了。” 桔子喜道:“那么一定还在附近,你叫它出来好了。” 章珩说:“不才未曾试过驯马,不过也不妨一试。”说完撮起唇,学了声呼哨。 这声哨子怯生生的,还有跑调的嫌疑,桔子很不满意,说道:“哨子不是这样吹的。”说着撮唇响亮的吹了一声。 章珩道:“还是公主比较擅长,不才我那是半点不会。” 桔子听着这人的语气怎么好像在笑呢,想回头瞧瞧,但想他戴着幕离,哪里能见得到表情呢,勉强忍住。道:“你这是取笑我只会马夫的活呢。不行,你的马自然只听你使唤,我便是吹得更好,它也不会听我的。” 章珩恭恭敬敬的说:“公主教训得是。”抖抖索索的又吹了两下,林中静悄悄的,哪里有马匹呼应。 桔子听他吹得实在难听,叹了口气道:“算了罢,它要是真的在附近,这下也已经出来了。一定是怕那头熊,远远躲起来了。” 章珩听话的住嘴不再吹,说道:“公主说得很有道理,不才就不献丑了。” 桔子才想起,他不献丑,就没有马,自己就得继续当骡子,这话难怪听着这般别扭呢。但是背都背了这些时候,现在才说把人家放下让他自己走,又很是不好意思,只得硬着头皮坚持下去。 亏得她这般蛮干,一番负重急行,体内那两股神物的力量在这高强度运动中渐渐融合,又渐渐散入奇经八脉之中,进一步成为了她自己的力量了。 又走了一段,章珩忽然低低“啊”了一声。 桔子:“怎么了?” “公主这是打算把我背到哪里去?” “是到有人的地方啊。” 章珩犹豫着说:“公主可否将不才放下,我可以自己走了。” “脚不疼了?早又不说……”桔子领悟过来,“你这是怕旁人瞧见?” 章珩承认:“男女有别,何况公主贵为金枝玉叶……” 桔子调笑道:“让人看见那不是更好,生米煮成熟饭,你此后就算是我的人了。” 章珩声音发闷,“怎可如此。公主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你又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桔子心里有点苦涩,“我可是天下知名的好色公主,看上哪个,就抢回府里去当面首,你怕不怕?” 章珩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不才相信公主定然是另有苦衷的,至于那些面首,大概不是外人所猜想的那般吧?” 桔子听得一阵感激,想不到这么个初次会面的人,竟然会这么了解她。她完全忽略了对方探问的语气,只是感激的说:“当然不是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却正好回答了对方问题。 章珩不再说话,桔子背着他,大步前行,此时一点也不觉得他是个负担了,反倒心里甜滋滋的,觉得自己这回捡到宝了。 原本是想一直把人背到御帐去,但她显然弄错了方向,结果走了半天才发现搞错了,要往回走又怕碰到那头熊,索性原地停留休息,再仔细想想应该怎么走。 桔子走得浑身冒汗,从怀里摸了半天找不到一样可以擦汗的东西,才想起这副装扮是紧身衣,哪里能塞进多余的东西。章珩瞧了她半晌,也不作声。 桔子只好问:“章公子,你有手帕没有?” “有。”他回答得很快,从怀里摸出来双手递过。 桔子气结:“你看我找手帕找了半天,怎么不告诉我你有?” 章珩不说话。 桔子擦完汗,把手帕攥在手里,想洗干净再还他。 章珩问:“公主,手帕能还给我吗?”这回倒又变得主动了。 “我想……”桔子刚想解释,一触他的眼神,虽然幕离挡着,他还是即时转脸避了开去。她忽然醒悟:“你这是怕别人讲闲话啊。”把手帕送了回去,“你也太小心了些。” 章珩没有说话,自己把手帕揣好。望着别的地方一动不动,好像那边的岩石正在长出花来。 忽然间林间沙沙作响,又有猛兽出没。 桔子一惊站起,弯身叫道:“快,快上来。” “不,不才不能再拖累公主,请公主自己逃生去吧。”章珩这回不肯就范,决然拒绝。 桔子哪里肯放下他,过来便抓他肩膀,打算霸王硬上弓,干脆扛了走。章珩也不作声,手推在桔子肘上,他力气不大,用劲却很是巧妙,桔子被他推了一下,使不上劲来,大急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来使性子,快听话!” 使劲抓住他小臂,往自己这边拉,章珩再次挣扎,这回他像是铁了心再也不要让她背,一番推拒,一来二去,“嘶”的一声,他那身浅碧秀竹暗织花的缎袍,硬是被桔子从肩膀处撕了一道口子,领口松垮下来,裸露出肩膀至胸一大片肌肤。 章珩一惊,也顾不上她是女子,双手使劲便推,也不知推到哪里,桔子怪叫一声,不让开反倒向他倒来,在他怀里软成一团,笑得喘不过气来,一口气岔了,又笑又咳,只捞起他凌乱的衣襟擦眼角:“咳……别碰那里……咳……肉麻死了……咳……酸死了……” 林子里突然窜出一对人马,人俊朗,马神骏,瞧见这对在地上打滚的男女,都是呆了。 章珩觉得太过难堪,赶紧想把公主推开,就是推在地上也顾不得了,但她像只猫儿一般,只在他怀里打滚,竟是无从下手。被她这么一搅,原本已经凌乱的衣襟更是散乱不堪,现场情状变得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来者瞪着两人半晌,实在没想到这两位见到外人,也不避忌,反倒变本加厉,一时间反倒自己脸热起来。默然了半晌,年青那个忽地大声叫道:“好色公主,你想对我大哥做什么!” 较为年长那个脸色冷冷的,沉下脸更显肤色苍白,他控马绕着两人小碎步走了一圈,似笑非笑的说:“原来这就是公主今日的猎物啊,果然别出心裁。” 三十、楼头风波 连城公主参加御苑围猎,带回的猎物却是个男人,这事传扬出去,自然又成为民间笑谈。 事实上那日章珏亲眼看到自己的大哥遭好色公主调戏,几乎没有当场大打出手。章珩急忙解释,但肇事者桔子根本没有表态,哪里说得清楚,刘檎在侧冷言讽刺了几句,惹得章珏火上浇油,结果跟刘檎对箭,互有小损。 后来慕容翎知道这事,只是一笑置之,没有对两人作出什么处置。这事传出御苑,却说是二男为了公主争风,大损年青官员的脸面。 至于雪球儿为什么突然发疯,原来马鞍下塞着颗带刺的铁珠,平时还没有什么,人一坐上去,刺就戳进肉里,随着跑起来越来越疼痛,难怪它会发狂。 而御苑猎场竟然会出现黑熊这样的猛兽,据说围墙破了个洞,有野熊出没的踪迹。这猎场原本就是在群山中圈出来的,围墙出了纰漏,猛兽贪图御苑里面圈养的动物肥美,进来觅食,也是可以理解的。看护猎场的官员事后自然遭到处罚。但雪球儿自己只骑过一两次,压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动的手脚,桔子没有办法随便找个人出来处置,只能请求让自己去处理。 她知道这是有心人要害自己,但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头绪,只好先把此事按下。在她心里,竟然还对这使坏的人隐隐存在着感激,要不是这样一闹,也不会遇到章珩。 当日桔子回到自己家里,无来由的觉得心情大好,食欲大增,一气让厨房多做了几个喜欢的菜肴,摆了满满一桌。 碧水见她这样,忍不住问:“公主今日选驸马还顺利吗?” “顺利,顺利极了。”桔子夹起一箸素烧鹅放进嘴里,眉开眼笑,“这道菜不错,不会太油腻,又真的有烧鹅的风味,做这个的厨师看来要加薪水了。” 碧水见状,放下心来,笑道:“公主能放下心事真是再好不过了,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桔子笑道:“好,你替我高兴,也坐下陪我一起吃。”想想又问,“府里还有谁没吃饭的,叫来一起吃,人多热闹。” 她是想趁此机会也跟几个男人说说今天的事,免得让他们担心。 结果碧水出去一问,果然谁都没吃,但是叶萧和顾眉都不肯来,只有最小的江芙来了。桔子松了口气,想到就算只来一个,也是自己面子,还是小男生比较好哄。连忙笑容满面让他坐。 江芙一扫桌上满满的菜,嘴就扁了一下。他这些日子也是长进了,竟然闷声不吭坐了下来,但就是不动筷子。 桔子夹了一块鸡肉放他碗里,“快尝尝,这脆皮鸡不错。” 江芙撇了撇嘴,硬邦邦的说:“我不吃鸡。” 桔子一楞,“这鲈鱼也不错。” “我也不吃鱼。” “那你喜欢吃什么?” “这桌菜我都不喜欢吃。” 桔子呆了,这小子还真敢耍性子啊。她一笑,放下筷子:“没错,这菜原本是我喜欢吃的,不合你的口味也很寻常,你喜欢吃什么,我让厨子做来。” 江芙瞧着她微笑淡定的样子,慢慢的,眼眶泛起了红,他扁了扁嘴,低声道:“我想出去吃,去一品香。” 桔子刚吃到兴起,实在不愿出去,但见他使起小性子的模样,又不禁心软,信口答应:“好,就去一品香。” 江芙楞楞的瞧着她,忽然咬了咬唇,低下头去,再也不愿瞧她了。 桔子吩咐碧水,把叶萧和顾眉也叫来,大家一起出去吃。她很为自己挑的人满意,觉得章珩的性子很温驯,会容得下大家,恨不得马上把这个消息跟大家分享。同时她也有种很奇怪的心虚心理,似乎是要带新人入门,急着寻求旧人们的同意。 听说要到外头吃饭,叶萧和顾眉倒是都来了,打扮得整整齐齐,就连江芙,都特地回房换了件新衣。 只见叶萧穿白,绸子底祥云织花,衬托得略微苍白的清秀脸容带了点秀逸感。顾眉穿青,最简单的款式,别无修饰,但穿在他颀长的身段却更显眉鬓毓青,温仪翩翩。江芙穿了件好像柳条抽嫩叶般的嫩黄绸衣,显得肤光胜雪,那张娃娃脸白里透红真是引人掐,只是眼眶泛红,还是在闹意气。 桔子将三个美男打量一番,只见大的俊,中的俏,小的嫩,心里很是得意,心想要放在现代,带着这一票三人,随时可以组成个F3,自己怕不成为金牌经纪人,赚钱不要太容易哦。笑嘻嘻一挥手:“全部上车,咱们去一品香。” 一品香是京城有名的食肆,老板掌管厨房,他很有性格,招牌菜一品香杂烩,每天限量供应三十份,售完即止,绝不加做,明天请早。除了一品香杂烩,其余几个家常小菜,如煎酿三宝,麻婆豆腐,宫保鸡丁等等也做得非常美味,故此,每逢饭市,一品香楼上楼下两层三十来桌总是座无虚席。这老板据说有点后台,不畏权贵,不管你是什么达官贵人,先来后到,要是没有位置,一律大街上椅子等候。 桔子一行人来到,正逢饭市,也真是好运气,恰好有桌临街雅座客人有事早撤,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加上碧水,两女三男占据了那桌,坐了一圈,红男绿女,个个养眼,煞是引人注目。 桔子要来菜谱,先让顾眉点菜。顾眉推让,又给叶萧,叶萧随口说要清淡些的,又推给江芙,江芙眼巴巴瞅着桔子,又推回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得像只小狗,分明在说,主人你点的我都爱吃。 桔子不想动脑,正想让碧水来点,眼神一溜,三个男人表情各异,总之都不是很爽,暗暗头疼,只得自己来。 正点了道招牌一品香杂烩,楼下咚咚咚上来几个鲜衣少年人,个个意气风发,目中无人。其中领头一个高瘦些的绯衣少年,指着桔子这桌说道:“这桌子明明是咱们定下来的,怎么有人坐了?” 掌柜的赶紧赔笑道:“客官是订了桌子,但是只会保留半个时辰,客官要不在楼下先坐坐,很快就会有位子了。” 绯衣少年竖起眉毛道:“你这是说我们迟到了,他们也不见得来得多早,这茶水还没喝上一口呢!这桌子分明是我们订下的,他们凭什么坐!” 他见这桌人有男有女,均长得年轻貌美,尤其三个男人,俊秀得不似常人,疑心他们是青楼里来的,分外看不起人,一心想把人赶跑,好“名正言顺”坐回自己原订的好位。 果然三个文秀的男人没有应声,但出声却是坐在主位的娇小女子,只见她眉毛一皱,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人家说订桌只能保留半个时辰,这是个人都知道的道理,这都刚有人吃完一桌了,你们即使有心来吃,这迟到也太夸张了,竟然还敢怨酒家无理,难不成这家店是你家开的,想来就来,想坐就坐!” 那少年骤见这女子娇小英丽,有种含苞欲放的美,原本不欲与她计较,不想被她大声的一番数落,面子上过不去,暗道,这么好看的女子居然这般泼辣,她家男人都不说话,她却这般咄咄逼人,不顾脸面,看来定不是出身良家,真是有几分可惜。 他不跟她吵,转向桌旁三个男子,大声道:“来吃饭不就是图个开心么,你们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少爷今天不跟你们计较,这里有十两银子,你们拿了银子就去别处寻开心去吧。这顿饭就算少爷请你。” “铛”的一声,把锭十足雪花银给拍在桌上。 三人还没出声,桔子已经大怒站起,骂道:“把你的臭银给拿回去,谁个缺钱了。你这就给我滚下楼去!” 绯衣少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怪笑道:“好大的脾气,多少银子一晚上?开个价来!” 桔子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站起个人,拿着杯子朝绯衣少年脸一泼,淡褐色的茶水顿时淋漓一身,正是叶萧。他从头到脚扫了对方一番,冷笑道:“就凭你?” 绯衣少年勃然大怒,挥拳便打,桔子眼明手快,瞅个正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绯衣少年只觉她的手好似铁钳一般,无论自己怎么用力,都无法抽回,眼睁睁瞧着旁边飞过来一只白瓷茶盏,摔在他额头,汤汤水水更是淋得彻底。座中最小的那个少年,柳眉倒竖,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直瞪着他,还拿袖子挡着旁人视线,只对他做了一个极其挑衅下流的手势。 绯衣少年急怒欲狂,几乎晕倒,偏偏挣脱不了桔子的钳制,在他的同伙看来,他额角水淋淋的,双目血红,脸上涨血,不懂他为何如此激动,更不明他为何一直由对方抓住手。再细看抓住他那人,喔,原来是个小美女,顿时都作恍然大悟状。 绯衣少年极爱面子,见众人误会,心里只是大骂居然没人上来帮忙,但也绝不肯出口求救。只有顾眉等人知道桔子跟莽汉胡守信掰手腕也是平分秋色,明白她的能耐,并不担心。叶萧自顾又坐了回去,顾眉只想公主这般举动不妥,漆黑的眉毛又微微皱了起来,碧水跟江芙对这纨绔少年很是不满,在桌布的掩护下,掐捏戳拧,没少使坏。 绯衣少年快要在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下晕死时,桔子把手一松,哼了一声,也不跟他说话,自己坐下了。 绯衣少年吃了大亏,还说不出口,暗暗咬碎了牙。看热闹的掌柜赶紧过来,领他们到别的空桌子坐,才算平息了一场风波。 桔子替大家出了口气,斯斯然点了好几个招牌小菜,又要了壶酒。待酒菜端上,她举杯劝酒,众人都喝了一杯,三男仍是愁眉不展,悒悒不乐。 桔子心里藏不住话,把酒杯一放,便问道:“你们好像不大高兴,这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方才那小子无礼?要不要我找人来把他们赶出去?” 叶萧见问,脸上神色更是佯佯,重重放下杯子,还是不肯说话。 顾眉摇了摇头:“跳梁小丑,何必理会。” 不是因为他们搅局,又是为了什么?桔子想不通,又想出来之前三人似乎已经不太满意,难道问题在自己身上?便拿眼去盯着江芙。 江芙毕竟年纪还少,原本还想像顾眉那样故作镇定,招架不住桔子的眼神逼问,眼圈越来越红,嘴唇扁了又扁,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道:“你,你自从打猎回来就这般高兴……还做了一桌好吃的来庆祝……这下又把我们全都带出来……这,这还不是喝散伙酒么!” 这一番连哭带诉,只差没有抓着她的前襟,梨花带雨的骂一句,你这死没良心的负心人! 桔子听得张嘴结舌,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的表现,落在有心人眼中竟然是这副模样,所以说,人与人之间的想法差异是巨大的。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起来,“原来你们这般不高兴,是以为我会休了你们啊?” 她调侃章珩上了瘾,这下又信口说了个“休”字,不想正撞中众人心坎,“格”的一声轻响,顾眉手里的空杯子也放桌面上了。 碧水一看公子们集中发难,瞧了瞧桔子,开始埋头瞧着碗里,眼观鼻,鼻观心,公主家务事,不可闻不可说。 桔子扫了眼桌上一溜三个清洁溜溜,好似示威样的白瓷杯,实在好笑,但见到三人模样,再没良心也笑不出来。干咳一下,说道:“谁说这是散伙饭来着,先自罚三杯。” 江芙听了,水灵灵的大眼睛闪过一丝希冀,说:“真个要是小六不长眼猜错了,我就自罚三杯。可是公主你不能唬弄人,是黑是白,说个清楚,不许和稀泥。” 江芙很是伶俐,倚小卖小,叶萧顾眉顾及身份不能问出口的话,他一气都说了出来。 桔子反倒欣赏这种作风,她就是怕人家肚里弯弯拐拐的让她猜,现在江芙这么一挤兑,她正好说个明白。 “小六,你这三杯酒是喝定了。我告诉你们,我带你们出来吃饭,确实是为了庆祝,那是为了我心里高兴。我碰到一个人,打算选他做驸马,他让我想通了一件事,大伙像一家人一般和平共处,和乐融融,那不是很好吗。” “噗”,旁边发出一声怪声。 碧水捂着嘴,尴尬道:“对不起啊公主,我,我喝茶呛着了。” 桔子皱眉道:“你们都不相信我?” 也不是不相信,但是这话听起来怎么这般奇怪呢,一时没有人高兴得起来。 江芙眼珠一转,斟满了自己的杯子,故作高兴的说:“公主说得对,这是一件大好事,小六猜错了,应该自罚三杯。” 他果然自斟自饮,干了三杯,粉搓玉琢一般的脸颊飞起两片红霞,直要掐出水来。他眨巴着眼睛,水汪汪的眼波流转,嵌在这么清纯的脸上,竟然让人想起他哥那双狐狸眼来。 桔子瞧得一呆,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电眼吗?这才多小的孩子,长大了可了不得。 忽然叶萧在旁边哼了一声:“说得好听,还不是想我们当你的,你的……”他再是生气,这“面首”二字还是不容易出口,硬是咽了回去。 桔子说:“不是这样,我只是想大家都做我的家人。”看见叶萧流露出明显不信的表情,有点生气,改口道:“当然,宾主有别,你是不能长留我家的。” 叶萧脸色一变,正要反唇相讥,楼梯突然一阵响,上来一个人,旁边桌子那绯衣少年一眼瞄过,便喜气洋洋的唤道:“秀峰兄,快来这边坐”那秀峰兄在他那桌坐了,一脸爱理不理的样子,似乎是什么大人物。 桔子被那边分了神,又见端上来了招牌菜一品香杂烩,里面鹅黄嫩红,炖的香气扑鼻,很是引人,便不理叶萧,只笑让大家吃。 正要动筷子,忽然那边桌子那绯衣少年大声叫道:“慢着,这杂烩明明是咱们点的,怎么会到了别桌!” 掌柜赶紧过来解释,说这是今天供应的最后一份,是桔子他们先点的。绯衣少年原本就是借这个找茬,哪里肯听,跟那个秀峰兄说:“他们坐着的桌子原是我们订下的,我们不过迟到了些许,就让他们强占了。我们不跟他们计较,这下连我们点的菜也抢走了,这顿饭还让不让人好好吃了。这酒楼看来也不是什么好店,这样下贱的人也来吃了!” 秀峰兄抬了抬眼说:“都是来吃饭的,也就算了,不过来一品香吃不到杂烩,等下大人来了很是扫兴。给点银子,让他们让菜就是了。” 桔子知道那人狗嘴,原本想不理,听到这一番对话,真是忍不住发火,没等那少年狐假虎威过来,先冷笑道:“好大的面子,我这就拿银子把你们埋起来,你们点的菜咱们替你们吃,怎样?” 秀峰兄抬眼打量了她一番,嘿嘿一笑:“长得挺水灵的小妞,还有三个兔儿爷,不在楼里呆着,出来酒肆吃饭,不是生事又是什么。都拿回去,让我好好查问一番。”说着,身后一个跟班下楼,带上来一串官兵便要拿人。 原来这秀峰兄是京城里管地头治安的一个小官员,职务就跟现代派出所所长差不多,官职不大,权力却很实在,尤其对着老百姓更是作威作福,现在受到绯衣少年误导,以为对方不过是比百姓还更贱的烟花中人,立即起了坏心,想把众人抓回去玩弄勒索一番。 这回也真是凑巧了,桔子难得带人出来吃饭,又是把大家当家人的,哪里会让一大堆人跟着扫兴。又想着自己名头这么响,有头有脸的人谁不认识自己,就连胡守信等守卫也让他们送到楼下后,解散到附近吃饭去了,权当放假。就是这么一托大,碰到一个绿豆般的小官,竟然就敢来拿人。 她赶紧大喝一声:“你们谁敢动,可知我是谁!我就是当今连城公主李嫣……” 众无赖呆了呆,同时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小兵更上前推搡她,调笑道:“你是公主?那我就是皇爷了!”突然“哎哟”一声,被江芙拿起筷子,照手背狠狠戳了一下。大怒道:“你小子嫌命长了!”伸手要抓他。 桔子赶紧把江芙护在身后,一把推在那小兵肩上,把他推得站立不住,栽在楼板上。 众无赖见了,喔唷,还敢反抗!也为了在长官面前露脸,一个个撸起衣袖,一拥而上。 忙乱之中,顾眉过来一揽江芙,拿身体挡着他,江芙见他挨了一下,从他身侧钻出来,抄起张椅子一下拍在个无赖少年头上。碧水让两个小兵扯着脱不了身,叶萧端起桌上两个菜盘便摔过来,两个小兵忙不迭松手,都教那菜肴污了一身,大怒之下,拔出腰刀便砍。 桔子见到危急,拿手抓在桌沿上,用力一掀,把桌面给揭了,推翻在地,顿时杯盘勺碗碎得好不热闹。趁着那桌面阻了一阻,冲过来一推叶萧,拿自己身子挡着他。“哧”的一声轻响,胳膊到小臂,让腰刀给划了道长长的口子,纱衣袖子顿时被血染透了。 叶萧一见,眼睛都红了,手在地上摸索到一块碎瓷,尖角对着那伤人者便合身直撞过去。那小兵见他拼命,也自胆寒,便后退边拿着刀乱挥,只想吓退他。叶萧瞅着空隙,从明晃晃刀刃底下钻进去,瓷片往他脖子一贴一拉,顿时喉管往外滋滋的冒血,那小兵翻着白眼倒了。 这番打法哪里有半分贵公子千金小姐的模样,简直就像是街头地痞无赖的混战。这群人欺善怕恶,见叶萧拼命都不敢惹他,反倒去欺负体弱的顾眉,最小的江芙这时反倒乱抄家伙去护着顾眉,就连碧水也拆了根椅子脚,见人上来就狠狠槌几下。 桔子伤了胳膊,血气反倒全涌上来了,手抄一张靠背椅,大概是全店最结实的那张,乱拍乱砸,指东打西,所向披靡。 一时只闻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惨叫惊呼声此起彼伏。掌柜的在混战开始已闭目接连念了几十声“阿弥陀佛”,此际已下楼去搬救兵去了。 那秀峰兄见五六个官兵还拿不下两个女子三个兔儿爷,气得脸色发白,拔着下颌的胡子连叫“反了,反了!”恨不得自己也上去插一手,但见对方实在彪悍,却又不敢。 正在相持不下,忽然楼梯又是一阵响,有人边走边说:“说要请我吃饭,这又是在做什么,唱戏么?难怪人说筵无好筵会无好会。” 秀峰兄见正主儿来了,脸上肌肉一阵抽搐,赶紧迎到楼梯口,谄媚的说:“长官您可到了,下掾可是等候多时了。”又换上一副哭丧的表情,“只是真真不巧,居然有刁民造反,竟然还敢拘捕。这群无赖都是亡命之徒,下掾不敢妄自处置,正想请教长官您呢。” 一个厚重的声音道:“什么?居然敢有人在皇上脚下造反!哼,算是撞在我的手里了!这位就是大理寺的刘少卿,这群刁民也不用审了,直接交给刘少卿处理好了,说不定他们背后有人主使,先来暴乱,再来谋反。刘少卿,您说对吗?” 先一人很是倨傲的哼了一声,也不搭话。 秀峰兄暗道不巧,这日他原本想替自己族弟搭下线,请上司给点好处,不想自己的上司竟然连大理寺里炙手可热的大官也请来了。不过这样也好,这几个人就算送他一个人情,等进了大理寺,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对这少卿又是一件大功劳。脸上愈发笑得谄媚。 两人上到二楼,长官端着官腔道:“大胆刁民,竟敢当众闹事,全部给我拿下!”身后跟着的几个随从便拿着兵器围上去。 这么一来,几个刁民果然不敢反抗了,纷纷放下手里武器,束手就擒,看来果然是自己官威惊人啊。 这时,显见是五人之中头子的娇小女子,对着他阴森森一笑,对着他身后又是一笑,随手把一把散落的秀发撩到耳后。她半边身子还满是血迹,这么一举动,却显得又是英气又是妩媚,要不是亲眼所见,实难想象彪悍和柔丽的气质竟然会在同一个人身上结合得这么好。 这年已不惑的中层官员顿时便有点后悔,这小娘们好生妩媚,就这样交给大理寺还真是浪费了。 念头还没有转完,身后他攀附多时,今天才好不容易头一回勾搭到的刘少卿,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楼板上面。 “公主恕罪!微臣刘檎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卅一、酷吏炽威 后来的长官叫曹林,官职京城十六卫曹参军事,恰正八品下。原本是颇小的官职,也没有上金殿的资格,但因为掌五府文官勋考、假使、禄俸、公廨、田园、食料、医药、过所等事务,即是管十六卫后勤,与很多官员都有打过交道,加上家中颇有钱财,出手大方,在众官员中也算吃得开。 他见刘檎这么一拜,赶紧下足眼力往那女子一瞅。他和皇宫里头管后勤的太监公公关系处得不错,他曾把御厨里一部分鲜蔬供应承包了下来,到皇宫御厨监管送菜的时候,远远见过公主御辇里一个侧面。 当时太监公公就跟他说了这公主的传奇风流史,那副恨不倒退未净身时,好充实公主后宫的表情,曹林可是记忆犹新,还记得他当时的一番话。 “这可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连城公主,别看她娇怯怯的模样,厉害着呢。一场假死,把个奚国太子修理得服服帖帖,再也不起异心。人家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公主治男人这么厉害,以后治理起国家来还不是头头是道?你小子可给我记清楚了,万一以后碰到公主,嗯,你要年纪没年纪,要相貌没相貌的,自己先绕路走罢。公主的性子没人能捉摸得透,你可千万不能得罪她,不然就连埋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现在曹林回想起这一段,再看桔子,昔日御辇里的娇弱贵女,跟现在跟大汉肉搏的泼女形象很是不符,但那秀眉杏眼尖下巴可是越瞧越像。 更何况有刘檎这么一跪,他那么清冷倨傲的性子,肯当众跪一个女子,此人定然就是连城公主无疑! 到底是官场老油条,立即也把衣服一撩,跟刘檎跪在一起,极其惶恐的说:“下官不知公主在此,冲撞了凤驾,真真该死!” 这么一来,秀峰兄顿时懵了,脑袋嗡嗡作响,险些没晕过去。连城公主?皇上最宠爱的人,京城最有权力的女子,往后说不定会当皇帝的人。他腿脚发软,站不住,一下子也跪倒了。 头儿跪了,众喽啰呼啦啦都跟着跪了一地。绯衣少年左右瞄瞄,一下子蔫了,他的同伙早就跪了,扯扯他裤脚,把他也扯跪了。 曹林这时赔上谦恭的笑容,低声道:“公主,不知者不罪,请您大人有大量,放过下官罢。这群小崽子胆敢犯事,下官把他们的手都剁下来。” 桔子眼睛看也不看他,架好椅子,扶脸色苍白的顾眉在椅子上坐了,低声问道:“怎么?心悸又犯了?要不要我替你揉揉?” 顾眉见到自己莫名成了众人焦点,涨红了脸,急忙摇头,见她血染衣衫,内心挣扎半晌,终于低如蚊蚋的细声道:“公主受伤不轻,还是快些包扎为好。” 桔子道:“我这是皮肉伤不碍事,倒是你的旧病教我担心。” 江芙这时上来替她包扎,插嘴道:“这群人真没廉耻,明知道顾公子身体有恙,还围着他来打。” 桔子脸色一沉,冷冷道:“好威风的打手,只是不知道是替我皇家效力的,还是替这位谁当狗的。” 几个人冷嘲热讽,还公然调情,直把跪着一地的人视如无物,一时间,跪着众人个个的脸色都难看得很。 这时刘檎说道:“下官略通医术,可否让我给顾公子把把脉。” 刘檎是救星,桔子点点头允了。刘檎站起来替顾眉把脉,众人仍旧地上跪着,屁都不敢放一个。 刘檎把脉半晌,说道:“顾公子这是多年旧患了,遇事不能动气,不可冲动,便不会病发。刚才应是急了,这样罢,对面便是回春堂,可到那里买两钱丹参,让此间厨房拿文火炖了,四碗水煎作一碗,乘温热喝下,徐行慢步,回去后拿百福堂的养心丹每天吃三丸,将养个两天,便会好了。” 桔子嗯了一声,吩咐碧水去办。顺便低声嘱咐让她找回胡守信等人,到底还是自己人在身边比较安心。 这边事儿料理完了,桔子摸了摸包扎好的手臂,眼神冷冷的从地上众人脸上扫过。 曹林寒毛倒竖,又堆起谦卑的笑容,低声道:“下官这就惩办这群不长眼的狗东西,请公主息怒息怒,我这就把他们全都抓回去。” 桔子眼也不抬,冷冷道:“这就想走?我也想学习一下你们的规矩!怎么惩办,这就办罢,我好学习一下!” “别别,公主,这话儿说的……这个……当众行刑……” “我跟你好好说话,你当我是放屁吗?”桔子冷笑。 “不敢不敢!”曹林脸都绿了,站起来一脚狠狠踢在下属秀峰身上,把他踹倒在地,又从地上捡起柄单刀,作势在他身上比划。 桔子冷哼道:“谁让你站起来的,大胆!” 曹林赶紧扔下刀,扑通的一下跪倒,口称不敢。 这种欺善怕恶的小人,桔子前世是见得多了,对着无权无势的百姓那是欺男霸女,对着高级的长官立即就成了爬虫。今天要不是刘檎在此,自己等人不知被他怎样欺负呢。她对他那副可怜又可恨的模样,可是半分也同情不起来。 曹林吓得浑身发软,心知这回惹到了惹不起的主儿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灵机一动,膝行几步,竟对坐着的顾眉磕起头来,苦苦哀求:“顾公子,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是我管教下属不力,令你受惊,我向你道歉,不……不对,顾大爷,是我错了,我向您道歉,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我吧!” 他回想刚才公主的表现,这人定是最受宠的面首,要是求得他心软,自己还有一线生机。至于竟然要跪这么一个低贱的面首,那是识时务者所为,那点儿羞耻之情,在他心里打了个滚,像是大海里一朵小浪花,瞬间就消失了。 他这般哀哀恳求,只差没有上去抱腿了,顾眉看不起他,但他性子温和,也不好叱责,皱着眉头坐着,心里很是厌恶。 桔子对刘檎说:“好吧,这里你看着办罢。” 刘檎得令,回身对曹林冷斥道:“这不是你给公主道歉或者给顾公子道歉的问题,你下属所为分明颠倒黑白,是非不分,是在给朝廷抹黑。你是丢了我大燮皇朝所有官员的脸面,你对不起的是看重你的皇上,是信任你的黎民百姓!你的罪是辜负了整个天下,不是得罪了公主!” 他声色俱厉,曹林满脸汗珠子唰唰的落,身子软得像面条,几乎跪不住了。 刘檎斥完,寒声道:“连自己的下属也管束不了,我看你这曹参军事也不必当了。回去写个请罪折,呈给你的长官,我没空管你。” 曹林一听,心知自己的官职是保不住了,但幸亏还留了一条命,一时间百感交集,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刘檎斜眼瞪了秀峰一眼,冷冷道:“你这负责京城治安的小官倒是很负责任,不但可疑人物,连皇亲也敢问罪,说起这种勇气,我真是很佩服你呐。” 秀峰自知道自己得罪的是公主以后,已经把自己当死人了,此刻刘檎冷嘲热讽,他都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言不发,只是脸色如土的跪在那里。他的族弟绯衣少年却不服气,大声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是我起的头,跟秀峰兄无关。还有,我们不知道他们是皇亲国戚才动手的,不知者不罪,何况他们还杀了官兵呢!” 秀峰素来知道自己这个族弟人浑,不想他竟混账到这般程度,这下想缝他的嘴也是晚了。 刘檎一瞧地上那喉咙被割破,刚咽气的小兵,皱了皱眉,“还真死了一个,谁干的?” 他原本想随意喝问几句,没人承认,就说是混战中误伤的。不想这一问,叶萧却站出来说:“我干的!” 桔子知道刘檎有心维护,赶紧走过去,拉着叶萧的手摇了两摇,示意他不可强出头。说道:“人是我杀的,他对我无礼,我自然要反抗了。” 不想叶萧却甩开了她的手,大声道:“人是我杀的,他想举刀杀我,我就拿瓷片割断了他的喉咙,与旁人没有半点关系。” 刘檎便去瞧桔子,意思是说,你的人可不大听话啊。桔子又窘又气,但又不能不管他,只好朝刘檎使眼色。 刘檎道:“既然承认杀了人,跟我回去落定口供,等我详细了解此事始末再说。”转身对秀峰等官兵道:“按我的意思,你们这些人辜负皇恩,枉吃百姓米粮,死不足惜。只是凤驾在此,到底不能教你们污了耳目,你们自己动手,割下一边耳朵拿醋腌了,回去交给你们长官,也权当写悔过书了。” 众人听了刘檎的宣判,个个面如土色,口称饶命,有几个几乎要哭出来了。 刘檎阴阴一笑:“冒犯皇亲,是要族诛,我现在只要你们一只耳朵,这不是已经饶命了吗?” 这刑罚看起来不重,也没有性命之虞,却是阴毒之极。原来大燮非常重视面子仪表,律令规定,凡是容颜丑陋或有损伤者不能为官,而身有残疾者,被视为贱民,但凡国家有什么傜征,就是修路修桥什么的义务劳动,都是这群人优先被征走的。 刘檎这么轻飘飘一句话,看似不要人命,却是让众人前途尽毁,毕生不能翻身。众人听了他这般说,真是恨不得被他打个半死还更划算。 桔子知道刘檎这是替自己出气,也不作声。 刘檎见众人不动,又是一笑,“很好,你们都舍不得自己的耳朵,身体发肤受诸于父母,不能随意损毁,又与妻儿血肉相系,故此特别珍惜,那也不错。” 这一笑果真像是积雪初融,那阵寒意沁人心脾,众人听他提起自己父母妻儿,都觉一阵毛骨悚然。冒犯公主是大罪,大家都知道,判个族诛也不过分,对方绝不是随口恐吓的。要是再推迟片刻,说不定还得判个连坐,连邻里乡亲都连累了。 众人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绝望,纷纷拔出刀来,自己下不了手的,就跟别人交换着下手。一时间,人人手里都捧了只血淋淋的耳朵,楼内血腥味弥漫。 刘檎道:“掌柜的,拿醋来!”他说要拿醋腌耳朵,竟然不是开玩笑,而是一板一眼的执行下去。 消失多时的掌柜这时现身,双手抱着一个坛子,“这是上等的山西老陈醋,用来泡诸位的耳朵,就算十天半月也不会变坏。” 众人直到此时才算领教刘檎手段,个个垂头丧气把耳朵丢进醋里,连那秀峰也不例外。刘檎笑道:“很好,这坛子好东西你们要赶快送给长官,我改天找他喝茶唠叨,顺便问问这陈醋人耳滋味如何。” 说罢,侧目瞥了绯衣少年等几个无赖一眼,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带着叶萧和那伤到桔子的倒霉小兵便要下楼。他也真是官威炽盛,身边没有一兵一卒,随随便便说了几句,便解了众人官职,更借人家自己的手给自己行刑。他是身轻衣单,拂袖便行,大有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风采。 桔子见到众人捧着那坛子,绝望哀哭,心生不忍,追上几步,唤道:“刘檎!” 刘檎闻声止步,见到衣衫染血的少女,在楼梯头上半探出身体招他,衣衫上那猩红的颜色,逆着光看来,竟像暗处盛放的花。他便返身走了回来,停在比桔子低两级的楼阶上,微仰起头,“公主有何吩咐?” 桔子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 刘檎叹道:“公主真是宅心仁厚。” 桔子道:“能得衣食,他们便不会失措流窜,这也是为了地方治安着想。” 刘檎直起身来,深深注视桔子一眼,道:“受教了!” 对楼上哭哭啼啼的众人道:“都给我擦干净了脸,全部跟我走。” 众人直道这瘟神改变主意,又想出什么法子折磨他们,个个吓得筛糠一般,更有人受不了心理打击,居然倒地晕迷。 桔子摇头道:“你就不能温和些儿?” 刘檎苦笑道:“就是我现在太温和了,才吓着了他们,不然我说谁不立即跟上来,就诛他全家,我看死人也得给我立马站起来。” 卅二、 初袒身世(补完) 虽说出了人命,但那小兵伤了公主在先,原已犯了死罪,死不足惜。叶萧虽然杀人,却属于救驾有功,被带走查问,也不过是走一下程序,应无大碍。 桔子对此也放心得很,让胡守信等亲卫兵把众无赖好好教训了一顿,让他们掏了一品香的损坏赔偿金,就领着大家回府了。 不想叶萧一夜未归。第二天一早,刘檎让人带话过来,说是事情有点麻烦,请公主亲自跑一趟。 原来叶萧不知犯了什么拧,老是说什么杀人者需偿命,非要刘檎给他判刑,赶也赶不走。 桔子肚里骂了他几百句麻烦精不知好歹,仍是巴巴的跑了一趟。 刘檎摒退众人,在空荡荡的堂中接待了她。见到她便苦笑道:“公主下面的人还真厉害,折腾得我一夜没睡好。” 桔子心想,碰上叶萧这种麻烦精,不但是你,就算是我,也得头疼得睡不着。嘴里连忙说道:“真是抱歉了,不知他又抽什么风,大概是抑郁症发作罢。” “抑郁症?”刘檎一楞,会过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眉宇一瞬开朗。 桔子惊奇的瞧着他,“原来你还会笑呐?” 刘檎郁闷:“难道我平时都是在哭不成?” “还会说冷笑话呢!”桔子发现新大陆。“你平时那哪里叫笑,笑容应该是让人感觉温暖,你平时笑得阴恻恻的,没让你吓死已经很好了,哪里还谈得上温暖呢。” 刘檎擦汗:“公主也很会说笑话。” “别装了你。”桔子道:“你是在逗我开心我知道,对着一窝贼匪也没见你流过半滴汗呢。” 刘檎笑:“公主果真观察入微。” 桔子摆了摆手,不意牵动伤口,皱了皱眉,忍了下去,说道:“你放心好了,我这就把那麻烦精带走,不会让你头疼下去。” 刘檎问道:“公主的臂伤怎样了?这两日可不能碰鱼虾等发物,煎炸性热的食物一律不能入口,伤口结疤以前,饮食都要尽量清淡。” 桔子点头:“我晓得的。你带我去见叶萧罢。” 刘檎带她进入大理寺后室,这里不同地下牢房,而是供犯了小过的官员以及重要证人休息的地方,算得上是此处的雅间了。 桔子很是满意,连连点头:“你安排得很好。” 刘檎不语,从袍袖里掏出一柄黄铜钥匙,准备打开门上的锁,动作停了停,突然问道:“公主认为,这人为什么非要认罪,不肯乖乖回去呢?” 桔子皱眉道:“我怎么知道,等下我会好好问问他。” 刘檎道:“有些事是问不出来的,我想讲个故事,公主想听吗?” 桔子知道刘檎不是那种废话连篇的人,他想说的话,定然有他的道理。点头说:“请说,我很想听。” “我自小是跟族人一起生活,地方很大,人口庞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忙,我的朋友不多,应该说是基本没有,除了一只猫儿,我唤它如冰。” “如冰很聪明,也很高傲,谁也不理睬,就算是我,也只会在要吃食的时候来讨好我,别的时候,都躲在屋顶上睡大觉,谁叫它也不下来。它也很懒,除了吃东西和方便以外,我几乎没有发现它有离开屋顶过。” “我原本以为它就是这般高傲懒散的性子,却不料,某一天它突然发狂,把院子里鱼池弄得一团糟,还把一条珍贵的水泡眼拖上了我的书榻。” “鱼池是我二叔叔管理的,他找如冰算账,如冰也不向我求饶,但它瞧着我的眼神,竟然是那般哀怨。二叔把它的尾巴打折了,后来它再也没出现过。” “公主,你想如冰为什么突然会发狂呢?” 桔子想了想,“你是不是好久没有理它了?” “公主很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刘檎语气遗憾,“可惜我后来才明白,那段时间我忙着考试,是好久没顾得上理它了。虽然它对我的逗弄向来不理不睬,但想必心里是很在意的,不然也不会做出过分的事情来吸引我的注意了。” 桔子:“你是想告诉我,叶萧闹脾气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 刘檎道:“也许是我猜错了,但是在公主对顾公子呵寒问暖之时,我不慎瞧见,叶公子的眼神跟我的如冰是一模一样呢。” 桔子无语。 刘檎一边开锁一边说道:“听说公主已选定章家的人为驸马,有些事情我也不知是否告知。” 桔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妈了?” 刘檎道:“事情跟上回的贼匪路飞云有关,我倒是查到些蛛丝马迹,灾银似乎真的不是他劫的,只是……”手下铜锁“嗒”的一声开了,他便住口不再说。 桔子一阵心烦意乱,只说:“不要再跟我提起这个人。”自顾便跨进门去—— 后室里陈设简单,但一窗、一床、一几、一凳,都打扫得一尘不染。要不是木门外装了铁栅,窗户外装了铁栏,就像一个普通人家的书房,跟牢房是扯不上半点关系的。 叶萧没有坐在室内唯一的凳子上,而是坐在床上,脸对着墙,不知在想什么。桔子进来,木门发出声响,他明明听见了,还是不理不睬。 桔子一看,哟,还真的有点像刘檎说的那只猫。 “叶萧,我来看看你。”她现在知道了叶萧是在跟自己闹别扭,自己说什么他都会对着干,所以也不说接他回去,只说来看他。 叶萧果然说:“我在这里好得很,没有什么好看的。” “那我过来让你看看。” 叶萧背脊梗了梗,冷冷说:“我也不想看到你。” 桔子叹道:“真是好没良心的,唉,我这胳膊,真是疼得很。整晚火烧火燎的,害我一夜没有睡好。” 她来施苦肉计,叶萧果然转过头来,瞧了她一眼,说道:“堂堂金枝玉叶,像个街头泼妇般跟人打架……谁让你冲出来的。” 桔子听出他语气软化,笑道:“是你啊。” “什么?” “是看到你遇险,我大脑不经思考,就自己冲出来了。” 叶萧“哼”了一声,“我又不是顾眉那么弱不禁风的男子,要你多管闲事。” 桔子心里“哈”了一声,可不让刘檎说对了,这话酸着呢。 她这时不再开玩笑了,收起了嬉皮笑脸,严肃道:“你这话说得不对,你们几个,包括碧水,无论是不是体弱年稚,是不是任性胡为,只要遭逢危急,我都会替你们出头。如果你因为我顾此失彼而心生怨怼,那还情有可原,那时我一时顾不过来,但要是想我把心全放在一个人身上,不顾他人死活,那可恕我做不到了。” “叶萧,我知道你与我之间纠葛很深,你对我的心意,我也很是清楚明白,但我对你的心,与余人是一样的,都是我的好友家人,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了。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们,让你们快乐平安,但请你也不要对我在感情上有过多的要求。” 她承认自己对叶萧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存在,他是自己在这世上遇到的第一个人,相依为命的感觉,虽然只有一刹那,也足以铭记。后来知道他的身世可怜,对之产生的怜悯,对他偏执性格的厌恶,还有对他隐隐的佩服——那股在经历了那么多挫折之后,还能保持下来的刚强之气。 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这些在他身上都是不作数的,体现出来,是一种屡败屡战的反抗,有时桔子觉得他像是一个精神斗士,要是换着自己,恐怕早就倒了。 尽管性子偏激,他还对这世间抱有梦想,他竟然还能相信自己说送他回国的诺言。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桔子才明白,这种信任是多么难得的情感,它需要多大的勇气。 桔子反思自己,被焕之欺骗过后,也曾想像蜗牛一样缩回自己的情感的壳里,再也不探出头来,但是想起叶萧,她又慢慢增强了面对现实的勇气。 她佩服他,怜悯他,信任他,但是这些感情堆积起来,却不能变成爱。 她不爱他,就是不爱。 想保护他,对他好,就是放手让他高飞。 这席话说开以后,叶萧沉默了好久,他一直用带着烧灼感的眼神,直直的瞪视着桔子,桔子被他的眼神刺得眼睛发痛,但仍坦然跟他对视,她是问心无愧。 过了半晌,叶萧嗄声道:“我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你说出来的。你比从前更残忍一百倍,你是我认识的嫣儿吗?” 桔子被他这沉痛至极的话在心里狠狠一槌,心里觉得一阵疼痛,再也克制不住,冲口而出:“你一直以你对李嫣的感情来要求我,可惜我不是她。” 叶萧通红的眼睛直直盯着她:“你说什么?” 桔子一横心,“我告诉你,李嫣她已经……离开了。” 卅三、百密一疏 她刚想说李嫣死了,但想要是让叶萧知道公主真的死在他手里,说不定就会在自己面前殉情,赶紧改口,亏得她看过不少穿越小说,临时编起故事情节也不是太难。 “我是在另外一个世界生活的人,那个世界叫中国,我们的习惯跟你们很不一样,总之,我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因缘际会,李嫣的灵魂跟我对调了,现在是我代替她生活在这里,你一直把我当成李嫣,是弄错了对象。” “借尸还魂?”叶萧瞪眼半晌,轻轻吐出这四个字。 “对,呃,不对,李嫣她还没有死,她在我的世界用我的身份活下去,我们是对换了身份而已。” “你骗我的……”叶萧轻飘飘的说:“为了甩掉我,要为你的无情找一个借口,就编出这么个荒唐的故事来吗?” “叶萧,不要再让固执蒙蔽了你的眼睛。除了这副身体,你还觉得我跟你的公主,有哪里相像?” 这句话,击中了叶萧体内最脆弱的部位。再刚强的人,心里也有某处不堪一击。对公主不合常理举动的怀疑,是一枚毒刺,平时被重重包裹,不肯暴露,现在被桔子锋利的刀锋一剖,刺立即深深扎入心里,所有的怀疑都浮上面来,都在指向一个解释——“她”已不是她! 他死死盯着她。盯着那张在阴暗光线下,显得像细瓷一般精致朦胧的脸庞,泛着嫣红光泽的嘴唇,是世上最艳丽的花朵,也是最狠毒的毒草。 “该死!”他闷闷的诅咒,压抑不下心里的恨意。 为什么她不继续欺骗他,给他一个继续坚持的理由?为什么她要对他坦白这个关系所有人性命的重要秘密,就是为了要跟他撇清关系,不再让他痴心妄想?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恨她。 她是另外一个人的怀疑,很早就存在于他的心里,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李嫣,也没有人比他更接近李嫣,甚至到她生前死后的每一刻。无数次他产生怀疑,但也无数次被他打消。 在无数次挣扎往复之中,他像一只陷入蛛网中的小虫,越挣扎,束缚得越紧。 现在她要把他从蛛网中剥离出来了,他才发现那些蛛丝已经缠入他的四肢百骸,要剥离只会让他痛不欲生,体无完肤。 他原来只是天下最可怜最愚蠢的人! 别人的悲惨在于受骗,他却是一直在欺骗自己! 他恨她,恨她赶走了他的嫣儿,取替了她的位置。更恨她的勇气,恨她的坦白——如此明白清晰,再没有一丝误会的粉碎了他所有的痴望! 桔子见他脸色灰白,三魂不见七魄,正要安慰几句,突然叶萧一跃而起,一把扼住她的脖子。他双目通红,口鼻咻咻喘气。 “杀了你……杀了你……” 桔子本能的拿手抓住他双手往外掰,抵抗他的暴力,她不是当日柔弱的李嫣,她已拥有足够保护自己的力量。 叶萧没有办法收紧双手,但她也没有趁机制服他。叶萧的双手冰冷僵硬如铁,想要杀人的人,因为绝望已先变成了一个死人。 “叶萧,不可能的。我试过很多办法,但是都不可能再跟她调换过来的。她代替我,在那边生活得很快乐,远离这里让她困扰的人和事,她宁愿做一个快乐的平民,也不愿意做一个不快乐的公主。她是永远不会回来的。” 桔子强作镇定的说:“就算你杀了我,她也是永远不会回来的!” 叶萧的眼白充满了血,脸却像死人一般惨白,嘴唇也褪去了所有的血色,整个人都快要被悲愤抽成了空壳。 为什么一定要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清楚你不是她?为什么要不断强调这一点,你不是她不是她,你不爱我你不爱我!谁给你这个权利,不爱了就要把他粉碎,粉碎…… 突然间他把自己的头撞过来,把自己失血的干冷的不住颤抖的嘴唇,狠狠的压在她因为紧张微微开翕的双唇上。 一道闪电通过这个动作,劈进桔子脑里,她完全僵硬了。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反应过来,叶萧这是在吻她吗?从刚才那恶狠狠的机械的冰冷的撞压,变成了现在炽热的润湿的甚至是火烫的辗转吮吸,那热烫软了她的双唇,烫红了她的脸,烫促了她的心跳…… 这种感觉好陌生,好古怪,好……恐怖…… 身体变得不像是自己的,意识也在旋转着上升,即将脱离自己的控制。 不不不,这种感觉太强烈,会被它毁灭的,沉沦下去的话,每一分每一寸,都会被席卷,被碾碎,化,为,飞,灰…… 桔子努力把神智拉回,脑筋开始思考分析目前对她而言非常不适应的状况。 他这是在做什么? 一种顽抗?一种坚持?一种证明? 他死也不愿意接受现实?所以要借由自己的反应来证明,我还是李嫣,是不会抗拒他的,还会任他为所欲为?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冲入桔子脑子,想也不想,她用力推开叶萧,挥手狠狠的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结实而响亮,叶萧踉跄了一下,撞到了墙上,他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了,他狠狠的瞪着桔子,一缕血丝从嘴角挂下来,浸润在泪水中显得湿漉漉的黑眼珠,射出一种前所未见的凶光。 “你疯了,我不是李嫣!”桔子像只被激怒猫,毛全竖了起来。“你这疯子,到底要我说多少次?我不是李嫣!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她狠狠的拿衣袖抹嘴,毫不示弱的回瞪着他。 叶萧死死瞪着她,眼睛一眨不眨的,渐渐的,泪水被怒火烧干,他苍白的脸因为刚才的接吻变得红润,现在却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 突然间,他一歪头,咬在自己的小臂上,鲜血一下子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衫。 他狠狠的咬着,浑身颤抖,似乎不如此不足以发泄他心中的恨意。 桔子被他吓着了,她几乎想冲过去强把他的手臂夺下来,但是叶萧狠狠的瞪着她,那么一种强烈仇恨而戒备的眼神,似乎他嘴里所咬着的,不是他自己的手臂,而是她的。 看着他颤抖的全身,淋漓的手臂,桔子觉得难以呼吸。 没有见过比叶萧更像孩子的男人了,那么任性,那么疯狂,那么渴望爱,却又一次次被爱抛弃。 一次次受了伤,却又一次次倔强的爬起。 只是,这一次,他却终于拒绝爬起。 桔子抬步向他走过去。 叶萧退到墙角,他始终不愿意松口,衣衫上的红越来越扩散。 桔子伸出手,叶萧再退,已是墙角。 “虽然我不是李嫣,但我会代替她爱护你。”桔子柔声道。“你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会保护你……一直保护你,不要害怕……” 叶萧的手腕被她抓住。 “……不要伤害自己,不要担心……你会幸福的……” 桔子一使劲,把他的手臂从口中抢救出来。 “嘶”,桔子撕下自己的里衣袍摆,开始替他缠上伤口。 叶萧没有挣扎,他一点没有挣扎。 一圈,又一圈,那泛血的深深牙印,终于一点点湮没了去。 他的身体也渐渐止住了颤抖。 “过去你为了李嫣而活,现在,你应该学着为自己而活。” 桔子托着他的臂,布条一端咬在嘴里,另一手为辅助,打上个结,最后作了结语。 “你说完了?” 叶萧的声音出奇的冷静,他的唇角还有刚干的血痂。 “无论你说什么,你就是李嫣,李嫣就是你,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说完这一句,他忽然力竭,就这样晕了过去。桔子适时拿手一挽,他就软倒在她怀里。 他终于安静下来了,却是以这么一种姿态。 桔子只好抱起他,发现他在自己手上竟这么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跟上次背过的章珩简直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她心里充满了怜惜,把他轻轻放在床上。 返身出门去唤刘檎。 刘檎交叉着双臂,倚在墙上,目光闪烁,也不知在想什么。 “帮个忙,把我的人叫来,我要把他带走。” 刘檎慢慢说:“公主的作风真的不同以往呢。” 桔子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刚才的话被他听去多少。勉强笑笑说:“人总是会长进的。” “如果你刚才所说的是真,那就是千古奇闻,也算是……大燮之福了。” 桔子确定他刚才听到了不少,虽然跟刘檎交情不错,但到底比不上跟叶萧在同一个棺材躺过,何况此人阴戾深沉,不比叶萧单纯,她不敢直承其事,只敷衍道:“哄人嘛,总要把故事编圆些的。” 刘檎忽然转变话题:“公主现在的胸襟不同以往,难道不想一展宏图吗?如果是那样,选择刘氏一族,会比江州章家更为合适。” 桔子要愣了愣,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失笑道:“刘檎,想得到权力,实现理想,不是只有做驸马一途的。我知道你是个好官,往后在仕途上,能帮得上忙的话,我是不会推托的。” 刘檎慢慢笑了笑,“如果我说,我只是觉得你很有趣,愿意帮助你呢?” 桔子苦笑道:“我已经被叶萧折腾够了,你就别再拿我开玩笑了。总之,你想要做什么,直接跟我说,我能帮忙一定帮忙,这些取笑我的话就不必多少了。” 刘檎听了,抬眼瞧着房梁,半晌一笑道,“那么我就只有感领盛情了。”这一笑过后,过道上冷风飕飕,他回身就走了出去。 过了片刻,来人拿了软榻来抬了叶萧,刘檎人没出现,周围温度仍旧很低。桔子想起方才他寒意彻骨的一笑,仍觉得背后凉风萧萧,不禁打了个冷战,自语道:“这大理寺果然风水不好,在这呆久了,人都变得神经兮兮的。” ………… 自从知道了公主的秘密后,叶萧变得冷漠高傲,桔子遵守诺言,几次过去陪他吃饭,他都摆着一副臭脸。桔子想是自己坦白得太晚,已经伤了他的自尊。他现在是在懊悔把他的真情袒露给了一个陌生人,现在他又把他防备的面具给戴上了。 想来也是,他原本是个皇子,以往的表现大失水准,也许,现在这副倨傲的姿态才适合他。 自从大理寺回来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跟桔子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神都不跟她相触。 桔子也不多说,只是比以前更勤快的过来嘘寒问暖,从行动上表明自己家人式的关怀。 说起这个,叶萧有坚持己见的执拗,她也有坚持否认的执拗,在倔强这一方面来说,谁也不遑多让。 卅四、顾眉道别 随着公主的婚期昭告天下,桔子的日程变得越来越忙。女皇显然清楚女儿现在的斤两,仪式上布置得滴水不漏,桔子本人也得配合仪式,进行一系列的礼仪培训。 她每天进宫学习礼仪,忙得头晕眼花,因为驸马是进她府中住的,家里也要布置一新,公主府诸人同样忙得人仰马翻。 经历过上次的一品香事件,长进最大的是江芙。他开始认真做事学习,不再像以前那样动辄撒娇邀宠,桔子接到报告,说他还在深夜练武。教的人自然是他的大哥,江菱虽然不能抗拒幼弟的要求,但私下很有意见,曾经来找桔子交涉。 “上次你交托的事情我已经完成了,怎地不见你遵守诺言,放我弟弟离开?” 桔子被焕之打击过,被叶萧锤炼过,神经早已坚韧许多,捣稀泥的本事自然也精进许多。闻言笑道:“我没有捆着他限着他,他要走,随时可以走。他的卖身契,我早已烧了,你要带他走便带,不必经由我同意。” 江菱气恨道:“但他现在吃了你迷魂药,说要学功夫来保护你!真是见鬼了,你力大如牛,十个他也抵不过你一个,什么时候轮到他来保护你了!” 桔子道:“我是女子,他是男子,男子保护女子很是正常。小六终于立下了志向,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嗯,我很替他高兴呐。” 江菱气道:“你好没口齿,蒙骗无知少年!” 桔子道:“这话说得不对,难道你不觉得他现在比以前长进很多了么?他过去是无知,现在可是有理想有志向的小男子汉。我说,跟着我也见得不好,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学到的本事都是他自己的。你要担心的不过是怕我吃了他,我诚实的告诉你,我对摧折幼苗半点兴趣没有。我养他教他,全是看他资质好,对我一片赤诚。你待他是至亲,我的心情跟你是一样的,你不必为此担心。更何况我快要嫁人了,你要怕他痴情一辈子,大可不必,他还没长定性了,等长大了,见识的人多了,自然就会忘了我。” 江菱听了,摇头道:“听听这说话口气,哪里有半分像个公主了,小芙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你也是瞎了眼才会看不到他。” 桔子皱眉:“真是厚此薄彼,完全不讲道理。” 江菱嘻嘻一笑:“这叫亲疏有别,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你只是个声名狼藉的好色女子而已,常人避开你还来不及呢。” 桔子笑道:“说得不错,你常来找我,这说明你不是常人。” 她拐着弯儿说人家不正常,江菱只作听不出来,反而很是得意,说道:“你说得不错,别人不喜干的事情我偏要试试,别人要远的,我却想近些瞧瞧。” 离开前,江菱告诉她:“你也别以为谁都像我家小芙那样死心塌地,你府上的人,不看紧些,跑了你就找不回来喽。” 这话另有所指,桔子想来想去,能被看成是自己的人的,除了江芙,也就只剩叶萧和顾眉。难道是顾眉出了什么问题? 桔子来找顾眉,正好看见骊羽从院子出来,两人有一段时间没有碰头了,骊羽骤见她面,眼睛掠过一丝慌乱,随即装得若无其事,反倒打招呼道:“好色公主,好久没见。” 他语气带着嘲讽,桔子不免多想,自己确实是好久没有登过顾眉的门了。 “骊羽,我有事情要拜托你,你能教我武功吗?” 骊羽楞了楞:“怎么,你学了骑射还不够,难道还打算学杀人吗?” “武功可以伤人,也可以自卫。我是想学了保护自己。”桔子说,“上次我们去一品香发生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总会有侍卫顾不到之处,我想自己来保护重要的人。” 骊羽想说些什么,但瞧了瞧她背后,又咽了回去。摇摇头说:“我的武功是用来杀人的,不能教你。”也不打招呼,自顾走了。 桔子回头:“顾眉。” 站在院门旁边的人正是顾眉,他一袭青衣被晚风微微拂动,眉目在暮色中看来,楚楚毓致。他听见桔子唤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几乎不可见,脸容被暮色笼住,更是瞧不清楚表情。 他也不说话,也没有迎上来。这种姿势和态度,让每一个想要接近的人都觉得无措。 这一瞬间,桔子忽然有种强烈的感觉,面前触手可及的人,与自己的距离却是这般的远。 他的面容是这般熟悉,但又转目可忘。 他就站在这里,却似是镜中月,水中花,在下一个呼吸之间,他就会消失不见了。 联系上江菱跟她说的话,她忍不住脱口而出:“顾眉,你要离开了吗?” 顾眉身子微微一震,等了好久,他都没有说话。 桔子知道自己猜着了,有点后悔自己出言道破,要是装不知道该多好,这样子说了出来,恐怕顾眉会多心,就走不成了。是啊,她不就是盼着这一天好久了吗,他们都好好的离开,去寻找各自的新生活…… 她解释道:“你有好的去处,我是很替你开心的。我把你们都当成是我最亲近的人,你能得到幸福,我就觉得宽慰快乐。你不用担心,我是不会拦阻你的,我是很替你高兴的……”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情绪低落,真是没有来由的……顾眉离开,是对他对自己都好的事情,他会得到快乐,不必再担着让人鄙视的名头,自己也算了结了一项责任,但是,她就是无法高兴起来。 是的,一定是舍不得。相处这么久了,他那温和细致的气质,早已沁入她的心里,成为了她的一种依赖一种习惯。 她想克服强烈的不舍之意,甩了甩头,故作轻松的说:“只是你去了哪里,最好告诉我,嗯,我是不会去打搅你的平静生活的,只是,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你要去哪里?我去准备马车,还有银票……” 顾眉低声说:“公主,我不需要马车,银票。” “啊,那么你是需要银子对吗?也好,我准备些细软,有骊羽跟着,不必怕拿不动,也不怕被劫去,哈哈,哈哈。” “公主,我也不需要银子,细软。” “那么……你需要什么,都告诉我,不用客气,我都会准备好的。我是公主啊,有钱,有势,你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公主,我什么都不需要。”顾眉低声的,内疚的说,“我只是疲倦了,只想孑然归去,请公主……” 桔子一阵心惊肉跳,赶紧截断,“我明白,你是不要领受我的恩惠,我明白,我不会强加给你任何东西,你大可放心离去,我……我只想要知道你去哪里。” 说到最后一句,她语气已是极度小心翼翼,充满恳求。 她知道自从上次一品香事件后,自己忙着叶萧的事情,继而又去联系婚礼礼仪,没顾得上看他,但刘檎也说他的身体没有大碍不是,所以说,她虽然疏忽,应该也不是大过。 顾眉一向淡泊而大度,应该不会因为这个而怨怪她的。一定是有别的原因,定是另寻到好的去处了。对了,俪羽!一定是那个家伙终于说动他外面的世界有多美好,邀他去游山玩水了。 外面的风景确实很好,只是……为什么要摆出一副永远也不回来的样子呢? 她也知道自己很自私,明明不爱他,却以别人的身份霸占了他的温柔,还在利用他的才华。但是,她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不会去打搅你的,但是在我受到伤害的时候,想起还有你,我就会有所寄托,有所安慰。 现在她的表现,就像挚友远离他乡,音讯渺茫,明知余生不会再碰面,仍旧固执的要知道对方的下落,好幻想对方没有丢失,仍旧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只要自己努力,就会找得到。 顾眉低低叹了一声,隔了许久,又叹了一声。 他终于道:“公主能得章家子相伴,今后诸般事情也不必费心了。公主往日所求,很快就可实现,请你千万惜福,毋要横生枝节……叶君是个可怜人,也许我离开后,他可以客卿之位暂居府上,但到底不是万全之策,望你早作打算。” 桔子听得一颗心往下直沉,顾眉,你谁都想到了,就是没有考虑你自己。你果然忍心,决定要走,一丝讯息也不肯透露给我,要断就断个干净,连朋友也不肯跟我做了。 是了,往日是他告诉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大概那时,他已是下了决心了罢。 如果不是江菱告诉我,我今日起意要来,是不是到了明天,这里已是人去楼空…… 她强忍着心里翻搅的难受,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既然这样,那么祝你一路顺风。如果在外碰到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好了。嗯,你是准备今晚离开,还是明日?……抱歉,我又问得太多了,好罢好罢,你走后就算没有什么事情,偶尔写封书信送我,告诉我你过得如何就行了。” 顾眉沉默了半晌,只低声道:“保重。” 就是这么轻淡的一句,桔子的眼泪几乎涌了出来,不敢多说,只赶紧道:“你也保重。再见,后会有期。”回身便行。 顾眉怔怔瞧着她离开背影,初时还显得镇定,继而步子越来越急,变成了小快步,到了后来,近乎奔跑起来,转眼消失在远处。 他低头瞧着地上斑驳的树影,暮色原已这么深了。忽然间,他眉头紧紧皱起,捂住胸膛咳得弓起身来,不知过了多久,空洞的闷咳声才止住,他瞧着手里揉成一团的手帕,上面一滩猩红,他淡淡的凝视了一会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复又攥紧拳头,缓缓返身离去。 公主,这等苟延残喘之身,是不能再留在此拖累你了。 卅五、严刑逼供 桔子一番小跑回到自己房间,拍上门,扑上床,拿枕头盖着脸,久久不愿意抬起头来。 她承认自己是喜欢顾眉的,那么漂亮温和的人,有谁不喜欢呢?何况他有着那么悲惨的身世,却从不怨天尤人,只是默默的承受着,善良,忍耐这些优良品质在他身上表露无遗。 但是这种喜欢,又达不到爱的程度,说到底,她是没有留住他的资格的。 就是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桔子宁愿自己纠结到死,也说不出留住他,不许他走的话来。 她像只鸵鸟一样,埋着自己的头,过了不知多久,她听到一丝异声。抬头看时,房中多了一个人,身材瘦小,脸上戴着一个青铜面具,嘴旁伸出两根尖锐的獠牙,眼睛的地方开了两个小圆洞,那人的瞳仁透过面具没有一丝感情的打量着她,好像死神一般。 “你是谁?” 桔子还没有问出口,那人骤然出手在她身上一点,她浑身一麻,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那人取出一个麻袋,把她从头到脚一套,驮在背后。 桔子只觉在他背上颠簸得厉害,额角几次撞到那人肩胛骨,硬得硌人。 不知多久,桔子觉得自己快被那袋子给闷得窒息了,那人突然停了下来,解下袋子,把她往地上一摔。 “嘶嘶”两下,麻袋被剥开,桔子冒出头来,贪婪的呼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发现自己在一间破破烂烂的房子里,到处都是灰尘,没有一件完好的家具,看起来久已无人居住。风在没有糊上的窗格里呼呼的往里灌,屋顶有几个能钻人的破洞,透过破洞看出去,霞光是暗紫色的,暮色降临了。 面具人往她身上点了点,一股气流涌上她的喉咙,她又能说话了,“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面具人目光森冷:“应该是我问你的话,你来好好回答!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假扮公主?” 桔子心念电转,面前这人很可能就是慕容翎的敌对势力,对自己起了疑心,想拿握住自己的弱点,用自己的身份作为突破口推翻慕容翎。 自己不是真公主的事情,是死也不能承认的。 她装出大惑不解的样子:“你说什么?我是假扮的?”突地怒容满面:“大胆!你竟敢劫持当朝公主,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劝你赶快放了我,免招灭门之祸!” 面具人冷哼一声:“还敢装蒜!”伸手在她下颌耳后一径挠上去。他的手指干冷枯瘦,让桔子想起蜘蛛的长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抓了半晌,面具人奇道:“没有人皮面具!你是长成这样的?” 桔子没好气的说:“我就是公主,这张脸是真的。” “还敢嘴硬!看来不给你吃些苦头是不会说实话的。”面具人拿手指在她肋下一点,冷冷道:“这是用万蛊毒指点中你的穴道,你很快就会尝到万蚁噬身的滋味了,要是抵受不住就开口求饶,不然憋断你的气脉,可就变成废人了!” 桔子觉得一股奇怪的气流从他点过的地方往身周每个角落游走,自己的身体变得空荡荡的,好像一间空房子。气流横冲直撞,到达房子的边边角角之处,真的聚集起来一群群的蚂蚁,酥酥麻麻的。慢慢的,这些蚂蚁跟着没有停止的气流开始变成一股股的蚂蚁流,好像归往百川似的,开始从边边角角往躯干的末枝散去,渐渐的刺激愈渐加强,蚂蚁们从游行变成了驻足张嘴咬。那股又酸又痒又疼的滋味,像是在体内引爆了无数朵小焰火,从骨髓里啪啪啪啪的往外爆。 她难受得不住瞪眼咽口水,偏偏就连抬手挠一挠的力气都没有。 面具人见她脸色惨白,冷汗涔涔,不住冷笑道:“怎么,万蚁噬身的滋味很难过吧?老实交代你究竟是什么人,饶你一命!” 桔子虽然难过,但神智却很清醒。但凡说出秘密来的人只会死得更快,可别当我是烈士啊!唉,以前去烈士陵园扫墓的时候,就很佩服那些烈士的铮铮铁骨,想不到现在居然轮到自己了。不过我可没有什么信仰,我只是为了不想死得这么快…… 汗水湿透了衣服,一重又一重,好像一个坚硬的壳,紧紧的包住她,她无法挣扎,只能在里头慢慢窒息。 这万蛊毒指相当阴毒,在她体内是游走得又霸道又诡异,却没有触动桔子体内的护体力量,仅仅令她痛苦难耐。 桔子神智渐渐迷糊,甚至在幻想被自己吃掉那只虾还有那只蛤蟆都没有死,要是能追着这些蚂蚁,把它们全都吃光就好了。 知觉渐渐抽离身体,她终于生生晕了过去。 那面具人拿冷水把她泼醒,开始拿着柄刀子在她脸上比划,“你要是再不招认,就会变成一个丑八怪。” 桔子觉得浑身脱力,正在失神,原本懒得理他,听到他竟然这么卑鄙的要挟自己,不禁大怒道:“你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姑奶奶没有什么好招的!你要毁容就下手,这破公主你当我想当啊!” 面具人怒极,刀锋一动,在她耳侧划了一道。 桔子觉得耳根一凉,吓得魂飞魄散,只以为自己耳朵没有了,但久久没听到啪嗒一声,又想那人是不是虚张声势。却见他手上刀刃,挂下几滴血珠,知道到底还是被他伤了。 她现在倒也不害怕了,反正伤是伤了,这过激行为反而激发了她的执拗性子,于是破口大骂,绝不就范。 面具人又点了她的穴道,让她再尝一回万蚁噬身。这回桔子很快就疼晕过去,却是体内的保护神力终于起了作用,没有经受多大痛苦就让她晕了过去。 面具人不料这看似柔弱的小女子竟这般倔强,这大出他意料之外,倒怕强迫之下把她小命送了。面具后的眼珠子幽幽闪了半会儿光,看来用强不得,还得巧取。 桔子悠悠醒转,只见一团漆黑,心道到底是天黑了,忽然又想,不会是自己被逼瞎了吧?心往下一沉,试着动动手脚,发现能动弹,但随即发现有人压在自己胸腹处,她大惊之下,“啊”的一声惊呼出来。 趴在她身上那人被惊醒,抬起头来,“公主,你醒了?老天庇佑,幸无大碍!”这声音温和低沉,很是熟悉,竟然是顾眉。 桔子难以置信,“是顾眉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眉还没有回答,她已惊道:“难道你也被那怪人掳来了吗?对了,你是不是离开的时候被他截住抓来的?难道连骊羽也不是他的对手吗?” 她的手乱挥乱探,摸到一只手,赶紧紧紧抓住。顾眉缩了一下,挣扎不出,便任由她抓住了。 顾眉静了半晌道:“公主如此惊慌,难道昨晚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晚上听到异声,开得门来,就见你晕倒在我门外,身上还受了伤……” 他缓缓道来,语调不徐不疾,桔子听着,不禁慢慢定心下来。 想来是那人逼迫自己不成,终于把自己给放了。只是摸错了门,丢到顾眉房前了。 她想了想,更紧的抓住顾眉的手:“你找了车马没有?快走,快走,现在这里不安全。” “公主……” “走得一个是一个,小六有他哥看着,会安全些,叶萧我也得想法子让他走……”说着她放开顾眉,便要跳下床,脚触地时双腿一软,一下跪下了。 “公主……” “你怎么不点灯?这里黑漆漆的,还害我摔了一跤,不过我没事,不用担心。” “公主……刚才灯还是点着的,可我睡着了……灯也灭了。” “无事无事,快走吧。东西也不用怎么收拾了,有钱外面什么都能买到。你快走吧。” “公主……”顾眉突然张开双臂,从背后抱紧她,桔子浑身一僵。 “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陪伴你,我不走了。”黑暗之中,他的声音低沉而痛楚。 “顾眉,你吃错了什么药?”桔子太惊讶了,向来守礼拘谨的顾眉,竟突然变得这么热情……是因为彼此看不到变得特别胆大,还是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他? 桔子想及此处,厉声喝道:“你究竟是谁?” “我……”顾眉才说了一个字,突然浑身一震,一股热流就直直的喷入桔子的领子。 桔子用力推开他,冲到桌前,摸索到火刀火石油灯,想要点上。她双手直抖,打了好几次才擦出火,颠颤颤点亮油灯,还好,这里果然是公主府顾眉的房间。她深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回身拿灯一照。只见顾眉头往外半伏在床上,胸前淋漓尽是鲜血,人已晕死了过去。 桔子赶紧放下灯,走过去搀他,张开衣袖替他擦脸,谁知越擦越多,血还不断从他嘴角渗出,把桔子的衣袖都染红了。 桔子魂飞魄散,一把搂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胸前,回头尖声呼道:“来人哪,来人哪,快来人哪!” 给顾眉诊脉的大夫直摇头,“公主,借一步说话。” “顾公子的心脉原本就较常人为弱,近年是受六情所伤,近日更开始恶化,恐怕积重难返。”大夫说。 桔子急道:“可有什么法子救他?你开个方子,无论什么珍贵药材我都可以寻来。” 大夫沉吟良久,提笔开了个方子。“这是安神静心的药,是让他情绪平稳些,不易激动,但是对他的身体并无裨益。唉,他现在的身体,哪里像个青年人了,尤其那颗心脏,简直就像是个行将就木……” 他瞧了瞧桔子的脸色,不敢说下去,改口道:“还是要好好保养,不能让他情绪激动,不然情况堪虞。” 不能让气着恼着担心着,桔子念叨着大夫交待的几项注意事项,去看醒转的顾眉,已是换上一副笑脸。 “大夫说你气急攻心,所以才会吐血,只要好好休养,便无大碍。”桔子说:“早前我忽略了你身体不好,还让你操劳,真是不对。现在你给我好好在床上将养着,没事不要到处跑,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顾眉垂下眼睛,半晌说:“我原本想自己时日无多,只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终此余生……” 桔子急急打断,“什么时日无多,呸,你的生命还长的很,你还有好几十年好活,往后找个心爱的人,生一堆孩子,孙子,儿孙绕膝,每天看日出日落,共度月夕花朝。” “月夕花朝……”顾眉的脸有一瞬黯淡,随即抬起头来,“可我现在又不愿走了,只想留在这里……公主会怪我出尔反尔吗?” 桔子道:“怎么会呢!现在你身体不好,就算想走,我也不让你走啦!等你身体将养好了,到时还想走的话,我再考虑放行。” 顾眉微微一笑,那笑容却很是苦涩。 桔子伸手从床头端过药碗,舀了一勺,“来,先吃药。” 顾眉抬起手:“让我自己来吧。” “就只许你照顾我,不许我照顾你?乖,快张嘴!” 顾眉踌躇半晌,终于张开了嘴,桔子把药汁喂进他嘴里,他含着药汁,好像含着不舍得马上吃完的糖果一样,过了半天才缓缓咽下,苍白的脸上红晕慢慢泛起。 这个房间窗户向东,破晓初升的太阳透过窗格,光线照到床帏上,宁静温暖。 桔子目不转睛的瞧着他,感觉到他油然升起的生机,心里突然充满了希望。 “顾眉,你过去的日子太苦了,但有句话叫做否极泰来,只要你撑过难关,以后一定会生活得很幸福很幸福的。我与你约定,在我们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一直到一百岁,每过十年,我们就在这个日子一起去看日出。你相信我,只要你看过一次,就会觉得人活着还是好的。” 顾眉吃惊的转目瞧她,他漆黑的眸子弥漫着一层雾气,把眼睫染得湿漉漉的。 “怎么样,答应我吗?”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卅六、郎心如铁 慕容翎知道公主遇险的消息,急宣她进宫面圣。 女皇在昭华殿见的她,这里供奉着大燮自开国以来历代帝王的灵位,上等沉香木雕成底座,漆成黑色,上面供放着一个个纯金的牌位,黑与金的对比尊贵而肃穆。灵位分上中下排成三排,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一个牌位前面都供奉着果品酒肴,前上方悬吊着卷曲的线香。这是最上等的长燃香,常常一根燃到尽头,香灰仍然保持着螺旋的形状。 慕容翎领她来到当中一个牌位前面,上面写着的是先皇的名讳,也就是慕容翎的丈夫。宫女乖巧的铺好两个锦垫。慕容翎摒退众人,只留下桔子一个。 “你还没有拜祭过先皇吧?” 被拆穿不要太快哦……桔子吓了一跳,嗫嚅道:“今年没有……” “跪下。”慕容翎说。 桔子只好跪下,慕容翎拈起三支线香,亲手凑香烛上点燃了,递到她手里。在她的注视下,桔子咚咚咚,头碰地板,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双手把香插进香炉里。 慕容翎道:“磕过头,上过香,你就正式是我李家的人了。” 桔子忍不住一抖。 “朕不管你是谁,是从哪里来的,甚至是什么精怪,朕只认你这副躯体容貌,是朕十月怀胎所出。从今日起,你需记住一事,踏出昭华殿的门槛,你就是李嫣,李嫣就是你,我大燮皇朝唯一的公主!” 桔子初时很是心惊,听到后来,却觉得一阵澎湃,眼眶发热。她颤声道:“我知道了。” 慕容翎厉声道:“朕的女儿,不比常人,别作哭哭啼啼小女儿状。把大燮建设成比先朝更繁荣安定的国家,要让四方朝拜,这条路荆棘满布,危机四伏,朕只问你,随朕而行,不但会流血流汗,随时还会赔上性命,你可怕了,怯了?你还敢跟随朕吗?” 桔子此刻已被赶上贼船,哪里还能后退,遂朗声道:“自然是誓死跟随皇上,只要百姓人人安居乐业,我就算是死,也是值得了。” 慕容翎注视她一回,哈哈笑道:“好女儿!”回身对着殿上数列灵牌,大声道:“大燮诸位先皇,你们可看清楚了?这就是我大燮的好女儿!谁说女子不如男,我慕容翎的女儿必将更胜须眉!” 离开昭华殿时,两人同车。慕容翎撩开桔子散发,查看她耳后的伤口,伤口很浅,已经愈合,只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疤,好似一条红线挂在耳后。 慕容翎摸出一盒药膏,拿手指挖了,亲手替她细细涂上。现在她一反方才的威仪硬朗,眼含怜惜,动作温柔,显得慈爱无限。 桔子觉得她手指在自己耳后轻扫,柔柔的,痒痒的,药香幽幽扑鼻,她舒服得好像只猫儿一样,浑身放松,眼睛半眯。 只听女帝在她耳边低声道:“嫣儿,朕知道你在刺客面前不愿承认,是为了保护朕,与上次遇刺时一样。你受苦了,以后换朕来保护你。那群人看朕是外姓,又是女人,便妄言说朕不能当一个好皇帝,未免太不公平。越是如此,朕越不能妥协,朕要教他们知道,他们的眼光有多狭隘,朕要做大燮朝最好的皇帝。” 女皇只送桔子到了宫门,便令御林军护送公主回府。桔子在车子里一路敲额角,这回骑虎难下。原本她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冒充的,是为了自保,不料却反倒促使女皇下定决心,把她看成同一国的了。既然如此,只好努力保全自己,也就等于巩固女皇的后防了。 于是回府就开展了一系列的反恐行动。 她请了京城里有名的锁匠,把家里的门锁全换成新的。当然武林高手不一定会走正常人的路径,她又让在墙头上加了石灰,粘上尖锐的铁皮。虽然不太美观,但要是敌人翻墙而入,还敢在墙头停留的话,一定会被密密麻麻的铁皮割伤。 房间所有门窗处,系了细丝线,串连了铃铛,若有出入者,牵动丝线,铃铛必响,提醒主人有客来访。 她更贴身收藏一筒由暗器名家锻造的铁针,神不知鬼不觉的在袖中扳动机括,便会劲射出七七四十九枚一指长的锐利铁针,将前方半径三米的半圆范围完全覆盖,对方就算是高手,猝不及防之下,也会被铁针射成个刺猬。 公主府的侍卫则加入了女皇新派来的人手,重新编排,每半个时辰交替巡逻,每两个时辰换岗,每四个时辰换班,府中各个通道,明灯彻夜不灭。 作好了各种安排后,桔子独自留在房里,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站起来,绕墙走了一遭,握起拳头在桌上重重一敲,撩起衣服下摆,便往床底下钻。 过了半晌,她灰头土脸的从床底下爬出来,先拍干净那一头一身的土,再把紧紧攥住的手摊开,里面一颗小小的金铃。 她自语道:“我这可不是想要见他,可是,可是他是有责任保护我的不是吗?我也不是要他随时出现救我护我,我只是要跟他学上几招防身的武功,免得任人鱼肉。” 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但瞧着那枚黄澄澄的小铃铛,她硬是吹不下去。 断都断了,这样又去找他来,岂不是让他觉得自己死缠烂打?他原本已瞧不起自己,这回岂不是更瞧不起? 但他既然不放我在心上,我也早该忘了他,既然决定跟他没关系,那么何必在意他怎么看待我自己? 她纠结了半晌,提出几百个理由来,正负双方却都无法说服对方。最后她终于放弃,把铃铛丢在桌上,长长叹了口气。 她原本不是这么拖泥带水的女子,可惜头一回恋爱便栽得这么惨,从此留下后遗症,都变得战战兢兢了。 她复又想到,自己这边踌躇,都是因为自己还在乎那个人的缘故,要是把他当成陌路人,哪里会这般前怕虎后怕狼的。想明白了这些,她又有点恨自己还没有放下。 到了最后,脑子已是乱成一团,索性作大字状瘫在床上,盯着床帏不动。忽然间,一个念头钻进脑里,你对他还有没有感情,有没有恨意,与他何干!与需要拜托他做的事又有何干! 无论你有多喜欢这个人,多么恨他求之不得,都改变不了事实,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终于想通,她一跃而起,在桌上抓起金铃,啜唇一吹。 房中寂静无声,但她知道,在世上某个角落,那个人身边,有一枚同样的铃铛,正在清脆响动。 她的心扑通直跳,忽然开始后悔,自己还没有作好心理准备,这就吹响了金铃。她还没准备好要以怎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表达自己的请求。 说到底,她还没有准备好该怎么面对他。 她紧张的盯着门,觉得焕之随时会敲响房门,她连忙把系在门把上的丝线解下,结果把示警的铃铛弄得直响,巡逻的侍卫立刻聚拢到门外,“公主,可有异常?” “没有没有,是我不慎触动了机关。”桔子让他们退下。 有异常的是我,她想。 她往后退了两步,噗的坐在凳子上,心想,我可不能表露出慌乱的样子,上次的事情已经让我很丢脸了,这次无论如何要镇定些。 但想起将要出现的那人,隔了那么久还没有剪断的思念,她怎么可能镇定得了。 她左手握右手,努力放松脸上绷紧的肌肉,不住在想,等下见到他,该是要笑一笑,云淡风轻说句:“嗨,好久不见了。” 还没准备好,“格”的一声,窗户被撞开,一道白影飘了进来,随即铃铛响成一片,那人被吓了一跳,胡乱一扯,系在窗上的细线被他尽数扯断,他往前一步,哐的踢飞了桌前一张春凳,嘶的一声,袍摆不知挂了什么,被扯掉一片,露出里面月白的裤子,他愣了一下,赶紧拿手把剩下的袍子一撩,结果衣袖也在不知哪里挂了一下,撕了一个大大的口子,露出胳膊来了。 这一番乱七八糟,声色无限,现身效果实在惊人。 桔子半张着嘴,盯着这个一身狼狈的人——白凌霄。 小白瞧着自己一下子就弄得破破烂烂的新袍子,眉峰慢慢竖了起来,加上那些铃铛还在响,让人心烦意乱,他的脸越来越凶,就在这时,那些侍卫忠心耿耿的又出现了,在外头兴冲冲的喊:“公主,有刺客吗?” 白凌霄双眉一竖,屋内人影一晃,站着的地方就空了。 桔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外头站着的忠心侍卫们,已经没有一个是站着的了。 她推窗埋怨道:“你自己不小心,怎么把气撒在我的人身上!” “谁说我胡乱出气了,我就是对这群不长眼色的人看不顺眼。”小白端直的站着,摆出一副说多潇洒就有多潇洒的姿势,看来身上破损的衣服丝毫没有影响他那冰山般冷傲的气质。 桔子忍不住扑哧一笑,但笑过之后,又觉得一阵失落,“怎么来的是你?” “你吹了我的铃啊!” “那……不是焕之的吗?”这个名字在心里百转千回,终于还是在此时吐露出来。 “原来是师兄的,后来他把铃给了我,这原本就是我的任务。”小白斜了她一眼:“怎么,你还敢嫌弃我?我才不是很想保护你这好色公主呢!” 竟然是他不再想保护自己吗?桔子手心一片冰凉,犹自不死心:“他是怎么说的,我想听听看。” “还有怎么说呢,这原本就不是他的任务,这套铃,是他和师傅的,不知怎么落到你手里。嗯,他说,还是完璧归赵的好,他不想再涉手此事了。” 不想再涉手,也就是说,他对她是完全放手了。 从此后,死生契阔,互不相干。 焕之啊焕之,你果真绝情绝义,我的死活,你果然是丝毫不放在心上的。 桔子突觉体内支撑自己的支柱消失,四肢无力,一阵天旋地转,她急急拿手去撑,一下触空,却只摸到椅子背,没有稳住身体,反而带翻了椅子,身体无法反应,眼睁睁瞧着地面向自己扑来。 “哎,哎,你怎么啦……”白凌霄上前一把扶住。 桔子紧紧抓住他坚实的手臂,手指都要掐进他的肉里。 “小白,你是来保护我的对吗?” “是的啦。” “会保护我一生一世?” “那个……” “你不答应?那就教我最厉害的武功,以后由我来保护我自己!我不会再想依赖什么人,我的性命,由我自己来守护!” 卅七、月台易漏(V文通知&剧透) 公主多了一个新宠,模样俊俏,高鼻金目,很像异域人,脾气很是古怪,人家跟他打招呼他从来不理,但要是说到什么有趣的话题,最热衷的人也往往是他。 公主唤他小白,听上去很像阿猫阿狗的名字,但倒也是——名副其实。 小白武功很高,公主最近的主要活动就是跟他学武功。于是众人又有谣传,这小子原本是来当护卫的,但因为长得实在俊俏,让公主看上了,于是就成了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这词是怎么来的?是这样来的。 清晨,第一缕曙光透出灰蒙蒙的天际,把窗纸染白的时候,公主房中就会发出异声。 “咯嘞嘞~” “扑通扑通~~” “哎呦呦~~” “嘿咻嘿咻嘿咻~~” 虽然说是学武功,但这些异声怎么听怎么引人遐想,更何况过起招来,难免磕磕碰碰,肌肤相触,公主素来最爱美貌男子,难道还不会打着打着滚到床上? 而且府中顾大公子现在也不管杂物了,说是要调养身体,却天天吩咐厨子熬了好汤送进房里,倒像应该疗养的人不是他而是公主。大伙都很英明的认为,顾大公子是感觉到新人带来的危机,终于放下身段,要跟公主重修旧好了。 桔子压根没想外面传得如何风言风语,她只是狠下心来要锤炼自己。她练武,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保全自己,为了从此不依靠任何人。 挥出的每一拳,她都想象成是在保护自己的堡垒上筑上一块坚硬的大砖头,踢出的每一脚,就等于在堡垒上浇上混凝土。这个一点一滴垒成的防护罩,不仅仅保护她的人,更重要的作用,是保护自己的心。 骊羽在公主府住得久了,仍脱不了江湖习气,听说来了个高手,初时是嗤之以鼻,后来便忍不住主动过来要切磋。 那一日,花园内众人都目睹了一幕奇观。 一团白的一团红的两团裹挟着寒光和灰尘的旋风,追逐着在院子里翻滚,所到之处,寸草不留,就连树干上的糙皮也被剥得精光,直如蝗虫过境。 不会武的下人们好似看戏法,兴奋得交头接耳,园丁热泪盈眶,啊,我的蔷薇、我的紫藤、我的杜鹃、我的山茶……会武的侍卫们看的不住叫好,好像观赏街头卖武,他们虽然没看清楚两人身法,但是也知道动作快成这样有多高难度,为了显示自己是内行人,垃圾尘土额外飞扬之时,喝彩声也配合的格外响亮。 这里面的人之中,能清清楚楚看到两人每招每式的,可能只有桔子一个。无论是出招疯狂型,胳膊轮的好像风火轮的骊羽,还是闪避如风,身法诡异得好似倩男幽魂的小白,在她看来,都是太慢太慢了。 她老是觉得,骊羽那一剑要是再往前半寸,就算没伤到小白的胳膊,至少也得把他衣袖刺个对穿,可就是偏偏差了那么本寸。还有,小白拍出的那一掌,胳膊再顺势往左拗一下,不就能扫到骊羽的背了吗?可是每次都是相差了那么少许,弄得两人好像捉迷藏一般,你追我逐,在院子里充当人肉剪草机。 她凝神瞧了好久,小白教给她的只是最基础的东西,但却开拓了她的眼界,现在亲眼目睹这么一场真人打斗,跟小白教授的理论一相验证,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上半身一定要跟下半身配合,身体才能伸展最大的角度。 招式不是固定的,能打到人就好。无论对方转到哪个方向,只要预测到他的动机,迎头截住就好。 如果不能硬碰,抢在对方攻击之前闪躲也很好,适当时候反击对方的弱点,可以为自己争取脱身的时间。 这一场比试,收益最大的是桔子。在两人比试结束后,她还意犹未尽,殷殷的问两人什么时候再比一场。 “还比?”小白不屑的说,“有什么好比的,师门有命,不能随便出兵刃跟人切磋,我刚才只是逗着他玩而已。” 难得的,一向不服人的骊羽只涨红了脸不作声。 众人于是恍然,原来还是公主的新宠赢了,全都刮目相看。 不但很能打,还很忠心。 那日入夜,有道黑影翻墙进来,功夫不弱,还似对府中守卫很是熟悉,竟然让他放倒了两批巡逻的侍卫,一路摸到公主房前。 这蒙面黑衣人原本是想劫持公主,不料触动机关,惊醒了公主,更招呼了小白出来。小白费不了多少功夫就把来人擒住,轻松化解一场危机。只是公主不知为何,后来竟然毫不追究的把人放了。 有知情者偷偷透露出来,来人年纪二十出头,长得很是英俊,身上颇有贵气,看去像是出身好人家。更听到他对公主破口大骂,说什么宁死不从的……也许公主曾经想强迫他,最后欣赏他硬气,终于还是把他给放了。 于是大家又都叹息,听说驸马两个月后便要进门,公主这可是抓紧最后的机会纵情风流了。 随着日子推移,桔子离自己的大婚之日是越来越近了。 这日中秋,全体官员放假,算是公主大婚前的最后一个休沐之日。 桔子在宫中上完最后一节礼仪课,礼官给出一个“优”的评语,便笑逐颜开的连称恭喜。桔子也很是高兴,想起那日里,那个男子幕离下半截颈子都红了的窘态,心里就觉得又软又暖。 慕容翎让人来传她,笑问道:“半月后吾儿大婚,心里觉得怎样?” 桔子老老实实回答道:“很高兴,很期待,也很忐忑。” “哦?” “高兴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人,期待是因为一生只有这一回热闹,忐忑却是……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赌博了。” 慕容翎听了,道:“前面两点都说得不错,至于最后一样,朕答应你,你喜欢的人尽可留在府中,往后你若是对这驸马不满意,也大可另觅新人,只是这名分却仍是他的,面子总要留给章家。” 桔子对前面的还算满意,但对后面的承诺却很是不以为然。皇上啊皇上,你这是鼓吹婚外情啊,要不得,要不得。两夫妻同床异梦,貌合神离,那还有什么意思。 但想这都是政治婚姻的弊端,以前有,现在有,将来也会有。需要共同利益的地方,自然就会衍生出这种事情来,于是桔子也就采取了不顽抗不反对的政策。 离开之前,慕容翎另有所指的道:“刘檎这人野心太大,难以驾驭,你还是少点与他扯上关系为好。” 桔子不知刘檎哪里惹得女皇不悦,赶紧道:“但他也是真个有才的,手段虽然酷烈些,但对非常事有时需要非常手段,我觉得他还是才堪大用的。” 慕容翎摇头道:“放这么个人在身边,跟放一条蛇上榻有什么分别,现在他看似温顺,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咬人。” 桔子道:“我相信他的为人操守。” 慕容翎叹道:“你还是顽冥不灵,可知他为了想当驸马,曾透露你非此间人的秘密于朕。” 桔子难以置信,“什么?!” “无需惊慌,朕早就心里有数,自然是一口回绝他了。你要还是不信,朕已交给他一项秘密任务,借由此任务,你便可看穿此人真面目。” 告别慕容翎,登上车辇,驶出皇宫后好远,桔子还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刘檎居然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出卖自己的秘密!是自己太容易相信别人,还是这个世界根本已经疯狂了? 车辇突然停下了:“公主,前面有人拦路。” “谁敢拦我的车子?” “公主,是我。” 拦在路中央的轿子里缓缓走出一名年青男子,身上穿着深朱红色的袍服,冷淡的脸在轿子的阴影下显得青白异常。 桔子正被刘檎出卖的事情搅得心烦意乱,现在见到他拦路,一阵没好气,也不下车,只隔着帘子问:“你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吗?” “公主都知道了?”刘檎冷静异常。 桔子哼了一声,心想,你不用解释,就算解释我也不会相信你的。 刘檎道:“我这样做,原本有足够的把握,能与公主结成很好的联盟,能够……相敬如宾。” 桔子一阵气恼:“见鬼的相敬如宾,强扭的瓜不甜,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吗?好好的做朋友不行吗,非要弄成这样!你这没有安全感压根不信任人的小气男人!你把一切都弄砸了!” 刘檎不作声,等她数落完了,隔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只是料不到,皇上竟是真心护着你的,看来是我过虑了。” 桔子很厌恨他一手破坏了两人之间的信任,吩咐马车绕过他,继续前行。 刘檎冷冷站着,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马车要从占了一半路的轿子旁边过,不是不可以,但就得从他身上碾过去。 车夫连声吆喝,见他一动不动的拦着,无可奈何,只得又勒紧马缰,好言好语的劝他:“刘大人,公主正在气头上,您看,这,这是不是等公主先消了气……您就当可怜可怜小人,不要为难我吧?” 刘檎不理他,只顾对着车窗密密放下的帘子道:“我是有把握皇上绝不会就此事追究你,揭破此事有百利而无一害,方会向皇上透露的。” 桔子冷笑道:“你今日能对皇上说,明日也会对别人说,还可以都说成是为了我好!” 刘檎道:“公主不相信我?” “你这样让我怎样相信你?” “好……”刘檎深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显出坚定的神色,闪身让开了道。 车夫驱车在他面前驶过,刘檎突然道:“公主铁了心舍刘就章,希望章珏那小子不会有令公主后悔之时。” 马车直直驶去,突然嘎然而止。桔子撩起车帘,大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我选的人是章珩,不是章珏!” 刘檎慢慢一笑,“公主原来还被蒙在鼓里……皇上选的驸马,不是章家的庶子章珩,而是嫡子章珏啊。” 卅八、世态炎冷   桔子此刻听了刘檎说的话,几乎不用过多思考,就知道这很有可能是真的。这就是慕容翎自上而下一直隐瞒的真相,也是她心底最最担忧的事情。   联系起最近发生的事情,那些蛛丝马迹,每一样都直指向偷龙转凤的事实,只是她一直不愿意去深思。   决定与章家联姻后,纳采问名两个仪式是由礼官来办的,纳征和请期则是由章家家长御史大夫章籁和次子章珏亲自前来的。她原以为是因为章珩相貌不佳,故此减少抛头露面,也以为是有别的习俗,比如说婚前新人不能见面之类的顾虑,现在才知道这些不过是她想当然的。   各项仪式她都有参与,但都是由她进宫,在慕容翎面前进行的。公主由宫中所出,受礼应当在宫中,这也说得过去。但是现在想起来,怎么都有种掩人耳目,并由慕容翎亲自监视的意思。   再加上前些天,章珏深夜来访,口口声声说是不愿与她这个声名狼藉的公主联姻,想要胁迫她写下退婚书。她还以为他兄弟情深,替他哥哥出头,现在想来,他说的那些话,哪里有半句提及他的大哥!   她越想越是心惊,不禁推开车门跳下车来,奔到刘檎面前,急促的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刘檎瞧着她蓦然苍白的面孔,冷淡细长的灰色眸子中闪过一丝丝担忧:“我猜的……皇上目前所公布的大婚仪式,里面并没有驸马的真实姓名。”   猜的?这种事也能瞎猜?!   桔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好似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这不过是你瞎猜的,你也有可能猜不中的对不对?就算没有公布名字,大家都知道,章珩是我在围猎中亲自选中的,那天有很多官员在场的呀!”   “公主,请你冷静些。章珩相貌有瑕,按照本朝律令,他不能入朝为官,他从一开始就不在人选之内的。”刘檎把衣袖扯回,冷冷道:“当日是有很多官员在场,但都是看见一你与章家兄弟一起进入御帐,其余的,有谁知道!”   桔子嗫嚅,“我是没有宣诸于众,可是……”她瞪大眼睛,愤愤的说:“就因为他不能当官,没有利用价值,所以,所以就不能做公主的丈夫对吗?”   刘檎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却坚定的说:“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道理,公主乃是大燮国未来的希望,若是登基为帝,皇君绝不可是一个懦弱之人。”   桔子忍不住直发抖,她松开攥住刘檎衣袖的手,颤声道:“你这样说不就是想我舍弃章家,选择你而已。我是人,不是工具,而且我与皇上有救命之恩,她也很爱护我,她亲口答应让我自己选择伴侣的……我会证明你的猜测是错的!”她说得越来越快,试图说服自己。   刘檎冷静的说:“我也希望我的猜测是错的……那么公主,如果想知道真相,你可以去调看存于礼官处的庚帖,不过我猜,那份庚帖恐怕不容易找到了。”   桔子牙齿咬得格格响,“我会证明你是错的。”捏紧拳头,她返身跳上马车,催促改变方向,驰回皇宫。   刘檎瞧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凝立了半晌,回身上桥:“回府。”   他知道,真相离他猜测的不远,他有这个自信,公主马上就要来找他了,在那之前,他得先作好所有的准备才行。   果然到了入夜,桔子就急匆匆的上门拜访了。她的神色是委顿的,脸色灰败,一双原本灵动的眸子睁得大大的,有点发直,不时想到了什么,倏然闪过惊慌和恐惧。她现在的样子,就像受惊过度的雏鸟,摆出一副防护的姿态,却难以抵抗外来的伤害。   刘檎让下人送上一尊五彩团花小盅盛着的热茶,问道:“庚帖找起来很不容易罢?” @   桔子双手紧紧捧着小盅,好似抱着一个手炉要吸取它的热量,过了半天,她才低声问:“怎么办?”   刘檎注视着她,她双肩微耸,头微微垂下,姿势很是瑟缩,看起来楚楚可怜。在这一瞬间,他知道了面前这个女子是抱着多大的折辱和哀苦前来求助的。她明明不甘,不忿,却只能被迫向事实低头。自见到这第一面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一个坚强开朗的女子,但是现在事实终于打败了她,让她低下了高昂的头颅。   一股又酸又涩的感觉冲进他的心里,他还不知道这种对于他来说,异常陌生的感觉,就是人常说的恻隐之心,他只是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难受,竟让他方才便一直保持的运筹帷幄之心,全消磨得淡了。   突然间,他对自己的打算,也产生了一种怀疑,以至于他竟罕见的迟疑了。看上去,就像是被人问得哑口无言的样子,要是有旁人在场,定然会对这口舌锋利心如铁石的酷吏此刻的表现大为惊奇了。   桔子见刘檎半晌无语,抬头来瞧他,刘檎的手段和决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继幻灭的那个人以后,她所能依仗的支柱。   ……要是他也没有办法,那么……   不,不,他或许会提出改由他来当驸马的法子来。唉,那怎么可以,不是跟没有法子一个样吗?   刘檎沉思了一会儿,张了张嘴唇,桔子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她实在害怕刘檎趁机说出要选他当驸马的话来。经过慕容翎跟她透露的那番话,她已经认为,刘檎为了当驸马,会不惜采取任何手段的……   他会不会顾忌这些?   他难道不怕她会恨他吗?   看到她忐忑的表情,刘檎抿了抿嘴,把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薄薄的唇角微翘,现出一丝讥讽凉薄的笑意。   他慢悠悠的说:“公主想到来找我帮忙,难道还没有心理准备吗?”   桔子看着他凉薄的笑意,心坠入了冰窟。   看过一个故事,兔子为了逃避狐狸,向狼救助,结果呢……结果就是面前这样,她心里突然充满了懊悔。   刘檎观察着她脸上神色的变化,见她的眼神比方才更绝望,连那一线希望的光芒都要将将湮没了,心里那种又酸又涩的感情又悄悄涨起。他对自己这种心理状况很不适应,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极品的大红袍,竟品不出半点滋味。   他放下杯子,终于启唇凉凉的说:“我原本是想让公主向皇上提出,换掉驸马人选,现在看来,无论是皇上还是公主,大概都不同意此事发生罢。”   桔子被他道破心思,只得苦笑,呐呐道:“现在天下都知道公主驸马是姓章的,不好换了罢。”   “要换也不是不行。”刘檎眼神一厉,“要是未过府的驸马爷身有什么隐疾,不足为外人道的,撤换那是当然的事。更别说现在大婚还没有举行呢。”   桔子苦笑再苦笑,就是嫌弃章珩没有一副好相貌,所以挑了长得好的章珏,这挑伴侣又不是挑菜,要挑长得光鲜的……刘檎说得没错,但是换来换去,也不可能换到面貌不佳的章珩身上。   但被刘檎这么一刺激,她的想法也不禁放开了,“要是我说自己身体有病,推迟大婚行不?”   刘檎道:“这也不失是一条拖延的办法,但是拖来拖去,总还有兑现的一天。到得那一天,就算公主真的气若游丝,恐怕皇上也等不及了。”   “那么……?”桔子虽然刚被慕容翎感动了,但是知道她对自己婚礼的隐瞒和摆布,又让自己对她的信任度急降。她相信,在女皇心中,当一个好皇上才是第一位的,而当一个好母亲或者好同盟者,是自动退居二线的。她隐约知道,当自己的愿望跟女皇的期望值产生分歧的时候,女皇绝对会牺牲掉自己。刘檎的分析并不是信口开河。   “不过公主大可在施行此计之时,另作安排,来一招釜底抽薪。”刘檎显然早有准备。   “釜底抽薪?”   “对!”刘檎深深看她一眼,“刘某有一言相询,请公主如实答我。”   桔子不知不觉中已对他恢复了信任,闻言肃容道:“你问吧,我一定如实回答。”   “公主果真非此间人?”   “……”桔子犹豫了很久,终于没有回答。   虽然女皇已经表明态度,无论自己是谁都会接受,但是她现在已经明白,这份大度不是建立在爱的基础上的,而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的。这份基础非常薄弱,非常易变。要是了私自对别人透露了自己的身份,这不仅仅是关乎她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关乎这个联盟共同利益的问题。要是动摇她联盟的基础,慕容翎是会把她牺牲掉的,冒险太大,她不能不犹豫。   刘檎等了片刻,轻轻一笑:“公主不用亲口回答,我已清楚了。”   “公主,我换个别的问题。公主难道真的不爱江山,只要遂了心头所好吗?”   这个问题是可以回答的,桔子不用多想,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我清楚自己并非当君王的料子,也很不喜欢宫廷里勾心斗角的手段。我终究还是不能当皇帝的,因为我不喜,不能,也不愿。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全身而退。”   “那么……”刘檎的眼神黯了黯,无声的叹了口气,终于下了决心般道,“公主可曾考虑过,要把皇位还给太子呢?”   “我从来没有想夺走谁的皇位,但是现在皇位是皇上在坐着,不是我啊,如果要还,皇上就要下台,我也会受到牵连的。”   桔子知道刘檎说的是个好办法,当自己不在权力的风尖浪口上,生活自由度应该就会提高。只是这一着釜底抽薪太猛了,说不定柴草抽出来的时候,这把火也会跟着灭了。   刘檎慢慢道:“或许有个法子,能够不动兵刃,不伤根本,就能把皇位还给太子呢?”   桔子心念电转,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啊”了一声,惊道:“你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先皇遗诏的东西罢?但是当今皇上一心想当个好皇帝,恐怕就算是有这种东西,她也不会束手而退的。”   刘檎冷冷道:“大燮自建国以来,历代以君皇意志为重,如有遗诏,那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金科玉律。慕容翎摄位多时,无非都是以太子未及弱冠为由,现今太子冠礼已近,如再加上先帝遗诏,恐怕她再找不到任何借口。”   桔子被刘檎冷厉之气惊到,觉得一阵不安,似乎一股杀戮血腥之气已经悄然弥漫。她想了想道:“刘檎,听你这么说,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份遗诏你是怎么找到的,你凭什么相信它是真的呢?”   刘檎道:“我的判断自然有我的道理。”   桔子犹豫了一下,低声问:“这个东西是不是你偶然找到的?在这之前,有没有什么人特别授意你去做的呢?”   刘檎何等精明的人,闻言眉头一皱:“公主是在暗示我,这是有人误导?”   桔子想到慕容翎跟自己说过,要考验刘檎的话,心里越加不安,轻声道:“我只是怀疑而已,不敢肯定。不过上次你向皇上告密,她已对你起了疑心,你自己谨慎些。”   刘檎沉下脸来,那张脸显得跟瓷一样冰冷坚硬,过了好久,他突然笑了笑:“我可以看成这是公主在关心这吗?”   桔子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出事,你知道,唉,现在你已是我最信任的朋友。”   刘檎薄薄的唇角往两边拉开,慢慢绽出一个怪异的微笑,“原来是这样,我还真有点受宠若惊呢。”   他深深吸了口气,徐徐慢慢的吁了出来,似要借这口气平静下些什么。隔了半晌,他道:“现在我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遗诏是真正存在的,但是没有人知道在哪里,皇上让我去找,也是考验我的忠心。这份遗诏的内容绝不会是传位给慕容翎,大燮也没有传位公主的传统,只有一个可能,名正言顺继位之人只能是李丹。不过慕容翎低估了我的脾性,高估了我的忠心,我的忠心永远不是对着大燮皇朝,只会对着明君。我原本以为慕容翎会是一个好皇帝,但是现在我怀疑了。 公主,我相信你会是一个明君,但是你不愿意担负起责任。既然这样,等我找到这份诏书,就把它交给最适合的人,让他来作判断吧。”   谁是最合适的人?还不是太子李丹吗!   桔子觉得,这是刘檎不愿明言,这也是他在赌气时说出的话。她想要再劝两句,刘檎已经双手端起茶杯喝茶,连眼也不抬,摆出一副送客的姿势来了。   桔子只好告辞离开。踏出厅堂的一刹那,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刘檎这么做是为了跟女皇赌气,还是为了帮助自己呢?   忽听刘檎在身后曼声吟道:“数见红尘无人识,看淡风流赖浮光。”   她忍不住回头一瞧,见到堂中灯影下坐着那人,捧着杯却不在喝,肩膀微耸,脊梁挺直,头拧向侧墙,瞧着菱花窗格,他的眼神悠远,落在遥不可及的地方。他的姿势一如既往的高傲冷硬,但这般看去,那姿那影,在漾漾灯光下凭地流转,竟让人想起孤峰傲松,白雪满头时的青翠高洁来。   她忽然间明白了他的心思,那深埋在酷吏姿态下的心思,她心里无来由的一阵感动。暗道,刘檎,刘檎,你可要收敛些儿,可别伤了自己。      不然……      若这世上少了你一个,那可……多么让人难过。 卅九、亡羊补牢   见过刘檎之后,桔子莫名的定下心来,抱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态,她开始了——装病!      小白是那个神秘兮兮圣女的徒弟,自然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法子。桔子把要求跟他描述一番,转身他就拿来了一瓶药:“喝了试试!”   桔子拔开瓶塞就倒,谁知里面不是药水而是干燥的药粉,直接撒进嗓子眼,顿时腾的一下冒起烟来,又是咳嗽又想吐,脸都绿了。   等折腾完,她已是脸色黄青,气若游丝,嗓子,果然也哑了。   她泪眼汪汪的悲愤瞪小白,恨不得掐死他。   小白满不在乎的转身:“还不是你求我的,想要一下子达到病入膏肓的效果,尸人散最有效了!”   尸、尸人散?   桔子捏住自己的喉咙,手指颤颤的泪指他,这东西该不会是用什么恶心材料做的吧?   小白淡金的眼瞳闪过一丝笑意,不屑的转身离开,偏生还迈得斯斯然的步伐,镶了边儿的袍摆在修长的小腿上拍来拍去,不知多风骚。简直让人错觉他袍子下面正有根大尾巴正在迎风摇啊摇啊,绝对绝对的幸灾乐祸。   桔子原本就没有时间,现在更没有精力跟他计较,干脆气呼呼的躺在床上,拿被子盖头,开始装死。   她已准备好一套手语代替说辞。要是慕容翎宣她进宫,她当然拒绝,盖因她现在根本不能下床。   要是女皇亲自来看她,必要等她焦急的呼唤自己三声,至少三声之后,她才会自晕迷中苏醒过来,徐徐睁开眼——掀一半眼皮,眼神涣散的瞄对方一眼,就是似乎有看到,又似乎没看到,云里雾里的那种,然后力竭般闭上双眼,剧烈咳嗽,浑身抽搐,嗯嗯,就像顾眉早些时候那样。   然后女皇就会情急的握住我的手,问:“皇儿,你感觉怎样?”   这简直就是废话,不过我也会很废的拿手指一指自己,再指一指她,然后在胸口比一个圆,分开,头一歪,晕迷。   她定然就会猜出,我在说自己不好了,对不起你,咱们想象的团圆和谐恐怕就得打碎了。   嗯嗯,我连话都说不出来,她也就没有办法再逼迫了我吧。   她都准备好了,盘算定了,只等传送病讯的下人回府禀告,等着女皇上门来了。   不想下人却带来了一个更惊爆的消息。   公主的准驸马,在皇上正准备给他封侯,提升他的地位的前夕,失踪了!   根据宫里流传的八卦信息,据说在章珏的房中发现了一张字条,说是他不能接受这场赐婚,要离家出走。他老爸章籁已入宫请罪去了,女皇现在正在气头上,还没空去管公主的病呢。   桔子听了,一骨碌坐起来问:那你有没有把我病的消息告诉皇上呢?结果出口却变成了依依呀呀,她一急,拿手指蘸茶就在桌上划。下人瞧了几个字,就连连点头,一脸忠心:“我说了呢,公主,我跟皇上说了公主的病很严重,连床都下不了,皇上是有事要忙才顾不上过来呢。”      桔子心说,你这人真呆,新郎官都跑了,新娘子还何必装病。但既然病也病了,也只能继续装下去。心里觉得这章珏在要紧关头抽身而去,正暗合了刘檎的釜底抽薪之计,想不到这小子还有些决断,不错不错。虽然要是别的新娘遇到这种落跑新郎,肯定会被打击得想上吊,但我显然不是,哈哈哈,我只会暗自庆幸,拍掌叫好。   在抗拒政治婚姻这一点来说,自己跟这小子还是难得的有着共同点的啊。   不过桔子暗爽了不到半说,宫里就有惊人的消息传来。   大家传说中的章珏留书出走,原来根本不是那回事。章籁声称自己的儿子不是私逃,而是被人掳走的,也根本没有留书,那是讹传。现在长史大夫进宫恳请皇上发兵寻人。但皇上根本不相信他所说的话,怒他不老实承认错误,当场罢了他两父子的官职,更扬言三日之内,章珏不回来自投,便要诛他一门。   在手段上来说,慕容翎绝不输给任何男人。女子的心慈手软,诸多顾虑,她是半点没有。既然章珏这么一逃走,驸马逃婚的消息已经传得全城皆知,把皇家的脸丢个精光,她就来惩治挑起事端的对方,你让我丢脸,我让你丢命!看谁更丢得起!   桔子得到这个消息,坐不住了。虽然知道慕容翎一命令不仅仅是为了出一口气,更是为了维护皇室的尊严,但她觉得此举太过了。同时回想起自己装病拖延的事情,也不禁不寒而栗,要不是章珏这么一打岔,引走了女皇的注意力,教她识穿自己装神弄鬼的话,恐怕吃不了兜着走的人就轮到自己了。   她很想去替章家的人求情,但是现在自己是被抛弃的人,并无立场,几次站起又坐下,苦无良策。   突然传来两声敲门声,顾眉低低的咳嗽:“公主,我可以进来吗?”   顾眉大概是来探病,桔子喉咙还哑着,自己走过去打开了门,顾眉亲自端着个托盘站在门外,托盘上一盅汤汁,盖得严实,只在走动之间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桔子连忙把顾眉让进屋里,让他放下托盘,又把他手放自己额头,示意自己无事。顾眉来时眉头紧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见到桔子无事,眉头稍微松了一点,那神色依旧担忧。      桔子拿过桌上纸笔,写了几个字——“我病已好,不用担心。”   顾眉点了点头,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桔子又写:“嗓子有点不适,无妨,你说,我听。”   顾眉便说:“公主可知道章家发生了大事么?”   桔子说了说头,知道。想不到顾眉消息倒是灵通,这么快就知道了。   顾眉垂下头,低声道:“章公子他是年少气盛,思虑不周,辜负厚爱……不过,罪不至死……”      桔子在纸上写:“我不怪他,反倒要感谢他。我想嫁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的哥哥,他这么一走,替我解决了大难题。”   顾眉吃惊的抬起头来:“难道他是为了成全公主么?可是……现在皇上发怒,要祸连全家啊。”      桔子微微垂下头,无声的叹了口气。这可不是她授意的,不过她心里隐隐想,会不会是刘檎在里面充当了什么角色?那样的话,昨晚自己到刘檎府上的造访,会不会也是此事的一个诱因呢?     不过就算是这样,自己也决不能承认。   顾眉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恐怕章家这一回是难逃大劫,我,我也知道自己微不足道,可是看到他们这样,就会想到我家往日的遭遇……高楼朱阁,转眼坍塌,富贵繁华,散逝如烟,至亲血肉,归入尘土……”   他声音越来越低,凄恻之情难以抑制,他不禁闭上了眼睛,想平复下心里紊乱的情绪,结果却觉得胸口一股闷痛。往日那不堪回首的回忆,像是一枚大铁锤,不住的槌打着他脆弱的心脏,他苍白的脸因为强自忍耐扭了起来,想借助屏住呼吸止住那强烈的心悸,但看来只是徒劳。     桔子见到他痛苦的模样,心都绞了起来,赶紧过去扶住他肩,又拿手在他背后轻抚,替他顺气。      顾眉忍了片刻,好不容易压下去那阵心悸,睁开雾蒙蒙的眼睛,眉睫间已是湿漉漉的汗水。他摇了摇头,示意他没事,只是长叹了一声,辛酸无限。   桔子见他这副模样,原本已是歉疚的心思被他全勾了起来,她站起来,在房里绕了两圈,回头想对顾眉说话,喉咙只发出哑哑的声音,她只好拿起笔,写道:“不用担心,我会去替章家求情。”      顾眉张了张嘴,想说这些什么,失色的双唇一阵颤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脸上却满是担忧。     桔子又写:“我会竭尽所能护住他们一家性命,不会让悲剧重演。”   写毕便要出去准备,她这番装病,拒婚没起多大作用,却累了她现在办事,她得再找小白拿些恢复的药物来,所幸现在她喉咙坏了,却还是能吹气的。   要出门的时候,顾眉突然跟过来,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她回身见他满面急切与为难,嘴唇直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桔子见他这副样子,想了想,一拍脑袋,走到桌前,掀开他拿来的小盅,见到里面澄清的一盅炖汤,香气扑鼻,温度恰恰好,便端起来要喝。   “别!”顾眉突然上来抢,桔子手一滑,都洒在他身上。   桔子不解的瞧着他,顾眉脸色苍白,低声道:“汤凉了,对身体不好。”     桔子摸出手帕来替他擦,他一退两步,低声道:“公主还有事要办,就不要再耽搁了。”     桔子离开时一直在想,刚才那一幕好奇怪,也好突兀。好像在什么地方遇到过似的。她吹响金铃,召来小白,指着自己的喉咙,示意要他帮忙。   小白一脸不耐烦的神色,拿手伸入怀里一阵摸索,一下掏出来一堆五颜六色的小瓷瓶,他拿起一蓝一白,淡金色的眼珠瞄瞄这个,瞧瞧那个,犹豫不决。   桔子等得不耐烦,劈手拿过白色的,按她印象,颜色鲜艳的多半用来放毒药,解药则放在颜色素淡的容器中,小白的思维这般简单,相信在这种小事上不会动脑筋。   她拔出瓶口木塞,在掌心倒了两颗朱红色的药丸,药丸好似红豆般大小,玲珑可爱,接触了空气,散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桔子停了停,见小白没有什么反应,便要往嘴里送。      “等等!”小白突然出手,一下拍在她上,她疼得无声的嘶了一声,两颗小药丸滚落在地,接触到冰凉的石地板,更是香得惊人,好像那不是什么药丸,反倒是用香料搓成的。   她往自己手背呼呼的吹气,一面不满的瞪着小白,你这般粗鲁干啥?!   小白翻翻白眼:“那是毒药,要是我阻止得慢点,你就永远都不会说话啦!”      他把蓝色的瓷瓶往桔子一抛:“我想起来了,这个才是解药。师傅做的药,越香的越毒!”      有什么模模糊糊的念头在桔子心里一闪而过,却抓它不住。   她没有多想,拔开塞子,在掌心倒了两颗乌黑的貌不惊人的药丸,放进嘴里,那苦那涩,让她的脸都皱了起来。但等津液把药丸慢慢化开了,一股甘甜却慢慢沁入喉咙,干哑得要冒烟的喉咙好似荒漠洒甘泉,滋润舒服得不得了。   小白对自己的药有无敌的信心,根本不需要问她药效,但见她服药后,脸上肌肉明明呈现出放松舒适的表情,但双目中却流露出悲戚的神色,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怎么样?”   桔子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心上,慢慢说:“这里……堵得慌!”   解药果然药效神速,一入喉便能说话,但怎么会导致心口闷塞,小白无论如何想不通。   桔子已转过身,脚步沉重的一步步走远了。   桔子在口中药丸化开的一刹那,忽然想起顾眉拦阻自己喝汤的那一幕曾在哪里见过。电视剧里面,那是欲加害对方但又犹豫不决的人的本能动作。   不不,一定是她猜错了,只不过是汤不够热而已,顾眉他怎么会……怎么会!一定是她想得太多了。   小白盯着她僵硬沉重的背影,眯起了眼睛。好像不止是胸口气闷堵塞,貌似脑袋、心脏、手脚……全都有些不对劲。 @   房中,顾眉拿手帕仔细的拭去房中每处汤迹,又打开窗子,让房中的异香散去。   还以为她的病是因为毒发了,幸好不是,还没有到动用那药的时候。虽然泼了有点浪费,但要是她真的喝下去了,到底是有点冒险。他抓着自己半湿的衣袖发呆,余悸未消。   “哼!”房中某个角落突然传出一声冷哼。   顾眉浑身一僵,脸变得煞白。   “你不相信我?”那个声音满怀敌意和威胁。   “你也未曾相信过我。”顾眉慢慢镇定下来,挺直了脊梁,“我已按你的意思去做了,公主现已进宫替章家求情了,你答应我的东西呢?”   “哼,你既然不相信,为什么还要跟我讨?”   “你答应我的,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无论公主是否身中奇毒,你都答应给我这些解药。无论她能用与否,这都是你的承诺!”   “难道你没有想过,你不是下毒的人,为什么会有解毒的药?难道你以为她是个傻瓜吗?”      这话击中了顾眉,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但他仍坚决的说,“就算是那样,也与你无关!”   隐藏在暗处那个人,打量着房中那个弱不禁风的男子,他经不起他一根指头。要不是因为他那副荏弱的身体,当日他就会掳走他,加以折磨,好迫使那个假公主自己招供,但只怕把他弄死了还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才留着他来进行某些计划。   但现在,这说荏弱的男子虽然脸色苍白,气息不稳,但那挺直的脊梁,坚定的语气,却透露出一种坚强不屈的气势。   看来当初是看走眼了……说不定那时拿着这男子一鼓作气的进行要挟,反倒会来得简单容易些。   一股忌恨与钦佩的复杂情绪转变成迁怒,“你自己找死,我总不能拦着你吧!” 他手一弹,一颗药丸滴溜溜的滚落顾眉脚下。   顾眉盯着那滚到脚边的药丸,眼神深深。直到确信那人已经离开,他才弯身捡起那颗药丸,小心翼翼的贴身收藏起来。   推开门来,夜色如水。他慢慢走入沉沉夜色之中。 四十、男儿重德   御史大夫府章家。   太阳还没有下山,章府的下人们已早早把灯笼挂上,想要驱赶那股笼罩着全府的压抑气氛。然而,此举却是失败的,屋内的亮堂,对比得外面的天色更显暮沉,室内的光明也更显得外强中干。     章籁坐在大厅的太师椅上,不住的拔着下颌稀疏的胡子,他的脚下已经落了好几十根花白的须茎,他却像毫无知觉似的,还在不停的锊着,拔着。   慕容翎这人一向铁面无情,翻起脸来比男人更狠,他知道,他只是想不到她这回竟会动到自己头上。   想当年,章氏一门五侯,在朝中影响力巨大,要不是章氏众人力排众议,力挺女皇摄政,她怎会坐上那张龙椅!虽然现在章氏没有当年的风光,但也是为了避免树大招风,鸟尽弓藏,刻意采取的隐晦方式。章氏一脉深谙进退之道,知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的道理,这几代退避三公之外,韬光隐晦,果然保存了相当的实力,眼看这回嫡子章珏被选为公主驸马,即将替章氏带来新一轮的显赫,不料却出了这种意外!的   章籁原本不相信小儿子会作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虽然知道他对娶公主这种夫凭妻贵类似入赘的形式很抗拒,也很看不起那个声名狼藉的公主,也知道他素来跟市井之徒混得多,身上多少沾了些游侠儿的气息,颇有几分放荡形骸的任性,但他绝对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置满门老少的性命,一族的前途不顾而去。   章珏的失踪还是老家人福头发现的,老福头在章府已经呆了几十年,是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他从小看着小少爷长大,清楚小少爷的脾性,知道他虽然常常夜归,但人是很有责任心的,自从当上官以来,从没有缺席过一次上朝。   每日天还黑沉的时候,老家人就会来侍候他更衣梳洗,这是小少爷到吏部上班以来,三年中从没有改变过的事。只是,这一日,他发现小少爷没有在房间里,房内箱笼一片狼藉,看起来好似遭到贼人洗劫。   老家人赶紧去禀告老爷,章籁和章珩连忙赶来查看,章珏的房间一团糟,衣服丢得一地都是,重要的物件好像随身佩剑还有银两银票等等都不见了,咋一看,还真是像被小偷光顾了。     但经过查算,发现缺了几件常用的换洗衣裳。   这就不像是小偷所为了,毕竟小偷会更青睐于贵重的衣物,而不是几件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     章籁当时的想法就是,这不肖子该不是离家出走了罢?!竟连一封留书也没有,真是大逆不道!      章珩却在墙角发现了一块揉成一团皱巴巴的手帕,粉色的绣帕,边上还有精致的锁边,角上用银丝线绣着朵荷花,带着淡淡的脂粉香气。绣帕带着几道摺痕,原来像是包着块四四方方的东西,也许是书信。   “珏弟可能是应朋友所邀……还是很急的事情,所以他才匆忙离开的。”章珩说,“这是女子所用之物,也许是珏弟的红粉知己,名字说不定跟这朵荷花有关。”   “你说得不错!”章籁想了起来,“小畜生曾跟我提过要纳一位名叫碧荷的女子为妾,那女子出身青楼,不清不白的,教我斥退了。小畜生竟然还敢跟她有来往,这当儿还私自跑了,要是让皇上知道了,岂不是闯祸了?”   赶紧让人去找那叫碧荷的女子,结果碧荷所在的青楼说她一个月前已被客人赎身,现在已不知在哪里安顿了。章籁不敢声张,遣府里的人找了三天,结果章珏踪影全无,他认为小儿子定然是跟那妓女私奔了,气得几乎中风,又是害怕,只恐慕容翎知道此事,一怒之下便要降罪。     章珩却让他报官说小儿被匪所劫。他取出那块绣帕说:“如果珏弟真的跟此女私奔,这块丝帕是很重要的信物,他是不会将之遗下的。”   “他都跟手帕的主人跑了,难道还在乎这一块么!”章籁不信。   “不是这样的,这块手帕里面还包着东西,但是现在里面的东西不见了,只遗下手帕,一般人是不会这样的,尤其是如此匆忙的时候。块手帕是有心人特地遗下,故布疑阵来误导别人的。”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是小畜生的随身衣物都收拾走了,这像是被绑架的人的表现吗?”      “也许是一个很熟悉他的人做的,目的也是故布疑阵,何况劫走了珏弟,也还是要替他准备衣食的。而且我跟老福头仔细核对过,虽然少了几套衣物,但那些衣物都不曾配套,只是随手拿走的,依珏弟的性格,他是不会这般粗心的。”的   “或许他是走得太匆忙呢!”章籁心烦意乱,对他来说,小儿子自己私奔了比被人劫走了要好上十倍,他实在不愿意接受另外一种说法。   “府中的守卫那晚三更曾见珏弟回府,但再没见他离开,距离老福头前来侍候他起床,之间足足隔了小三个时辰,时间很是充裕,何来匆忙之说呢。”   章籁想不到向来温和寡言的长子突然会说这么多话,而且听上去都条理分明很有道理,他说不过儿子,有点恼羞成怒,“你这是安什么心,就是想证明弟弟落入贼手危在旦夕才高兴吗!”   这种迁怒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强加到章珩身上的罪名也完全是不合逻辑的,但是章珩没有像以前那样,默默的垂下头,一言不发的离开,反而直视着父亲,双目视线坚定。   他冷静的说:“爹一定是担心得糊涂了,既然劫匪连随身衣物都拿走了,又怎会取去珏弟的性命呢?现在珏弟为贼所挟,爹不去想怎么营救于他,反而只想去追查他是跟谁私奔的,请问这样可有好处?若是教皇上知道,珏弟与青楼女子私奔,跟为贼所劫,到底哪个罪名重些呢?”     章籁被儿子一言点醒,不禁悚然而惊,脱口而出道:“不错!”   “唯今之计,反而不宜遮遮掩掩,应该先报官府寻人,让京城都流传此事,再进宫面圣,求皇上彻查。”   章籁听此计策,是一招扬汤止沸,使得甚妙,想不到是一向不引人注意的长子想出来的,正想夸奖两句,转头却正好看到章珩左边脸上那块紫色胎记,形如鬼魅,突然想起此子出生时就克死了他的娘,自己的爱妾,还长得一副被诅咒的容貌,不知什么东西托生的,顿时心生厌恶,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才出了府,他就改了念头。就这样明告官府,说自己的儿子被贼人劫走了,亏珏儿还是以文武全才著称的呢,这一下随随便便就让贼匪从家里劫走,不是丢死人么!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公主又怎会嫁给被贼人劫走过的驸马,小儿子的前途还要不要?   他的官轿在半路上拐了个弯,改为直接进宫面圣,他认为,皇上一定会念在章家多年替她效力的份上,替他隐瞒此事,并协助他找回儿子的。   结果,就是换来女皇不留情面的斥责,以及两难的抉择,要他交出小儿子,要不是小儿子死,要不是全家死。他被迫回想大儿子的话,要是一开始就报告官府寻人,弄得满城风雨,那时慕容翎会不会相信?   不,她不是不相信,而是根本不接受!这个刚愎自用的女人!她不过是个外姓人,凭什么纂夺了大燮的李氏江山,凭什么欺压他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良臣!   她的皇位,还是咱们章家出力给她夺来的!早知道有今天,当日对李氏的背叛又是何苦来哉!   章籁心里充满了后悔与怨恨,困兽一般在室内走来走去,忽然间,他无意识的拉扯胡须的动作停住了,我们章家既然能把她扶上龙椅,也能把她拽下来!   虽然今日的慕容翎已经不是往日的四面楚歌,这些年来,她建立了坚固的势力,但是章家也未必没有一拼的力量。   不错,现在已经是被逼到墙角,畜生急了也会跳墙,人又怎能坐以待毙!      章籁霍然站起,打算豁出去联络族人,策划一场谋生的政变。   突然房外响起敲门的声音,间隔相同的三下,客气而坚定。章籁强作镇定,“谁?”   “爹,是我。”门外响起章珩的温和镇定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我睡下了。”章籁有点没脸见大儿子,又怕被他识穿心思,不想见他。      “我想到办法替您解决目前的问题,要是我的法子能行,爹就能睡得更踏实了。”      章籁不想开门,但阻止不了手足,脚自动走到门前,手自动打开了门,脸上还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你一个没见过世面的黄毛小子,还能有什么好法子?”   门外的章珩戴着他那顶幕离,把丑陋的面貌遮了起来,洗得半旧的长衫,映着淡淡的月色,高挑的身形看来竟很是潇洒。   他慢慢道:“爹今日从宫中回来便一直把自己反锁在此,定然是皇上迁怒了咱们,惹得爹心烦了。现在万不可自乱阵脚,可知皇上亮出底牌之前,早就有必胜的把握了呀。”      见他鬼的必胜把握!章籁诅咒自己怎么就忍不住开了门,还站在这里听这家伙在扰乱军心!他黑着脸说:“我在胡说什么,我什么都没想,皇上让我们找回珏儿,现在这是唯一的办法。”      章珩似乎笑了笑,“不,这不是唯一的办法,也不是最好的办法。爹,我有更好的办法,只是不知爹愿不愿意按我说的去办。”   ……………………   桔子进宫面圣的时候,见到的是暴怒的慕容翎。她踩着一地的碎瓷片前进,不停的心惊肉跳。   嗳唷,那可是极品青花瓷,啊哟,那可是描金小折枝,多可爱的白玉小调羹,翡翠金筷子……浪费,天大的浪费啊,要是回到现代,随便一只还不在拍卖会上出尽风头?赚钱不要太容易了!奢侈,绝对的奢侈!有空拿来扔,不如用来赏赐给我,就算带不会去,也可以天天摸着看……好吧好吧,我宁愿相信它们是穿越了,就带着我的怨念和希望穿越到现代去吧,去祸害现代人民……   一路行来,各式瓷器用具碎陈一地,单只御书房前那条三十来米的走廊,已不知阵亡了多少传世好物。两个宫女捧着新端来的膳食,战战兢兢的站在门外两米处,不敢内进。见到公主来到,连忙行礼,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   连城公主最是受皇上宠爱,皇上只要见到她心情就会变好,就不会迁怒余人了。      桔子闻弦音知雅意,伸出双手:“给我吧,我来端进去。”   宫女赶紧把烫手山芋交给她,还乖巧的代为敲了房门。   “滚!别来妨碍朕!”房里传出慕容翎恶狠狠的声音。   “皇上,是我呢!”桔子想了想,小心翼翼的放柔声音唤了声:“娘,让我进去吧?”      房内静了半晌,终于房门开了。   “怎么让你亲自干这活,人都死哪里去了?”慕容翎还是没有好声气。   “女儿亲自端饭菜给娘吃,这不好吗?”桔子小心的把托盘放在桌上,一样样摆好,“身体是干大事的本钱,皇上就算生气,也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慕容翎大声道:“该死的章氏人,竟敢如此来胁迫朕,朕看他们是想造反了!那些无知酸儒,脑子都长到猪身上去了!平时就只会之乎者也,对世务那是一窍不通,这样的蛀虫养来做什么!现在还竟受人蒙蔽,胆敢弄个什么请命万言书,竟敢指朕想要悔婚,把章家子囚禁了起来……你说,这像是人说的话么!难道他章家不见了儿子,就是朕让人抓的吗?难道天下人谁不见了儿子,谁死了老婆,都是朕的责任吗?”   桔子初时听得目瞪口呆,后来忍不住就想爆笑,这章家的人也夸张了,竟然敢弄这么出闹剧来!慕容翎现在吃了个哑巴亏,要是不帮人家找儿子,就会被说是不爱民,如果去找了找不到,又会被说不尽力,如果找回来了,说不定还会被落实囚禁人家儿子悔婚的的罪名。   章家的两个儿子,一个冲动,一个畏怯,想不到他们的爹竟能想出这么绝的主意。要不是立场不同,桔子几乎都要忍不住为对方拍掌叫好了。   她忍笑道:“既然这样,皇上就替他们找吧,还要大张旗鼓的,好堵悠悠众口。最好找得比他们章家的人更迫切,更出力,要是那小子完好无损的回来,皇上要比任何人更高兴,要不幸出了什么意外,皇上也要比其他人更悲痛,那样,就没有人再敢说皇上的不是了!”   慕容翎咬牙半晌,恨声道:“那小子死了还好,要是平安归来,要朕怎么甘心把你嫁给他!”     桔子听出慕容翎完全动摇了,心中大呼侥幸,脸上却作出很委屈的表情道:“但是那有什么办法呢,要是不那样的话,皇上又会遭人非议了……哎,他们不会是说我们嫌弃章家,想另挑一家罢?”      “他们就是这意……”慕容翎忽然住口,回头瞧着桔子半晌,叹道:“嫣儿,真是委屈你了!”      桔子转侧了头,那袖子遮着脸,作出难过的样子,手拈着袖子边,往眼皮擦了半晌,直擦得眼皮刺痛,方转回头来,泪珠子将落没落的在眼眶里打滚,可怜巴巴的瞅着慕容翎。      慕容翎一腔怒火全被打消了下去,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但就连她,此刻也不禁词穷。      桔子等了半晌,慕容翎始终一言不发,桔子暗道,好,你狠,我就自己来!她凄声道:“娘,我从来就没有喜欢那个人过……”   慕容翎声音低了下去:“当初是朕一意孤行,只是现在也已经……”忽然又生起气来,一拍桌子:“章家欺人太甚,日后待朕拿捏到他们错处,满门都诛了,给給你另选个驸马!”眉峰竖起,杀气腾腾。   桔子吓了一跳,赶紧说:“娘,不要这样,我,我一开始的时候不是喜欢章珏,是喜欢章珩的呀。您看,要是现在改选章珩当驸马,又帮忙出力找章珏,那样大家不是没话说了吗?”      慕容翎道:“章珩乃是章家宗室庶出的,加上容貌丑陋,按照本朝律令,不能入朝为官,这样一个无貌无才的男子,不是辱没了我儿吗?不,朕不同意!”   桔子道:“就是因为无貌,才显得我大燮公主重视的是人才,他不能入朝为官,也证明我慕容氏没有夺位的野心,单这两点,就可堵住一帮等吃无事干的史官的嘴。章珩现在虽然不受章家重视,但他当了驸马后自当不同,无论如何,与章家联姻,想要结合的两家势力,至于是由谁连接起来的并不重要啊。何况现在皇上巩固势力当然重要,正声名也很重要,若是让章珩做驸马,可谓一举两得。无论是谁,也挑不出半点错处来啊。”   慕容翎沉默了半晌,语气终于有所松动:“难为你想得如此周详,只是招那章珩为婿,岂不是更委屈你了吗?”   桔子道:“男儿重德,不在一张脸上,孩儿有一语放在心里多时,本朝对相貌不佳和身有残疾者诸多歧视,其实是固步自封,于求贤揽才并无益处……上回御苑围猎,孩儿与那章珩曾有一面之缘,也算投契。孩儿选他为驸马,心里是乐意的。”   “男儿重德,不在一张脸上……”慕容翎低声重复这一句,脸上神色乌云尽褪,她抬头朗声道:“说得不错,有此胸襟,何愁天下不稳。嫣儿,你真的长大了!” 四一、千头万绪   章籁领到圣旨,跪在地上整个人呆了。还是那太监公公尖着嗓子低声催促:“章大人,接旨呐!”他才惶然的双手接过圣旨,爬起身来。   老太监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心想,这老大人看来是开心得糊涂了。也是啊,二儿子才来个失踪不明,皇上就把公主改许给他大儿了,驸马换来换去跑不出他家,这不是明摆着他家祖坟冒青烟么!   堆起笑脸谄媚的说:“章大人,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恭喜,恭喜呐!我老安是残缺之人,届时不敢前来叨扰,这就先给你贺喜咧。祝你家公子,呵呵,是驸马爷早日与公主诞下皇外孙,金玉满堂!”   章籁不想此事竟然来得峰回路转,犹自在揣测慕容翎的用意,听到老太监道贺,还是云里雾里的,只得随口敷衍两句算数。老太监还道他未作皇亲,现就摆起了架子,心里很是不屑,脸上还是挂着笑,心里却想人有三衰六旺,别看你现在走运,可不能保证走运一辈子。鼻孔里喷了两口气,便要告辞。   章籁还没回神,也没送,老太监自己抬步出的门,心里越发恨他看不起人,心道这回你家搞出这么大的事,把皇帝的面子丢得精光,要不是靠公主给你扳回来……皇上早就起了除了你的心,往后等我找机会在皇上耳边吹吹风,看你还能风光多久。   迈出门槛,便见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站在阶下,一身洗得半旧的月白衣裳,青巾束发,拱手敛眉站在庭阶下,沉静温和像一株树。他不言不动,只是行着个恭敬的礼垂头站立着,满园寂寂,衣袂微扬,一股宁和如月清雅如风的气息便随呼吸弥漫在庭院之中。   老太监在宫中迎来送往多年,多少达官贵人在他眼中不过是过眼云烟,但见这年青男子端凝似岳,又洒脱如风,年纪轻轻便风采过人,不禁多瞧两眼,心想,这难道就是公主亲自挑中的驸马了?果然有几分眼光!她府里收的几个面首,什么京城第一的美男子,哪个风度及得上面前这人!只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不知屋里那老匹夫怎么能生出这么个儿子来!      章珩是得到下人报讯而赶来的,正好遇见传旨之人离开,便退到阶下恭送,感觉到老太监肆无忌惮的打量自己,眼神是不恭敬,便稍稍抬起头,再向他行了一礼,微笑道:“有劳公公传旨,请到厢下用些酒菜,一洗辛劳如何?”   老太监正在心里八卦点评,蓦然间看清章珩脸容,吓了一大跳,欲要随口客套的几句话噎在喉咙,顿时呛咳起来,老脸涨得通红。   章珩不以为忤,笑得更亲切了。“天气干燥,公公定是喉咙不大舒服,且到厢下坐坐,今日厨房炖了上好的青榄炖猪肺,最是清燥利喉的。”   老太监见得随着他笑意拂动,那块蓝色大胎记好似也变活了,盈盈而动,眉角那块伤疤也像虫子般拱动,顿时觉得胸口烦闷欲呕。大燮重视仪表,能出入宫廷的更是百里挑一的好相貌,哪里见过长成这般骇人的容貌。他待听得对方说什么青榄炖猪肺,一想到那粘糊糊的滑突东西,到底是老了,反应奇大,再也按捺不住,捂住嘴就吐在阶上。   章珩大声呼道:“公公你怎么了?难道是邪风入侵,这好端端的仲秋天气来个中暑么!来人,快送公公去厢房休息。”   随老太监来的两个小太监赶紧上前扶住,一时间还真以为公公是中暑了,一个给他松领子,另一个忙着去打井水,湿漉漉一块没拧干的帕子直接捂他脸上。老太监静了静,一声惊呼,用力挣开手挥脱了那湿漉漉冷冰冰的帕子,身上的正服已湿了一半。他又惊又怒,把鲁莽的小太监踹翻在地,扶着另外一个小太监,气呼呼的狼狈走了。   章珩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恭送,脸上神色平静,只是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的神色。      等人都走光了,他抬步上阶。   “扑喇”章籁大力开门出来,一步跨出,见到他来了,呆了一呆,随即神色变幻,上来一把抓住他胳膊,“珩儿,皇上颁下圣旨,说要改选你为驸马,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的3b3dbaf6850799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章珩平静的说:“皇上的心思,我等小民怎能猜到呢。”   “你说,她会不会是在打别的主意,想要给我们安插个什么罪名呢?上回在宫里皇上明明生气成那样,这回怎么没有责罚,反而降下这么一道旨意来呢?”   借着换一个面貌有瑕的人为驸马,趁机降下罪名么?   ……慕容翎那般手段狠辣,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这次这般迂回,却不是她向来雷厉风行的风格。   一时间,章珩心中闪过千百种念头。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温言安抚老父道:“帝王心思深似海,我们还是不要妄自猜测了。据我所知,大燮的律法并没有胡乱降罪皇亲的条例,或许皇上这次是有心和解呢。既来之则安之,不必自乱阵脚。”   大燮律例三百有九,其中与人的面貌有关的条例,不过是相貌不佳,身体残疾者不能为官而已,断断没有因此降罪全家的。所以说,章珩心里一声冷笑,要想就这样打沉章家,恐怕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章珩镇定的态度感染了章籁,他也搞不懂,这个平素不起眼的儿子,这时说话怎么就这么有道理呢?还有那副丑陋的面容,似乎看着也顺眼多了。他平静了下心绪,竟然心里暗暗有几分窃喜了,说不定这好事儿是真的呢……   “对了,听说是公主亲自求情,让皇上改选你为驸马。珩儿,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公主的?”      公主亲自求情,让皇上改选驸马么……   这话倒是让章珩呆了一呆。   他心里一闪而过那日的情形,打扮滑稽形容狼狈的少女,挥着满额晶莹的汗水,仰着红扑扑的笑脸,晶莹如黑宝石的眸子直视着他,“要是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就选你当驸马吧。”      她的神情认真,然而他是不信的,他怎么都不相信他这么副模样,竟也会惹上一场一见钟情,尤其那人还是才被他的容貌吓了一大跳的。   不过是随口调侃而已……   吃惯了山珍海味,见到面前有个丑丑的,粗糙的窝窝头,便起了个尝一尝的欲望。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不得不相信,那头熊竟然会出现,刚开始的也确实是在逗人玩,他感觉不到熊的恶意,只想让她先走,一个人对付那头并无恶意的畜生,他是很有把握的。不料她竟然不肯听话离开,反而惹恼了熊,更让人难堪的是,竟然把他看成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儿,把他负在背上逃命。   她还信誓旦旦说要娶他……   “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才刚说要娶你,要是这就扔了你自己走了,我还是人么!”   诸般味道杂陈,已不能单纯的以滑稽气恼羞恨来形容,一切让人哭笑不得。   他是章家大公子,自小体弱文静害羞拘谨,这副身份没法反抗这种鲁莽女子,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发现她负着自己,也能大步如飞。   那么瘦弱的身躯,却流着勇悍的血液……看似不羁大胆的行为,却蕴藏着温柔含蓄的情意……   一直以来,很少有人勉强他做任何事。不是不能,而是根本无意。   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感受和行为,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是透明的,一个池塘里的泡沫,浮起来,消失了,从来不会有人在意。   被这么样勉强着,他觉得新奇而有趣,同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悱恻的心情,在这样尴尬的相处中,竟然好像石磨碾豆子一般,一点点的研磨了出来。   是的,那个女子坚定的说要他当驸马,她要与他在一起。   她没有说谎。   在知道是章珏被选为驸马的时候,他的态度是漠然的,他从来没有期望过什么,他从不屑这些,也就无所谓失望。   想不到一番周折之后,那个女子竟然在人群中坚定不移的指回他。   不,应该说,她的眼神从没挪开过,始终坚定不移的落在他身上。   想到这里,他胸膛里有点热。他听到自己说:“也许就是上回御苑围猎,我陪珏弟前去,却遇上野熊,结果为她所救的事情吧。”   “你说公主救了你一命?”章籁难以置信。“快说说看,那天是怎么个情形?”      章珩点了点头,心里一声冷笑,那天他与章珏回府,所有的人都围着章珏嘘寒问暖,问他可有跟公主说上话。章珏最烦这个,丢下一句:“别烦我!”便扬长而去。没有人,从没有人注意过留下在后面的他的狼狈,想要问一下他的衣服为何撕破,脸上为何脏污。   ……这当儿,一家之主却起了要了解他的兴致了。   他淡淡说:“也没有什么,就是一头饿熊不知怎么跑进猎场来了,公主精于骑射,把熊赶跑了。事隔多时,具体情形我也已记不得了。”   “难怪那日皇上召我进宫,也曾询问过你的情形,原来是有这番渊源……”章籁突然住嘴不说,一脸笑逐颜开,“看来公主果真与你有缘,珩儿,你是我家族的光荣。你这就准备准备,良辰吉日是早就择好的了……唉,这书礼都还要重新下一次,还得把你们两人的时辰八字再合一下盘,这不是太急了么。”   章珩淡淡道:“我出生时的庚帖不是都烧了么?”   章籁说不出话来,当年他气愤这个丑陋的儿子克死了他的爱妾,把他出生的庚帖扔火炉里烧成灰烬。经过这么多年,小儿子的生辰是年年办宴,大儿子的却是从未提过。   他突然有点懊悔,也有点内疚。   “珩儿……”他呐呐的开了口。   章珩打断,“反正公主的庚帖你早已看过,着相熟的相士,挑选和盘的时辰八字,随便写一个送进宫不就得了。”他笑了笑:“现在这种情形,不宜横生枝节。公主,我到底还是要娶的。”     章籁很是尴尬,分辨道,“虽然庚帖是烧了,但你的出生时辰我还记着呢。这是人生大事,怎能随便糊弄呢。”心里却想,儿子说的也是个好办法,无谓节外生枝,找个最合的时辰八字递上去便是了。   章珩笑了笑,便告辞而去。   章籁瞧着他不徐不疾离开的背影,心道,这儿子平时看不出来,关键时候还是挺靠得住的,运气也不错,自己平时是不是忽略了他一些?   一面不禁嘀咕,连城公主想来好色,这下却换了口味,对了,原来她是喜欢比自己弱的子,唉,想不到一无是处的珩儿却对了她的胃口……   章珩恰恰正要走出庭院,忽然间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外来音似的,顿了顿脚步,探手握住了伸出墙的花枝。   喜欢比她弱的男子……   比她弱的……   是因为这样,才选上的他?!   隔了半晌,他缓缓松开手,花枝上被揉碎的叶子簌簌落了下来,有些附在了他的袍摆上。他抖了抖衣角,把碎叶抖落地上,踩了过去。   ……………………   公主府。   一番兜转之后。   饭照吃,活照忙,人照旧进门。   这回桔子吸取了上回的教训,学会了低调再低调,只是轻描淡写的交待大家婚事准备工作继续进行,驸马会按时进门。   下午再让厨房加做了几样好菜,送进叶萧的院子里。   桔子来的时候,叶萧正独自对着满桌的好菜发愣,闻声抬头,瞧着她的眼睛闪过一丝讽刺的神色,似乎在说:公主今天心情很好?   自从桔子向他坦白身份以后,他就很少说话,但心里所想,全都透过表情透露了出来。桔子觉得自己看透了他,却又对他无可奈何。   看着他孤独的跋涉,想拉他一把,他却从不让她靠近。   不过,这次她不拉他,而是用力推他一把。   让他前行。   桔子坐下来,亲手替他斟满酒杯。   她大方的说:“叶萧,你猜对了,我今天是很高兴。”   她挟了一块肉片放进他碗里:“尝尝这个,你以后可能很少机会尝到了。”     叶萧皱了皱眉,别开脸。大婚继续举行,驸马下个月就要进府的事情,全府皆知。他以为她怕他不快,又来拿做什么知己朋友的那一套来哄他。   他又不是小孩子,做什么偏偏来哄他。   她为什么不去哄顾眉?   她就是偏要跟他过不去。   然而立即听到了不得的事情。   “以后你回去奚国,就不能尝到这么好的菜了,呵呵呵。”桔子自己挟了一筷子放进嘴里,眯起眼睛笑了。   “你说什么?”叶萧猝不及防,再也不能保持冷淡,情急的追问道。   “我终于说服了皇上,她答应让你回国去了。”桔子咽下肉片,双手捧起酒杯,朝叶萧一敬:“总算不负所托,嗯,我先饮为敬。”   说毕,一仰脖子,酒杯就空了。   叶萧呆呆的瞪着她,难以置信。   她居然办到了!   她居然!   但是那副如释重负的表情算什么!   难道他是一个包袱么……   他咬着嘴唇,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任凭是谁,被这天大的喜讯砸到,也是难以置信,一惊一乍的吧。   桔子很了解,赶紧补充道:“我没有骗你,这一回是真的了。皇上亲口答应我了……”      作为娶了个不理想的驸马的补偿……   慕容翎虽然是个精明厉害的皇帝,却想不到我是真想与章珩在一起。   果然无论多厉害的人,也会存在视觉的盲点……   想到这里,她自得的笑了笑:“你不用担心,就定在后天吧,失亲自,送你离开。”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叶萧的脸,变得煞白如纸。 四二、心乡何处   叶萧听到公主说送他回国,整晚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桔子见他魂不守舍,只道他现在悲欣交集,情绪波动,净挑鼓励的好话说与他听。   “你都来这里多久了,这下回去,家里人一定高兴极了。初时或许还生疏,多处处就好了,有种感情无论隔了多远,经历了多少,都不会改变,那就是亲情……听说你的父王身体不好,我让人准备了些这里特产的珍稀药材,还有些药方,你都带回去看看有用不。   “你自小离乡背井的,吃了很多苦,我相信再没有什么能打击你的,你也得学着宁和些,别凡事都那么激动。对人随和些,就像你体谅我府上的厨子一样,只要不作出过分的事情来,你父王是不会轻易换太子的。是你的东西始终是你的,不要把别人都当假想敌,那样就会真的树敌了。     “我就在这里好好经营,我永远把你当朋友,你需要我帮助的时候,一定要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   叶萧听着她絮絮叨叨,只是一言不发,闷头喝了一杯又一杯。此刻突然抬起头问:“你能助我回国,已是仁至义尽,为何还要助我登位?你是想日后借助我的力量么?”   这话好生犀利,桔子一时语塞。她自问确实存在这样的想法,但不迫切,在她来说,对自己的朋友能帮就帮,他们过得好自己也开心,至于日后的回报倒还是其次,施恩不望报,反而易得惊喜。   想到这里,她笑了:“要是我日后有难,你来帮我,我自然高兴,要是你不帮,我也不会怪你。我现在说助你,倒没有想那么长远,我只是顾念我们曾同生共死的交情。”   “同生共死”四字她特别强调,指的是躺在同一个棺材的往事。但听在叶萧耳里,却理解成为是她吞了他的奚虾,要是他有什么闪失,两人会一起丧命。他还不知道桔子肚子里的奚虾已经误打误撞的传化成她自身的力量,只想两人现在是同一根线拴着的蚱蜢,她这样帮助自己,确实是有原因的。      他与她之间,到底还剩下了同生共死这一丝联系。   想撇清关系,可没这般容易!   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与她这般性命相系?   但她花了大力气来保他,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只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也是保住她自己的性命?   他有点安心,但又觉得一阵不快。说不出什么,他举杯喝尽,狠狠压下胸膛里那翻涌而上烦闷感觉。   两人一直处到夜深,叶萧酒入愁肠,醉得人事不省。桔子离开叶萧的院子的时候,也已是熏然欲醉,碧水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两人缓缓走回自己的院落。桔子如步入云端,每一脚都似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被晚风一吹,酒意上头,更是不辨东南西北,只朝着亮堂的地方乱钻,碧水阻止不来,急的直跳。   一阵风来,把碧水手里的灯笼吹灭了,四下里一片漆黑。桔子格格的笑声在黑暗中听来分外响亮,碧水突然生起一种恐惧的感觉,颤声唤道:“公主,公主,别闹了,咱们快回去吧!”      “嘘……你听……有神仙在跳舞呢……”桔子半醉,连带听觉也出了问题。      “那是风吹树枝的声音。”碧水心脏怦怦直跳,恨不得跪下求她回去。      “明明有人走过来嘛……”桔子很坚持,来人的脚步声虽然轻,但她听得很清楚,她认为那一定是神仙,走得这么飘逸。   “公主……”碧水急得要哭出来,忽然间见到前面花木掩映处果然出现了一蓬光亮,她惊愕的张了张嘴。是府中侍卫吗?不,如果是侍卫至少两人结伴,前面怎会只有一个灯笼呢?!她的眼睛越睁越大,突然急走两步,拉住桔子的胳膊,捂住了她的嘴。   “公主……请恕罪……千万别出声……啊……原来是顾公子,他接你来了,吓了我一跳……啊!”   碧水瞪视着提着灯笼的顾眉的身后,双眼瞪得大大的,满脸都是惊恐之色。      顾眉朝她伸出手,他的脸在夜色中异常苍白,他低声道:“把公主给我……你放心……”      碧水想要往后退,但只动了动,脖子上就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血线,她暴睁的双目绽出一条条的红丝,喉咙格格作响,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顾眉赶紧上前,一下扶住了桔子。桔子瞪大好奇的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碧水怎么啦?她也在跳舞吗?”   “不……不是……”顾眉颤抖的说,把她的头往自己的胸膛压,“你喝醉了……什么事都没有……”   桔子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感觉到这是自己熟悉的怀抱,头一歪,睡了过去。      顾眉把灯笼插在地上,手上使劲把她抱了起来,回头瞧了瞧倒在地上的碧水,脖子上的红线已经被鲜血冲得一片淋漓,她大睁着眼睛躺在那里,死死瞪着他,继续她无声的质问。      他强忍着心里的难过,用嘴型无声的说:“你放心的去吧……”    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道:“快回去办事,不要等我改变主意!”   桔子醒来后,觉得头痛欲裂,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似乎做了个吓人的恶梦,但要去想,却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片段,怎么也拼凑不起来。   她动了动身体,突然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她惊得一跳,那人也被惊醒过来,睁开秀毓双眸瞧来,只一眼,便合上眼皮,自眼皮至脖子胸口全红了。   顾眉……他怎么会躺着这里,跟自己同床共枕?!   顾眉虽然闭着眼睛,却似清楚感受到她心里所想,极低的说道:“昨晚……公主喝醉了……留下了我……”   桔子脑内轰的一声,语言不能,尴尬得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忽然想这身体软软乏力,难道果然是昨晚把顾眉给强了?纵欲过度?   一面发现一件事,刚才怎么能看到顾眉脸跟脖子都红了,显然被子下面的他还没有穿上衣服……     这一惊非同小可,桔子身体自动反应弹跳开三尺,结果直接掉下床去,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顾眉惊道:“公主,你怎么了?”他从被里半探出身来,上身是□的,下身还好穿着纨裤。      桔子摔出被窝,随即发现自己身上不是光的,穿着贴身小衣,略微放心,打量顾眉一下,暗想,如果没有办事,就算一起睡也没有什么,何况还没有脱光光了。定了下神,却见顾眉探身伸手要挽她,肩膀瘦削,象牙肤色,身体的线条消瘦优美,好似英国十七八世纪的美少年一般,有种病态的美,不由自主,干咽了口唾沫。   正在心神不属,突然有人敲门。碧水的声音:“公主起来了吗?可要奴婢侍候你梳洗更衣?”   桔子赶紧道:“不用,不用!”   碧水扑哧一笑:“也是,昨晚公主吐了顾公子一身,还抱着顾公子不放,还是顾公子给换的衣裳呢。我这就让人准备香汤进来,你们可以一起泡泡呢。”   桔子心里那丝侥幸心理顿时被击打得粉碎,无语的转头瞧着床上的顾眉。顾眉的脸色分外苍白,沉默了片刻,他伸手抽起床头长衫,搭在肩上,极低的说了声:“不碍事的,我绝不会出去。”      虽然桔子瞬间已决定下令众人封口,但这话由顾眉自己先提,让她觉得自己很无耻,透着一股吃完便赖账的劲儿。   不说现在两个人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就算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赤身露体的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再也不是当初只是抱抱而已。   顾眉那么努力想摆脱一个面首的身份,到底还是教她败坏了。   洗完澡,桔子一个人坐在荷塘上的凉亭里,看着水面发呆。水底下的鲤鱼过一会儿就冒出来吐个泡泡,晃晃尾巴又游走了,三两个蜻蜓飞来飞去,点得水面片片涟漪。 @   她呆呆的坐了不知多久,直到秋雨降下,四下萧索,她才发现自己被困在水中央。      幸好有碧水打伞来接,她穿过雨雾袅袅而来,桔子突然发现碧水前所未有的娇艳美丽。      她钻进伞下,两人默默走了一段,桔子突然说:“碧水,驸马快入府了,我还去招惹顾公子,是不是有点那个……禽兽不如?”   碧水伶俐的双目转了转,轻声说:“公主,怎么会呢,顾公子这么做也是不想离开你啊。其实公主何必顾虑别人眼光,要是公主继位,这天下都是你的,还会嫌多了一个么?”     桔子吓了一跳,叫道:“碧水,你胆子真大!”   碧水惶恐:“奴婢不敢。不过大家都是这样说的,说公主将来是要当女皇帝的,就跟皇上一样。”   桔子苦笑,“不许胡说,我哪里有那个命呢,我也不想。”   碧水叹了口气:“就算不想,倘若是上天注定,也是无法推托的呢。”   她声音低幽,说中桔子心事,她忍不住跟着碧水叹了一声又一声。   只听碧水说:“现在叶公子也要走了,公主对他可真好,也不顾虑自己的身体。”   桔子张了张嘴,差点没把自己已经把奚虾消化了的秘密说出口,忍了忍,说道:“他才是将来要当皇帝的人,是只苍鹰,怎能拘在笼子里呢。”   碧水不再出声了。   桔子发现今日碧水特别多话,虽然意外,但也觉得有几分贴心,加上秋雨分外萧瑟,忍不住说:“碧水,我在世上惦记的只有你们几个,唉,那次在一品香打架,虽然闹得不太愉快,但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很是怀念。只有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大家的心贴得那么近。”   碧水抿嘴一笑:“公主,来日方长呢,往后定然还有机会的。”   回去后,桔子打醒精神,亲自指挥下人把送给叶萧带回国的各种礼物打包。忙到晚饭时分,却接到报告,顾眉病了。桔子犹豫半晌,再想这当儿再避嫌也没有什么意思,直接去看他。大夫说顾眉是淋了雨,感染了风寒,于他的肺有碍,叮嘱不能再让他着凉了。   桔子命下人把窗户缝儿堵严实,又着人到仓库拿了床上好的被子并冬天用的火炉,让他在床上捂着发汗。顾眉脸色潮红,双目莹然,正是发高烧的症状,他精神恹恹,拥着被子无力的倚在床头,半抬着眼瞧着桔子指挥众人忙来忙去。   等忙完了,桔子发现他还是强撑精神一直那副姿势盯着自己,似是要看穿自己不欲与他独处的心思。她心肠软了下来,屏退众人,走近床沿来。   见她过来,顾眉反而垂下眼皮,不看她了,只哑声道:“我无事……”   桔子只是在被子底下握住他手,感到他掌心潮热,她慢慢的说:“不要想太多……你既然想留下,我是很高兴的。”   顾眉不响,隔了一会儿,便慢慢抽回手去。   桔子苦笑:“我在荷塘上坐,不是不高兴,我只是在想东西,在想……我们往后该如何相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只怕……让你受到伤害。现在我已想通了,虽没法为你做什么,但不离不弃我还是可以做到的,只望你相信我,不要多想……也不要再担心我,跟来淋雨了……”     顾眉垂下的眼睫一阵轻颤,似是蝴蝶扑翅,掩在后面湿漉漉的眼珠愈发迷蒙,看得人心生迷惘。隔了半晌,他低低的,清晰的说:“那晚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是公主自己想多了。我不慎被雨淋到,是在院里整理荼靡架,而不是到了荷塘。”   桔子听他不肯承认,便把话题岔了开去,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说到后来,已不知自己在胡扯些什么。   顾眉忽道:“我有点倦了,公主的心意我领了,请您回吧。”   桔子知道他病了心情未免不好,不与他计较,便站起来告辞,还说:“明天等我送了叶萧就会马上回来看你,你别担心。”   顾眉垂下眼睛,不肯看她,只说:“请公主代为转告一声,我身体不适,不能亲送叶君,只祝愿他此次回去鹏程万里,心想事成……公主也不必担心我,真要有心,就留下碧水来照顾我吧。”   这还是顾眉头一次主动要求下人侍候,还是点名要碧水,桔子很是意外,但想在府内除了碧水,确实也少了些能依靠的人。便说:“好,我让碧水留下,还让小六来陪你。”      次日一早,便去接叶萧。   叶萧穿了一身新袍子,新刮的脸,发髻笼上一个小小的碧纱冠,虽然眼底有小小的乌青,但看去仍是十分精神。   桔子打量他一番,笑道:“这副模样才称你的身份,这般神气也再没人敢小看你。”     叶萧看来心情不错,居然也对她笑了一笑,道:“公主也是神清气爽,看来也是人逢喜事。”   桔子听着这话有刺,不敢接腔,只哈哈哈的敷衍了去。   叶萧走到准备好的马车前,一言不发推开车门,坐了进去。   桔子随即坐了后面一架车辇,再后面跟着一溜五辆大车,满载着给叶萧的礼物,胡守信等一众武士身佩兵器,在队伍周围策马相随保护。   由于不欲张扬,女皇早前就有授意,京城守军见着公主的车队,全都不闻不问,就连刻意上前行礼问好献殷勤的动作也完全禁绝。一行人,静悄悄的,几乎没有惊动任何大人物,就这样从天子脚下溜了出城。   虽然慕容翎答应了桔子放叶萧回国,但是桔子多了个心眼,要把叶萧送远些,要把他亲手交给他的国人才放心。车队接连行进了百多里,从凌晨直到日头偏西,才来到事先跟奚国约定的地点,越溪亭。这里方圆百里里,是跟奚国交叉的地界,奚国派来的使者正在此心急如焚的等候着。   桔子让胡守信跟来使交涉,查看了对方的令牌,诏书等物,确定了对方身份,才亲自下车,请叶萧下来。十多年来,叶萧还是头一回踏足离故土这么近的地方,强作镇定的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色。     桔子鼓励他说:“看,这是你父王写给本朝的诏书,都是好言辞,看来他还是很欢迎你回家的呢。”   叶萧瞧了一眼,不说话。瞥见远处亭中的使者,一瞬间双目竟闪出泪光,不禁拔脚往他走去。走了两步,却又驻足,回头来瞧桔子,脸上神色很是复杂。   桔子笑道:“我知道你归心似箭,你走吧。往后你随时可来看我,只是那时你的身份必将不同,是太子,或者是皇帝,那时我就不知道有没有资格在金殿上见你了。”   叶萧定定瞧了她一会儿,似是竭力在忍耐着什么,嘴唇微微颤抖,但终于是没有说话。      桔子忽然一拍脑袋,从袖里摸出一样东西:“喏,你的信刃!”   叶萧曾经拿这个来劫持顾眉,后来让桔子缴了,不欲把利器还他,又见它制作精美,便一直随身携带,上次与女皇出巡,这柄小刀还曾救她一命。她曾把它遗失在悬崖上。不想后来脱险回来,慕容翎让人彻查现场,竟把此物又找了回来。   叶萧瞧了眼那小刀,又有点激动,却只淡淡的说:“送给你罢。”     “我不要了,这是你身为太子的信物啊!”桔子把手往前递了递,示意他把这重要东西取回。     叶萧不接,“我会当皇帝的。”意思是说他不再需要这个了。      桔子想想,是要送给自己做纪念吗,既然你般坚持,也好。便把信刃收回袖子里。      叶萧瞧着她动作,突然来了句:“我的东西你好生存藏,总有天我要亲自拿回来。”      桔子皱起眉来,这家伙真不爽脆,就这么把小刀,也要讨回,这不拿我当临时保管站吗?      瞧出她不大高兴,叶萧反倒好似心情不错,突然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曾答应你告诉你那晚上发生的事情,现在我要兑现了。”   桔子打了个激灵,随即兴奋起来,这可是切身的大秘密啊大秘密啊,虽然暂时还不知道对自己有什么影响,但她可是一直都想知道的,总之,清楚过去的秘密,是对自己将来的命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立即拼命点头,好啊好啊,你快说吧。   叶萧唇角一翘,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更低的俯下身来,跟这视线水平,凝视着她她,命令道:“看着我的眼睛。”   桔子不大习惯与人对视,与他漆黑明亮的眼眸对了对,便觉得一阵心跳加速,一别脸错了开来,叶萧又下了一次命令,她她只好再次转回头,一点点扬起眼,对上他的眼神。   叶萧的眼眸闪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他的眉眼原本就带着英气,现在神采焕发,整个脸庞都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魅力,漆黑明亮的双目更是闪烁如星,这么近的与之对视,有种要被他吸引到宇宙深处的感觉。   桔子觉得对方有种强大的压迫力,令她胆怯,但那股奇异的吸引力却又让她不能移开视线,只觉呼吸渐渐急促,有点难过之际,突然听到叶萧极其认真的极其凝重的极其煽动的说了一句……     “那个晚上,你亲口对我说,你爱我,你爱我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多!你不能与我在一起,也不能放开我,你要与我一起死。” 四三、新婚之夜   天气特别的好,就算是近暮时分,天边的晚霞还像不愿落下的帘幕,橙的、红的亮线在云彩边缘翻卷着,层层叠叠的绛红云霞承托着淡紫色的天幕,不肯让那凝重的颜色与地面接触。淡淡的月亮像褪色的蛾眉,弯弯的悬在天际,像是天人眯缝着眼睛窥视着人间。   人间盛事,好比那新春佳节提早来临。   大燮的都城里全是明灯,所有主要的街道上,每隔三米便悬挂着酒缸大小的红灯笼,上面都龙飞凤舞的写着大大的“囍”字。明亮的灯光把暮色远远的驱赶开去,不让它凝结。   今晚,这里将是个不夜之城。   一行车队在六十人的乐手鼓奏中,在长安大道上缓缓行进。一百名御林军身上穿着铮亮的崭新的盔甲,腰间的佩刀上系着大红的缎带,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为鼓乐踏出雄浑的节拍。御林军后面是六十名抬着各式礼物的宫人,礼物都用交织着精美花纹的锦缎包裹着,沉重的礼物把抬着它们的宫人们的腰杆都微微压弯了。宫人后面随着三十名衣饰华丽的宫女,她们云髻高挽,环佩叮当,双手平举至胸,稳稳的抬着鎏金莲花托盘,托盘上面是诸般精巧无比的玩意儿。金炉玉箫,云琴紫壶,全是世间难寻的宝物。   宫女的后面,是六辆金漆大车,帘子高卷,里面端坐着盛装的美貌少女还有身披锦绣的清秀少年,每辆车里面坐了一对。车轮辘辘前进,车子里的美貌少年们目不斜视,屹然端坐,甚至连脖子挺直的姿势,目光前视的角度也没有些微改变。他们俊美得好像观音莲座前的金童玉女,也有着那样的端正仪容。   一溜护卫的,送礼的,陪嫁的人过去了以后,一辆车壁上绘着百子添福图,门窗上坠着龙凤呈祥厚帘,四角上吊着连串的金花生金桂圆,就连车轮子上也用金粉画上了并蒂莲的华丽车辇终于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大燮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公主大婚,正主儿就在车里。站在长街两端屋檐下,早就屏息静气等着车队过去的百姓们,见到凤辇出现,好似得了什么信号似的,好像潮水般往辇车涌来,眼看就要把辇车团团围住。   每个百姓都在争相说着贺喜的话,几百张嘴吐出的话交织在空气,乱得分辨不出只言片语,却显出一派的热腾。   这喜事嘛,就讲究一个“闹”字,越闹越喜,越闹越欢,越闹越喜庆。就算皇亲国戚也不例外,谁也不会想在这个时候,再冷冰冰的端起什么威严来。   对百姓来说,在这么个难得的节日上,谁不想沾一下金枝玉叶的贵气呢?一辈子也许只有这么一次,要是能够一睹贵人的脸,甚至触碰一下贵人的肌肤,哪怕只是一根头发……哦!一定会给自己带来天大的福气!   司礼官从宫内一直送出来,还带着御林军,就是为了防备出现这种场面的,现在见状,赶紧在马背上大叫一声:“御林军,快护凤驾!”   前方的御林军训练有素的齐声一应,迅捷的转回,开始驱赶百姓。他们围成三个方阵,最里面的强壮的胳膊勾结起来,在车辇周围筑成人肉屏障,最外面的则口手并用的去劝开百姓,中间的见到有想突入的,便毫不容情的把人推搡出去。   潮水一般的人流,被尖刀一般锋锐,铁盾一般坚固的御林军破开,无奈的从车辇两端分散,车辇又开始缓缓前进了。不过才前进了几米,突然再次停了下来。   司礼官心里暗骂该死,还是让百姓惊扰了公主,赶紧下马趋前去问公主的意思。然后一脸复杂的再度上马,发号司令,让御林军们停止驱赶百姓。   “安静,安静!公主有话要跟大家说!”司礼官大声传达,御林军武士们也跟着齐声大喝。就连鼓乐声也停止了,一时间,四周一片寂静。   在寂静之中,车辇的门打开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   司礼官的脸变白了,惶急的说:“公主,您不能下车啊,让贱民们看到您尊贵的样子,会……”会引起暴动的……   一只腕子上套着整套翡翠镶金镯子的手已经探出帘子,搭住车沿,人们屏息的瞬间,织金绣凤的车帘一掀,一个盛装的女子已经盈盈站在车前。   桔子就这样在众人注目中走了出来,她几乎符合所有人关于她的想象。无可挑剔的仪表与装束,银红色的袍服,金色的丝线错落交织出繁复精美花纹,层层叠叠的衣裾如云散开,在地面铺了一层又一层,头顶上精巧无比的凤冠,九只金凤的双翅和镶着宝石的明眸,随着凤喙垂下的珠帘颤动盈盈而动。   她就凝然站在那里,没有多余的动作,但她的身姿似是流云一样,裹在一大堆金丝翡翠之中,不住的变幻,每回看去,她都好像在变化,每一眼看去都跟上一眼不同。   她是流动的,如水,她是活跃的,如火,她在此刻所绽放的美丽,足以令人永生难忘。      “佛祖啊……”有老人喃喃出声:“我见到了神女……”   他的话立即引来共鸣,周围赞美的声音开始洋溢起来。   桔子缓缓抬起右手食指,她的手指上套着好几个宝石指环,沉重而华丽,显得那纤细的手指更是皎白楚楚。她把手指竖在面前,轻轻贴在唇上——“嘘”,同时一抹微笑从她的朱唇边缓缓漾开,似荡开一池净水。   众人奇迹般安静下来。   司礼官注视这一切,他的心始终拎在高处,直到这一刻,才稍稍安了下心。刚才他还真怕,真怕众人不要命的拥上来,把公主压在底下……幸好,人皆是有爱美之心的,对于稀世珍宝总会本能的懂得捧在掌心珍惜……   他的念头还没有转完,突然听到了一句让他难以呼吸的话,令他的心脏几乎都不跳了。      安抚下众人以后,桔子微微一笑,说道:“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我知道大家都替我高兴,我领大家的情了。在此,我为大家献歌一首,祝福大家平安喜乐。”   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司礼官紧紧捂住胸口,天呐,天呐,公主竟然要为百姓献艺,事前根本没有一点征兆的,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皇宫的典籍他翻得烂熟,历代王孙也从来没有类似的记载……他是不是已经太老了……?   凤辇前,桔子清清喉咙,“咳……”   四周鸦雀无声,大部分人不自禁的屏住呼吸,怕自己喘口气大了,就会把这比溪水更清,比清风更清的嗓音给掩盖了过去。   要唱歌的人有点紧张,从她那略微僵硬的姿势就看得出来,但那只是小小的怔忡,略微的犹豫后,身穿华服的女子,已经再度高昂起头,幽幽的清唱了起来。   细细的声音,像湖上月色一样凄迷。   初时的两句有点怯怯的,渐渐退去了紧张,旋律像水一样铺开,往周围流淌,音色明亮清澈,人们一点点的听清了她唱的歌词……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啊……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词意凄迷,带着一缕说不出的忧伤。     明月千里,何年初见? @   人生如梦,一樽江月。   众人心头都有点茫然,不是大喜日子么,怎么这曲子听到后来,让人感觉有点悲凉呢?      歌曲平静的,幽幽的结束了。说不上唱得好或不好,只是惹人怀思。   果然如预计中的没有掌声呵,不过,总算做了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了。   唱歌的贵人幽幽的又开了口:“一位朋友正在病中,愿以此曲为他祈福,借大家对我的祝福之意,转放于他身上,希望他多承福荫,早日康复。”   说罢,她合手颌下,虔诚的望天拜了三拜。放转身回上车辇去了。   直到公主消失了,众人才回过神来,原来公主刚才是为了朋友祈福啊!为了替病重的朋友祈福,公主竟然会当众献艺,以前也有听说过,当今皇上,那时还不是皇上,还是皇后的时候,曾经在白马寺诵经三日三夜替先皇祈福,望他病体痊愈。公主今天的献艺,虽然简单,但当着大庭广众,还挑大婚这么重要的日子举行,比当日皇后的举动还显得更虔诚呢。   一时间,大家都感动了,禁不住都想,连城公主以前声名狼藉,说是见一个爱一个,府中收了一群面首,现在看来她对人是极好的。   若是能得她这番看待,也不枉身为男儿了……   呃……公主亲自献艺祈福之人,该当是个男的吧?   车辇再次起行,这一次,众人带着感动的,尊敬的情绪,纷纷让开了道,让车队顺利通过了。  @   凤辇后面,另一辆装饰华贵的大车内,头戴幕离的红衣男子神色有点复杂。      从车门的缝隙看出去,即使是目力过人,也仅能看到那个裹在绫罗绸缎中的娇小背影,纤细的腰,盈盈一握。     第一眼看去的感觉就是,比起初见,她瘦了许多。还有就是,头上的凤冠太重了,那么细的脖子却搁着这么重的负荷,很不应该,他想。   及至她唱出那首歌,先于众人之前,他已了解了她的用意。   是为了病重的那个人罢……公主府还没进,流言先传了出来,虽然他是不在意,但总有人刻意的让他知道。那个昔日京城第一的美男子,因为他要进府,据说病得快要死了……   这个时候唱这样的歌谣,有点不合时宜,不过……是首好曲子……   连自己也没有察觉的,轻轻的,无声的叹了口气。   ……………………的   新房布置得富丽喜庆,铺天盖地的红,俗气之中又透着种融融的喜意。   章珩踏入房中,乖巧的侍女说着连串的吉祥话儿,在身后轻轻的推上门。      龙凤烛在房中各处暖暖的烧着,光芒盛发却又不刺眼,有一种非常接近于,幸福的感觉。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这种感觉,陌生得令人惶恐,而又那样好奇而兴奋。   挑开一重又一重委地的金丝织锦,就似一步步踏入深深的迷梦之中,那种不真实的感觉越来越浓厚,居然连他也感觉迷茫了。   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怎么了。在经历了连串繁琐而严谨的仪式之后,竟然也从当初的淡然变得有所期待起来。把仪式弄得这么复杂不是没有道理的,那么认真而繁琐,精密而严谨的去做一件事情,即使那件事情并无意义,但那甬长而细密的过程,已足够让人难忘。   竟然连他,也生出了一种古怪的心情。   长途跋涉以后,终于找到可歇足之处。在这里,也许可以找到,虽然他并不需要,然而能再次触摸到总是好的,那种名为温暖的东西。     他的手执在最后一重帘幕上面,厚厚的锦缎,如此沉重微风不起,却有如此细腻的手感。执在手里,有种盈满充实的感觉。   就算是梦,至少在此际,它无限接近于真实。   他唇边绽出一个笑容,手指用力,撩开最后一重帘幕。   帘幕掀开的一刹那,他甚至还侧了侧脸,以没有胎记和伤疤的那边脸对着前方,他不希望吓着她。虽然她说她不介意,但是生理上的反应往往先于理智,他很清楚自己这副模样吓人的效果。      只要侧过了脸,就会好很多,她也许会楞一愣,然后笑着迎上来。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惊愣,没有期待,没有笑容,什么都没有。   他的微笑凝固在脸上,手里还握着的帘幕被他无意识收紧的手指掐破,丝丝缕缕的缠着他的手指,好像一张网。   新房是空的。   原本应该垂头坐在龙凤婚床上,等他亲手挑开凤冠覆下的珠帘的人,根本没有在等他。     他怔立半晌,松开帘幕,察觉有些丝线缠绕在指间,不耐烦的扯了去,大步走往婚床。绣着百子图的大红锦被,上面撒着桂圆、花生、松子、松柏枝、核桃……床头居然还燃着一盏松油灯……     难道还让两人躺在床上竟夜不眠,吃着这些花生松子聊天么?   真是虚伪而讽刺的仪式呵……   他唇边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大红的袍袖拂过背面,把上面的一堆杂物全扫到床下,返身在桌子边坐了下来。红玉石雕琢成的桌面,温润的颜色好似新妇脸上的红晕,一对莲花金杯,一壶香醇的女儿红。   是用来合卺交杯用的。   合卺交杯,哼!   他提起壶来,凑到嘴前,一仰头。等到把酒壶放下,里面已是涓滴不剩。      香是很香,但是酒味淡薄,想不到公主大婚,竟也只是个空壳子,只拿得出这样的货色,压根比不上马奶酒的香和烈。   桔子回到新房的时候,章珩已经独自在床上睡熟了,一只胳膊伸出床沿,鞋子踢在床底,酒气熏天,鼾声如雷。   撒在喜床上的桂圆花生等物零散一地,桔子往床走了两步,踢到空了的金酒壶上,骨碌碌一直滚到床底下,撞到墙上,发出“砰”一声低响才停了下来。   异响惊动了床上的章珩,他皱了皱眉,翻了个身,继续睡。   脸上的胎记在烛光映照下,那紫色几乎变成青黑,随着他的呼吸突突的跳动。   桔子怔怔瞧着他,那么温和拘谨的人,只会在大醉之后才会这么明白的显露他心里的不满吧?      无论是怎样大度的男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新婚妻子在洞房那夜抛下他自己一个人吧?      所以,都是我的错……   可是……可是……   自从上次送叶萧回国后,顾眉的病越来越重,咳嗽得彻夜难眠,人瘦得只剩一个壳子。他这是体弱,也是心病,要是我不管他,恐怕会酿成终身之憾呀。   她默默走到床前,拾起章珩垂下的胳膊,放回床下,替他把被子盖好。她的动作极致温柔,一个满怀歉疚的妻子。   虽然马上我就要离开这里,再去看顾他,虽然说过要对你好,但我现在还是得先丢下你,可是……我至少还可以这样做。   她返身从床尾的小柜子里拿出新的巾帕,到床后的洗涤架子前把巾帕湿了,回来给章珩擦脸。柔软的丝帕轻轻揩过他的额,他的眉,试图让他皱起来的眉心抒开,往下带过他眉额上的疤,再到那块吓人的胎记,轻轻流连,描篆出它的轮廓……其实,这胎记的形状,还真有点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呢……   到了挺直的鼻子,犹沾酒痕的唇角,微微泛青的下巴……大约到了明天,就会长出胡茬子来吧……她无意识的,俯下脸,往他的侧脸下巴贴了贴,果然有点刺刺的……   忍不住张开双臂,把他的身体揽了揽……   有时看着侍女的动作不顺心,也会亲自给顾眉披上衣服,他的身体单薄瘦削,如同纸片儿一般,让人感觉无限凄凉。   只有面前这副躯体,是温暖的,结实的,充满生命力的,能这样紧紧的拥抱一个鲜活的生命……真好,真好!   抱了好一会儿,桔子才恋恋不舍的松开手臂,轻声在章珩耳边呢喃了一句。直起身来,把巾帕放好,返身离开。   伸手撩帘的时候,吓了一跳。刚才急着赶来没留意,现在才发现,最里面一层的厚锦帘破的都可以用来直接做拖把了。自然不会是府中人出的疏漏,只有是……她忍不住回头一望,原来那么温和的人,也是很有脾气的……   几不可闻的关门声传来,关门的人似乎有点心虚而自欺欺人,好像只要这么轻忽的离开,就可以当做她从没有出现过,或者离开过……   床上躺着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直视着床帏上绣着的团锦龙凤,露出一丝讽刺的笑。      刚才那算什么?既然不想来就不要来好了,他根本不在乎。   这场有名无实的婚姻,不过是他必须对世俗身份的一个偿还,不过是一场闹剧。      天下间没有能让他在乎的东西,何况是这么可笑的一场闹剧。   哼,他根本不在乎!   不在乎……   他忽然愣住了。   既然是有名无实的……那么方才那一出算是什么?那个拥抱,那个挨蹭……      他居然保持清醒的眼睁睁的让人给调戏了! 四四、兰叶多焦   章珏在公主大婚半个月后出现了。      他形容潦倒,精神恍惚。无论是谁与他说话,都会招来他防备的眼神,再也没有以往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沦为京城一个笑柄。      慕容翎免了他的官职,旷工太久,冠冕堂皇的理由。      章珏说不出失踪的理由,就算有,也是荒诞不经的,没有一个人相信。      他确实是应碧荷所邀而去。      那天子夜时分,有个轻功高明的人翻墙过来,敲响他的窗棂,他防备的摸出剑,推开窗。来者递进来一块丝帕,说碧荷想见他一面。      他没有过多犹豫,就跟那人出去了。      不是没有警戒心的,但他自恃艺高人胆大,何况那人一直把他往灯火通明处带。这些地方他虽然没有来过,但有种熟悉的感觉,越晚越热闹的地方,只有是做不正经生意的场所。      他有点难过,老鸨说碧荷从良去了,他一直信以为真,然而她不过是从一处火坑,换到另一处。      来人带他上了一处绣楼,这里布置精巧华丽,不见外客,令他的心好过一些。碧荷在房中等他。她云鬟峨峨,纱衣覆地,精致的妆容比以往多了些东西,笑容里面又少了些东西。      他禁不住想起来别后的许多事。      碧荷身上有种温婉柔顺的气质,与她在一起,他觉得自己份外有男儿气概。一朵娇弱的花,第一次起了想呵护的感觉,想把她接进家门,只是老父坚决不同意,还派人盯着他,不许他再与碧荷联系。      而后,便是猎场围猎,老父希望他当驸马,他知道。连城公主不负盛名,是个美丽的女子,只是原本娇弱的女子,背负长弓,骑在高头大马上,那副形象不敢恭维。他愈发想念碧荷。      原本没有好脸色让那公主看到,想不到她竟然选中他。烦恼之余,也不禁有点自得,她果然是有眼光的,只是,大概是看中了自己的容貌,与她收了的那些面首一样,她看中了他一张脸。      越想越是不甘,再后来便有了夜闯公主府的事。也是喝了太多酒,头脑发热的缘故,竟想威胁她写下退婚书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了。不想她府中有高手,竟轻轻易易把自己擒了。最气人的是,她竟说看上的不是他,而是他大哥。最后轻轻巧巧把他给放了。      好色之人,竟然看不上他的那张脸!      堂堂公主,眼睛一定是瞎的!      他还是头一次败给大哥。      他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直到这夜碧荷邀约。      温婉美丽的女子,持杯频频劝饮,她的裙裾一次次拖过他的脚面,流连不去的缠绵温柔。      他在醉中放纵了自己。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碧荷睡在身边,劝他郎君小睡方辞。又是几番缠绵,迷迷糊糊的睡了醒,醒了睡,天始终没有亮。他也曾怀疑过时间,但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而他竟然也感觉不到肚饥。      不住的缠绵放纵,如果这是个梦,他希望永远不会醒。      直到某一天他醒来,发现绣楼画廊,变成了坟堆茬茬,高床软枕,变作黄土一抷。      他失魂落魄的回家,才知道,人间变了模样。      公主已经大婚,驸马不是他。      官职被剥夺,指他擅离职守一月余。      父亲冷眼以对,每次听他说这些天的遭遇,就气恼的要拿拐杖敲他的背。      是的,老父是什么时候拄的拐杖,他竟然不知道。      所有人都指他说谎,等他带大家来到他清醒之处,所有人又都不相信。那讨厌的大理寺少卿,还把坟头的荒草拨开让他看,凉薄的笑:“章公子,看来你是遇上痴情的女鬼了。”      他愣在那里。      墓碑上写着碧荷的名字。      三月前她从良,不出半月,便被善妒的正房凌虐至死,埋在此处。现在荒草已长到小腿,撩动人的袍摆鞋子,如同美人裙裾。      他不惊不骇,碧荷那么个温婉女子,做了鬼也不会害人的,只是有点发呆。      她死了,还忘不了,要邀他相会。      虽然这一场相会,把他一切都掠夺了个精光。      只是……心里竟然也不怨不悔。      他只是做了一个梦,一梦月余。      只是梦外的人生,永远让人失望。      桔子听说了章珏的事,想不到那么莽直的少年,也有这么浪漫的情怀。不过她是不相信他遇鬼的事情的,这又不是写聊斋故事。她去找过刘檎,刘檎也是如此认为。      “那小子性子莽撞,被灌了迷药,放在床上,随便看到抱个女人都会以为是旧情人。”刘檎很直白,“至于肚子不饿,也许是晕睡的时候被灌了什么东西,他瘦成这样,如果真的是做梦,不会消耗如此。更何况……”他用手比了一下,“三个月,不,碧荷顶多死了两个月十天,荒草就至于长这么高了?真是荒谬!”      桔子听得眼神炯炯,连连称是,“看来章珏沉冤即将昭雪。”      刘檎冷冷道:“很抱歉,这案子不归我管,那天我只是去看热闹。”      桔子:“我不相信你会忍得住不查这等奇案。”      “查不查是一回事,给不给他翻案是另外一回事,我凭什么要给姓章的人帮忙?”刘檎固执起来,完全不讲道理。      桔子无奈,只得劝他喝酒。      现在自己是嫁掉了,但是女皇默许,她可不像人家新婚媳妇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是行动照旧。喜欢上街便上街,找人喝酒便喝酒,这刘檎,相处日久,倒是越来越像哥们了。      喝到薄醉,桔子回府。      这个时分,照旧是要去看看顾眉的,只是他房里充满药味,再负责的人,长期如此,也不禁会起些逃避之心。她看天色尚早,便信步走到荷塘那边,想看看残荷。      已近深秋,荷花都谢了,剩的一两个,也是零落剩几个瓣儿的,多是亭亭莲蓬,里面的莲子也已老了,再不采,便连茎也要枯干了去。      风吹过来,荷莲的味道已不似盛时,有点疏淡,有点浑浊,已是步向急景凋年的感觉。      桔子便有几分庆幸,幸好是自己先来看看,要不然贸然把顾眉扶出来看花,见到这副情景,只怕会更令他不快。      她往池塘上的亭子走,打算小坐一下,忽然看见一个人影坐在那里。她眨了眨眼睛,高挑的人影,坐着也显得身姿挺拔,不可能是顾眉自己出来吹风,那么就只有是……      她忽然想转身离开。      “公主既然来了,何不一起坐坐呢?”那人温和的说了句。      风低回的吹过荷塘,水面那些叶子簌簌挨擦,一阵碎碎的轻响。      桔子笑了:“我正这么想呢。”深吸了口气,打气般握了握拳头,迈步往小亭子走。      章珩,虽然新婚以来,在这种情景下见面实在有点尴尬。但是,但是……总是要见的对不?这样猫捉老鼠的躲来躲去也不是个办法,他到底还是自己的丈夫。      唉,谁说三妻四妾是齐人之福,怎么换着我,只不过是一张锅盖两张锅,就差点搞不转呢?!      她认命的走入亭子,章珩站起来迎她,微微俯着身,仍比她高一头,月光淡淡的照在他半旧的衣裳上,微风轻轻拂动他额前的幕离,再吹过桔子的脸颊,轻轻的,凉凉的。      这般姿态,唉,这般姿态……      不知为何,忐忑的心情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看到他,心就平静了。      像看到夜晚的海,看到微风下的小草的嫩叶,像看到叶梢徐徐滴落的水珠,上面有着自己的倒影。      如此的宁静。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      章珩忽然打破沉寂,开口道:“珏弟的事情,我替他道歉。”      桔子正好冒失的说:“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嘴,都怔了怔。      怔完了后,章珩说:“屋子里闷,出来吹吹风。”      桔子说:“呵呵呵,我知道,不怪他。”      仍然是同时开口,同时闭嘴。      两人对看了看,各自转开了脸去。      桔子等了半晌,确定章珩不再说话了,只好自己开始说。      “令弟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事情很蹊跷,不过我相信他是被人陷害了,已经让人去查。这事儿不怪他。”      章珩静了静,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他是被陷害的呢?”      “我有个朋友擅长断案,他说的……”把刘檎说的疑点复述一遍。      章珩沉吟着,道:“珏弟自从回来以后,我也只见过他一次,人失魂落魄的,他是笃信是碧荷的魂约他相会来着。只是此事实在太巧,这怪力乱神的事情,也不会有人去信。父亲信了一半,说是家宅不宁,让请了个道士来驱鬼……”      “……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桔子接口,与章珩对看一眼。      章珩别转头,无声一叹,“不错,是做给别人看的。这个时候……不承认是鬼神所为,还能如何呢?”      那股惆怅的情绪感染了桔子,令她的心也不安起来。      她静了一刻,轻声安慰道:“无论如何,我总会设法查清事实,还他一个公道的。”      章珩似乎有点震动,“他不告而别,公主难道从未恼恨过他吗?”      “呵呵,我感谢他还来不及呢。”桔子老实的说:“如果能够见到他,我一定会向他道谢,要不是他遭遇了这么件事情,我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了。”      章珩不说话。      桔子笑笑:“自你来了,我们还没好好说过话呢。来,我们一起来坐坐。”      她伸手去拉章珩的手,瞧见他的大手半隐在衣袖里,手指修长优美,不知怎地,动作半途改为牵他的衣袖。章珩让了让,不让她拿着,自己靠着一根亭柱坐了下来。      桔子坐在另一根柱子下,跟他隔着两三米的距离,见他身上穿着的还是件半新不旧的衣裳,脸也让怪怪的幕离遮个严实,就连眼神也没有半点透露出来,但那斜倚在柱栏上的样子,微微扬起的下颌,虚虚搭在栏杆上的手臂,那种风姿,那种光芒,隔了整个黑夜,还是遮掩不住的。      她忍不住叹道:“只可惜此间无酒,不然真该与你喝一杯的。”      “公主已经喝过酒了。”章珩淡淡说。      她坐在上风处,身上的酒气老远就能嗅到,还有那副微醺放松的表情……      虽然不知道是跟谁,但想来是很惬意的。      “可那不是跟你,不一样的。”桔子笑道:“ 我知道你酒量很好呢。”她记得洞房花烛那夜,他一个人,把一大壶二十年陈的女儿红,喝了个底儿朝天。      “也不算很好,我不喜欢喝酒。”章珩冷淡的说,他也同时想到对方是怎么得知自己的酒量不错的,不外是那一回失态罢……      他至今想起来仍有几分懊恼。就至于有那么沉不住气么!      章家的大公子,守礼谨慎,是从来不会喝酒的。      幸好那晚的事情,并没有过多的人知道。      “你又不高兴了。”桔子今天的感觉出奇敏锐。      “公主喝多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章珩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直接开口逐客。      他确实是有点心烦。      桔子摇摇头,站起来,“我还不能休息,还得……”      “……还得去看顾公子呢。”章珩脱口而出,然后就怔住了。      他竟然说了顾公子,他竟然提到那个人……      他还真是晕了头了!      桔子不笑了,凝视着他,认真的说:“不错,我是要去看他的。他病得很重,而且世上已无亲人,我已是他的唯一寄托,我……不会丢下他的。”      这么急着解释,难道以为我会拦着你,不让你去吗?      难道我还会在意这么个快死的人?      “很好。”一股怒气冲进心里,章珩几乎没经考虑的说:“他得的是肺病,要是你坚持认为他得的是心病,我奉劝你最好每天守他十二个时辰,那样不用吃任何药,他自己也会好了。”      “什么?”桔子敏锐的捕捉到一些东西:“难道你觉得他现在吃的药不对症,反而会加重他的病情吗?”      章珩忽然间有点狼狈,他掩饰道:“我没有那样说过。”      “你提醒得很是,现在府中想对他不利的人不少,那个药,他吃来吃去也不见好,我得让信任的人看看。”桔子对章珩说:“无论你是不是在讽刺我,我都谢谢你的提醒。而且……请你谅解我,请你相信,若是你也得了病,我也会这样对你的。”      话说了出来,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花花大少,正在哄那吃醋的大娘,脸有点热,赶紧转身走了。      章珩倚在亭柱上,嘴张了张,他实在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说这样的话,也想不到对方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真是见鬼了!      他顽固的维持原来的姿势坐着,心里却在不停的诅咒。      诅咒这该死的身份,这该死的任务,这该死的人……这该死的自己!      风吹过荷塘,莲叶一一翻转,“咕咚”一声,青蛙跳进水里。      澄月当空。      四周死一般寂静。      愈发衬得自己心浮气躁。      他忽觉心烦意乱。      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他向来认为,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容身,世间万事不过过眼烟云。      哪里有过这样憋闷的时候……      真的好想抛下这一切,回到那小土坡上。      阳光,绿草,山间自由的风。      无拘无束,俯视天下。 四五、釜底抽薪   太平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当边境战乱的消息传来,京城里的百姓还觉得公主大婚时的盛况如在眼前。那场泼天富贵,那个天之骄女,那首昱晨便传唱于大街小巷的清水歌谣……都宛如昨日的事情。      太平盛世的景况,像是一场好梦,被侵略者的铁蹄声无情的敲醒。      在诸国当中,大燮的国力最强,向来只要不主动侵略别人,别国就要谢天谢地了。可是这次,大越国,大梁国,大昭国竟敢联合起来发难,显见是预谋已久。      也许,自从女皇执政以来,就一直在谋划这个了。      到底,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还是看不起女人的。无论这个女人本领如何,她的政绩是不是比大部分的统治者要好,一个被女人统治的国家,是会被歧视的,也早早就注定了受到轻视的命运。      最小的奚国没有参与这个侵略联盟。据说奚国的皇帝缠绵病榻,命在旦夕,回国不久的太子跟二皇子两股势力争得如火似荼,没空来掺一脚。      不过桔子听到大家说,大梁国的军队是穿过奚国的国境与其他两国集合的,也可以说是得到了奚国的默许。      奚国虽然表面上看似中立,到底还是纵容了侵略者的。      这应该不关叶萧的事,他还没有能决定这些事情的权力。      但桔子还是觉得有那么些郁闷。      都好几个月过去了,叶萧与她没有丝毫联系。      像只断线的风筝。      不过在这个非常时期,她还是宁愿跟他没有联系的好。      边境的战况不断传来,情况不容乐观。      一股联合军队甚至突破了南边的防线,攻下距离京城仅仅三百里的一座名为鱼陵的小城,要不是京城急调驻军把敌军赶跑,只怕就会兵临都城。鱼陵小城经历了三天两夜的洗劫,变成了半座空城。      消息传来,京城人心惶惶。让女皇下台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大,朝中保皇派的顽固势力开始作祟,想要借此机会让太子上台。      桔子去看慕容翎,见到她英丽的容颜笼罩了一层阴影,很明显的憔悴。现在看去,才算看清楚她的年纪了,也就是个四十岁的女人。      女人经不起劳心,就像鲜花经不起风霜。      桔子很同情她,但做不了什么事,只得过去轻轻握着她的手。      慕容翎身子轻轻一震,转头来瞧她,半晌勉强笑了笑:“别担心,朕没事。”      桔子想要劝她,但又很难开口。说什么呢?争天下的事情还是让男人来做吧,女人这么累做什么呢!可这是慕容翎的毕生梦想,而且现在退下来,真的能安然当其皇太后吗?恐怕很难说,稍示软弱,只怕会让啃得骨头不剩。      她想了又想,只挤出一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尽力就好了。”      慕容翎听了,只是微微冷笑。      桔子只当她听不进这话,也不再说,只是陪她坐着。坐了良久,看书房里渐渐昏暗,墙上宫灯一盏灯芯耷了下来,快要熄了。她站起来,去挑那芯子。      慕容翎在她身后冷冷道:“什么是朕的缘法,由朕说了算,老天算个什么东西!”      桔子手里一颤,那灯芯掉进油里,冒出一缕青烟,灭了。      慕容翎道:“别管那灯了,过来,朕跟你说个故事。”      桔子放下灯,坐她身旁。慕容翎握住她手,女皇的手微微湿冷,有点紧张,幸好屋里昏暗,掩饰了她面上的表情。      她视线直直投向窗外,投向遥远的地方,发了半回楞,忽然问:“嫣儿,你与驸马处得如何?”      桔子本想听听皇室秘辛,不想忽然招了这么一句问,顿时被口水噎了一口,掩嘴直咳,挣红了脸,只说:“很好。”      慕容翎淡淡说:“你府上还有个前左相的公子,听说你也用了心。”      桔子尴尬,只得道:“是。”      “听说你跟驸马尚未圆房,是他容不下旁人吗?”      桔子通红了脸,只说:“不干他的事,是我不好。”急急的又补一句:“是我觉得对不起他,真的。”      慕容翎瞧了她半晌,叹了声:“这么着急的替他说话,想来白头偕老是没有问题的了。”      桔子垂下头。      慕容翎悠悠道:“当年朕与先皇,比你们更是情笃……”      她语气甜蜜又略带惆怅,桔子精神一震,心想,来了,终于有故事听了。想不到竟然还是女皇的情史咧。      “那年我慕容家领南北漕河水陆运输牛耳,京城十家赚钱的铺面有六家是姓慕容的,慕容家的叔伯,位极三公;慕容家的兄弟,自翰林院至书院,自朝廷到江湖,哪里不是我慕容响当当的名字;慕容家的姐妹,哪一个嫁的不是当代数得上的人物。皇家的选秀,照例是不去理会的。”      “那年开春,我家院子里牡丹开得很好,父亲办了个赏花会,赋诗丹青。我嫌那些文人骚客酸,避到静僻处看那廊下燕子,不觉看到天色昏沉。突然听到有人在旁边道:‘小姐,天暗了。’      “他语气清雅,我以为是父亲客人,正要客气两句。他却屈指一弹,把两个火石弹进廊下灯笼,一溜儿的穿过去,连着十来二十个灯笼全点着了,顿时廊下透亮。      “我吃了一惊,才见他身上穿着白色缎子的袍服,用个金冠束着发,袖着手,笑盈盈的站在柱子下看我……后来才发现,他袍服上用暗线绣着的龙纹,足爪上有五趾。      “父亲原本已替我安排了一场妥当的婚事,是江南曹家的儿子,人物一等一的风流,可我还是选了入宫,伴了他七年。七年虽短,但我毕生无悔……”      女皇语气里的深情打动了桔子,只听她幽幽道:“我与先皇,曾有过那样的日子。”      桔子再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琉璃易脆,欢情易逝。      “那时他已病重,幸好遗下我腹中孩儿。那时我心心念念都是生下孩子,好让他看了欢喜,不致丢下我孑然一人。”      “不想,生下来的竟是双胞胎。一男一女。”      说到这里,女皇语气骤然转冷,听不出丝毫欢喜之意。      桔子心想,原来李丹跟李嫣是同胞所出,也许是男孩先落地,所以封了太子……不对,太子自然是男的,女的只能是公主,谁先下地也没有分别。      只是,都是她的孩子,她为什么不喜欢?      房里静了半晌,有种窒息般的寂静。      等了良久,慕容翎终于开口。      她的语气冰寒,“但是,朕的孩儿,只有一个。朕十月怀胎,没有谁比朕自己,更清楚!”      桔子抖了一抖,顿时觉得寒意侵身。      一国之尊,竟然也会发生这样的事!      就算是普通人,在小医院发现抱错了孩儿……不,不,是多了一个,也会觉得异常惊悚,更何况是古代皇室宫闱……      不知道多出的那个孩子,是自己,还是李丹?      答案……似乎……已经昭然欲揭……      “朕为了先皇的病体,忍了下来。幸好先皇见到一对孩儿,大是欢喜,病体转安。如是过了三年,他终是沉疴难愈,撒手人寰,一对孩子,也已三岁……      “朕对那多出来的孩子也已有了感情,不忍除去,但也决不能让先皇的基业,落到来历不明的人手上!朕不是非要当这皇帝,只是不能把这副基业交给外姓人,交给一个根本不是朕与先皇血脉传承者的手上!”      黑暗中,慕容翎双目炯炯,照得人心胆俱惊。      “就算你是女子,朕也要你当上皇帝!绝不会把先皇的基业交到那野种手上,绝不会!”      桔子胆战心惊的问:“娘……那您是怎么肯定我才是……呃……那个……真的?”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如果仅仅是依靠女人的直觉……      女人的感觉跟六月的天气一样,最最靠不住的。      慕容翎居然笑了笑:“朕当然知道……你比丹儿,学讲话要早,学走路要早,认字也比他早,你的聪颖,不是他能比的。”      桔子悄悄擦汗。原来不过是小时表现甚佳,话说起来,择优录取跟亲生骨肉有必然联系吗?      “嫣儿,朕问你,若是此次真的让章珏当了驸马,你恨朕不恨?”慕容翎忽然来了一句。      桔子犹豫良久,终于摇头。      “不是不恨,而是……恨也无益。”她想了想,勉强笑:“不如想办法补救。”      “你不是没有,你是不敢。”慕容翎指出,笑了笑,嘴角隐隐苦涩,“想你一岁多那年盛夏,大梁国进贡了菠萝来,其中一个特别香甜。我与先帝几乎吃完,拿着最后一块逗你,你的小手拿不稳,掉在地上,非要捡起来吃……”      “我阻止你捡,你挣扎不过,回头一口咬在我臂上。”      桔子啊了一声,只见慕容翎缓缓卷起衣袖,黯淡光亮下,小臂浅浅白白一个半月形印迹,连成一片,几乎不辨齿印,看来当时被咬得很狠。      “朕那时就想,吾儿遇事执着无畏,决断狠毒,乃是可造之材。”      “……”桔子汗流浃背,李嫣还没懂事,就会为了块菠萝咬娘,简直像头小狼。跟众人口中柔弱的她不同,连城公主,究竟有几张面目?      “如此为了所求义无反顾,拼力一搏,乃我慕容一向家风。”慕容翎似是叹了口气,悠然道:“三岁孩儿见八十,你还敢说不是朕亲生的孩儿么?”      一块菠萝,就可以判定孩子的血统……      女人的执念,真是可怕!      桔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更震惊的还在后头,慕容翎霍然站起,“都说朕当政让士气低落,很好,朕就让太子前往前线督战,让他来鼓舞士气!”      “要是他打不赢,就给朕死在那里罢!”慕容翎双目赤红,斩钉截铁。      桔子不忍,嘀咕道:“他那么个文弱样子……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要是……万一打赢了,他的威望不是增加了吗?”      慕容翎脸容冰冷,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      “嫣儿,难道你以为他离开了京城,还能平安回来吗?”      桔子双腿一软,噗地坐倒,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      太子殿下亲征那天,京城人气鼎盛。      文弱的太子承载了所有人的希望。      李丹骑在一匹强壮的白马上面,镇静的微笑着,用眼神跟群众示意。他仪容出众,眼神所到之处,不时有女子的尖叫声响起。      倒不像是出去打仗,而是明星巡游呢。      文武百官在后面衔尾相送,排了长长一串。      无论对前途还是对名声,今日都是重要一役。      人最忌站错队,这群官员今天也是豁出去了。      桔子在车辇里远远的瞧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有着那样风华的少年,眼睁睁的看着他踏上一条不归路。      她原本就不该来相送的。      真是不适合她的场合。      忽然间,人群往两边分开,一乘白马直直往桔子这边来。      桔子还在埋着头反省,一道阴影罩在车窗上,她惊醒般抬起头来,便见到那白盔白甲的少年在马背上朝她微笑。他背着光,俯视下来,脸在阴影中如瓷如玉,那个微笑如池底莲花开放,静美而又忧伤。      他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一定是……      他的笑容为什么如此忧伤?      他是不是早已猜到了?      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我真是不应该来的……      心里乱成一锅粥,双腿却不受控制的走下车,朝他迎去。      李丹瞧着她下车,眸中亮光一闪,见她一步步迎来,他翻身下马。      四个身材高大的侍卫不动声色围上来,以身体挡住众人的视线,四人一马围成一堵小小的墙,营造出一个半围蔽的,暂时性的空间。      李丹往桔子迈前一步,他好看的唇动了动,桔子忽然有点害怕他发出质问,往后缩了缩。突然发觉自己心虚,连忙努力挺胸昂首。      李丹笑了起来。      这回是真的笑。      笑意从他漆黑明亮的眼眸中弥漫开来,像是夜里升起的白雾,隐隐有香气弥合。      桔子觉得一阵晕眩。      一定是迷香,她想。      接着觉得嘴唇凉凉一触,脑袋随即一片空白。      四周奇异的安静下去,那些说话声,马蹄声,脚步声,车轮声,兵器摩擦声,全都在这一刹那远去了。      桔子眼里漫漫的只有那张渐渐越变越小的脸,一个安静而忧伤的微笑,他的唇如花瓣开合,极低的,然而奇异清晰的,每一个字都没有落下。      他说:“保重,嫣儿!永别了。” 四六、刘檎离去   桔子回到府中,有很长时间都处于恍惚状态。      李丹这是做什么?      他们是兄妹,这是禁忌啊,禁忌……      他说永别……看来果然是对叵测的前途心知肚明啊。      可他明明笑得那么忧伤……却还是坦然的跟我道别……没有一丝怨恨……      可是他为什么要吻我……呃……      这该不会是兄妹间的道别亲吻这么简单吧?!      桔子捧着头,一个作三个大。      正所谓,美男一个吻,扰乱一池春水。      突然窗格轻轻一响,江菱那带笑狐狸眼出现在窗外,“出来!”      这人是好久没现身了,他还会来这里,不外是为了他弟弟。小六最近很听话,很努力的学东西做人,他当哥的这么长时间没现身,大概是在玩欲擒故纵。      桔子开门走出去。江菱盯着她走路的姿态,狐狸眼睛眯了眯。      “你学武功了?”      桔子心正烦着,没好气的说:“你不是因为这个而来的吧?”      “原来不是,现在是了。”      说完这句话,江菱猝然出手,往她头顶拍来一掌。      开玩笑!头顶百会穴是最最要紧的穴道,怎能被你拍中!      桔子身体反应在意念之前,身体一转,让了开去。      江菱的掌势未尽,又连绵排出七八掌,头顶四方尽是他的掌影,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若是要桔子去见招拆招,她铁定避不过去,江菱的招式很妙,好像撒网打渔,她就是那在网中央的鱼,光是瞧瞧也觉得有点头晕,更别说瞅清楚那千丝万缕一一作出闪躲反应。幸亏她最近勤于练习,小白教她的招式练得很是熟练,加上体内力量的导引,身体便作出自然反应。      只见她的细腰忽然间好似被风吹折了一般,整个人往后仰倒,同时脚下好似鸭子划水,一晃眼就滑了开去,身体已闪出了掌影的笼罩范围。      “喂喂,你真要跟我打架吗?”桔子站直了便叫。      有了江芙这重关系,她很自然的把江菱看成是自己这一国的,不过这小子翻脸比翻书还快,说不定一切只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如果是这样,她现在还是打不过他的,还是准备好呼救比较实际。      江菱住了手,脸上阴阴的,神色有点不大好看。      “你从哪里学来的身法?”      想起江菱第一回跟小白交手,是江菱吃的亏,桔子便知道他已认出来了,索性大方承认,“你的死对头!”      江菱咬了咬牙,“他为什么要教你?”      “他不想老是像看护小鸡一般粘着我,只好教我自力更新。”      江菱侧了侧头,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那小子功夫华而不实,我教你更厉害的,你学不学?”      桔子:“我没空。”也没心情……小白教的还没有吃透呢,老人有云:贪多嚼不烂!      江菱眉梢挑的高高的,“哟,你在这里坐着发呆叫做没空?你是看不起我是吧?”他狞笑,把指节扳得格格响,“不想学也行,我先宰了你!”说着撸起衣袖便要动手。      桔子没心思跟他胡闹,只好敷衍他:“好好,我学便是。只是我真的没有功夫练,能不能学简单些儿的?”      江菱挑眉:“我只教你一招,天下至为简单,也最有效的武功!”      他说到做到,果然只教了一招。      这招式分三段走。      第一下,竖掌在面前,格!      第二下,面前画弧,拨!      第三下,化掌为爪,疾伸往下,掏!      桔子照着他姿势比划了一下,皱眉,“你这招式怎么有点……”      江菱一眼剔来,要笑不笑,“怎么?”      “——怎么有点下流。”这话桔子吞了回去,不敢说。      招式简单是简单,可是教的人实在太变态。      桔子练到第八十次,终于忍不住抗议。      “这个手挡高些挡低些有什么不同?对方的出手又不是固定的!还有那个抓,伸前缩后差了半寸都不行!人家又不是木偶,站定了让你往他身上抓,人家会动的!武功招式练的是求个熟练,伺机而动,哪里像你这般要求刻板!”      江菱冷笑:“我的要求与别不同,只有步步精准无差,才算练成了这招。你既然学了,就没得这些废话,乖乖给我练好!”      桔子气道:“这招式根本没用,我不学了!”她撒手往树根上一坐,一副粘在地上的模样。      江菱也不生气,竟还在笑。他这么一笑,尖尖的狐狸脸鼓起两个肉团子,细细的眼梢斜挑入鬓,也不见什么动作,一种热腾腾粘腻腻的感觉就在人心头蒸腾冒起。      他笑了笑,就懒洋洋的说:“哎哟,这天还真热……”说着便拿手去解身上绑着的衣带。      动作又慵懒又细致,好似解衣不是目的,把那优美的姿势,暧昧的气氛表演给人看才是正路。      桔子瞪大眼睛瞧着他,深秋的天气,唇干舌燥是必然,这天气入夜了竟然还这般的热……      她舔了舔嘴唇,吞了口唾沫,转过头说:“你不用引诱我,就算你脱光了在我面前跳舞,我也还是不要学。”      江菱衣衫半解,眯眼笑道:“真的么?”      “唰”的一下把衣服扯下,□出白皙圆润好似白馒头一般的肩膀。      “……哎哟,公主,您轻点啊,啊啊,别急啊……人家那里……嫩着呢……呃……”      他把衣服脱了小半,桔子头上便刷刷的冒起瀑布汗,那肩膀惊心动魄的白,惹眼得很,暧昧得很。要是教人看见,她真是丢进黄河也洗不清。她心里恨得想扑去咬一口,待到那又腻又媚的叫声一出口,她像是被火烧了屁股,虾子一般弹起来,呵斥道:“不准叫!”      “哎哟……还不许叫……你好霸王……嗯……啊……”      桔子的脸都要冒烟了,她知道这是他的诡计,念叨着身正不怕影子歪去掩耳朵,但那魔音实在威力惊人,院子各处的灯火次第亮起,窃窃的人声也响了起来。桔子跺了跺脚,终于扑去捂了他的嘴。      这人怎么这么……嗯嗯,真是不知廉耻!      江菱却拿舌头顶了顶她的手掌,湿湿热热的沾了沾,桔子像被咬了一口,赶紧撒手,脸上冒烟,外加黑线满头。      江菱笑嘻嘻的说:“我叫床的声音还可以吧?比起你家的几位公子如何?”      桔子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半晌憋出一句:“学就学!学不会谁都不许睡觉!”      江菱笑容一敛,把肩膀一缩,半褪的衣衫便搭了回去,拈着解开的衣带,灵巧的一绕,便结了回去。瞬间恢复原状,他不屑道:“早说嘛,就爱使小性儿,要是人家不小心着凉了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      桔子心里发狠,化悲愤为力量,不停的格、拨、掏,重复那简单至极的三段式,不一刻便觉得手臂酸痛,脸上的热度才算降了下去。      江菱犹自在旁边火上浇油。      “哟,你这挡格真孬,你胳膊软得跟油条似的。啥!你这叫掏鸟蛋么!”      聒噪不已,桔子恨不得缝上他嘴巴,但他身上像是长了刺,她又不敢去沾的,只得把他那副模样臆想为面前的靶子,想像自己正在挡开他的爪子,拨开他的嘴巴,还有抓……呃……这个角度实在抓得矮了些,只能碰到他的大腿……啊啊,这鬼天气,真热啊!      正练得热火朝天,院子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碧水轻轻咳嗽:“公主,您在做什么呢?”      说时迟那时快,桔子往下抓掏的手已飞快的绕了个圈,搭到腰上,“那个……腰疼……”      “喔……”碧水若有所思,“原来这位公子腰疼……”      “呃,不,不!是我腰疼,哎哟,哎哟!”      桔子赶紧收回手,用力揉着自己的腰,装出腰真的很疼的样子,同时斜眼瞪江菱,让这小子配合。不想刚瞄了一眼,却见他好像如临大敌的猫,毛全竖了起来。      奇怪,他认不出来吗?这是我的侍女碧水啊。      “江菱……”她正想说话明示他圆场。      江菱忽然一步步后退,动作很慢,好像他脚上吊着百斤重的石块,他面朝着前方,一步步的往后退,直退到墙边,已是出了一身大汗。      他背部触到了墙,才惊醒一般浑身一震,“咻”的一下,飞身越墙,消失了。      桔子很不解的:“碧水,原来他害怕女人。”      碧水很无辜:“不会吧,他就不怕公主。”      “说得也是哦……”桔子无暇多想,只觉得胳膊酸软得如有千斤重,再也抬不起来。暗自庆幸那家伙终于跑了,她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拥抱床。      ……………………      不得不说,太子才是真龙天子的说法是深入民心的。      李丹戎边以后,捷报连连传来京城,朝中百官像打了鸡血,一天比一天精神抖擞。倒是难为了慕容翎,无论太子赢或不赢,她的心里都不舒服。      桔子是唯一知道她心思的人,知道她心里不好过,跑皇宫的脚便勤了些。      慕容翎初时几天还强作欢容,后来便是撑不下去,愁眉不展。      她嘴里说得虽然决绝,但养了李丹这么多年,看着他从一个牙都没有的小乳孩,长成今天的翩翩少年……按照桔子的话说,就算是养只猫,也已有了感情。只是他要得胜而回,这番举动却成了他的催命符。      朝中有相当一部分势力是顽固的拥皇派,平时闷声不响作潜水状,现在借着保卫国家的名头全冒了出来。支援太子的势力那是一股接一股,出了人力不算,那明里暗里给的诸多方便也不去说,单说那打着民间捐献名义的兵饷粮草就有好几百,看着让人眼热。      这些声势,每增加一分,李丹离他的死亡就更近一步。      桔子每次听到这些消息,心里都冒出一个词——大势已去。      对入侵的敌军而言,也是对女皇的统治而言。      慕容翎更是心如明镜,虽然心里不痛快,但态度却是坚决的,日益锐利。像是一柄出鞘的剑,日日擦拭,绝没有收回的机会了。      在理智来说,桔子觉得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在感情来说,她也不希望出现这样的人伦悲剧。可是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只能陪着慕容翎,一起纠结。      这日她自宫中出来,暮色已深。将近初冬,这天是黑得越来越早,换算成北京时间,那是六点左右,周围已经阴沉沉的了。      她坐在马车里,听见轮子摩擦着石板发出单调的声音,越是心烦意乱。      突然马车停下,车夫的声音:“哟,这不是刘大人吗?怎么又来拦?”      刘檎?!      桔子好似看到一根稻草在面前晃过,赶紧一掀车帘,探头出去。      不大宽的青石道旁停着一架轿子,刘檎穿着深色的官服,安静的站在那里,见到桔子欣喜的样子,冷峻的面容不为所动,冷冷的眸子却闪过一丝光彩。      刘檎就是有种能力,让人觉得可靠可信,有他在身边撑腰,谁都不敢欺负。      这次相遇,还是自太子出征后的头一次。桔子远远的瞧着他,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晃晃而过。      唉,刘檎,真是久见了!      桔子邀刘檎去喝酒,虽然不能跟他透露什么,但就是跟他这样对坐着,一颗吊在半空的心,也不禁慢慢安定下来。      刘檎今日也是少话,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人家喝高了是脸发青,他是越发显白,泛出玉器般莹润的色彩,显得鬓发更黑,两道剑眉好似蘸了浓墨一笔撇开似的。      桔子瞧了他半晌,叹了口气。      刘檎喝了口酒:“这种时候,公主还与我喝酒,确实有点对不起自己。”      桔子愣了愣:“这是什么话?”      刘檎笑笑,“一边吃酒一边叹气,不就是郁郁不欢么。”      “哦,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很不错,越是处下来,越是觉得你是个好男人。”桔子又喝了一杯,有点恍惚。这么厉害的男人,要是与之亲近,铁定会被算计了去,只要他想……不过,过些不用自己头疼,有人担待摆布的日子,也不见得不好。      刘檎倒是怔了怔,翘了翘嘴角,“公主现在才来说这个,不嫌太迟了吗?”      “啊,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桔子有点不好意思,赶紧用酒杯挡住脸,“我是说你是个很好的朋友而已。”      这晚夜很黑,人很郁闷,酒很香,话题稍微出轨了那么一点,大概,没什么大不了吧。      于是便听到刘檎淡淡的说:“如果让我选,我倒不愿当你的朋友。”      “呵呵,你还想着当驸马呀!”桔子有点好笑。“你现在升官了,驸马都还没有一官半职呢。”      “当驸马跟当官自然可以共存,驸马不当官,那是他不愿,不是不能。”刘檎道:“我倒是有几分佩服他的,若是让我取舍,倒也是件难事。”      “呵呵,有什么难,你自然是选当官的了。”      “不。”刘檎缓缓摇头。      桔子一愣,随即笑开:“我跟你都这么熟了,你就别装了……你这家伙生出来就是当官的材料,你不当官还当啥?难不成还真想藏在我公主府么?”      刘檎也不作声,沉着脸坐在那里,那张脸冰冷冰冷的,几乎有冰意溢出。      桔子笑了一阵,见他脸色愈发阴沉,再也笑不下去,干咳两声,压低声音道:“你该不会……咳……你还是别开我玩笑了。”      “谁与你开玩笑!”刘檎忽然发怒,震得桌上杯碗盘盏直响,桔子一个哆嗦,赶紧垂头恭听教诲。等了半会,刘檎没有说话,她悄悄抬眼瞄他,见到他灰色的眼珠正怒气冲冲的瞪着自己,赶紧又心虚的挪了开去。只盯着自己脚尖,作鸵鸟状。      等了不知多久,刘檎似乎怒气稍抑,沉声道:“有些话我已说过三遍,往后再不会说了。”      呃……      桔子继续装听不懂。      左顾右盼着,头越点越低。眼睛水汪汪的,一副窘得想哭的样子。      那副模样,让人又恨又怜。      刘檎叹了口气,换了话题:“我要找的东西,已找到了。你可还记得我说要把它交给可交托的人?”      桔子赶紧点头。“我记得。”      话刚出口,藏在桌底下的手忽然多了样东西。      对面坐着的刘檎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窗外某处,冷冷道:“我已找到那个人了。”      桔子上了车,脑筋还是有点迷糊。难道我就是那个可交托的人?要是遗诏说传位给太子,而不是我,这不是明摆着放水么?难道遗诏竟然是传位给公主么?看来先皇帝还是挺开通的,要是那样,慕容翎还担心些什么?      手里捏着的小包软中带硬,按捺不住心里好奇,拆开一看。      几层宣纸里包裹着一只小小的白玉纸镇,雕琢成趴着的老虎形状,手工朴拙,成色平平,比起街头摆卖的大路货色还大有不如。      这是开什么玩笑,切!      刘檎下楼上轿,一路回到自己府邸。      酒喝得不多,吹了风却有点上头。他到鱼池撒了把饲料,那群肥鱼喜得追着自己尾巴撒欢,可惜如冰不在。默默的转过身来,便见到明晃晃一柄剑,黑衣蒙面人炯炯的眼神有点像如冰的眼睛。      他笑了笑,背着的手往后摸,掐着假山上的花盆沿往那人头上一丢,抽身便退。      奔出没有两步,侧颈冰寒,被架了柄冰冷坚硬的东西。      “把东西交出来!”黑衣人不带一丝人气的冷酷声音。      刘檎冷冷道:“我已经给人了!”      “你会把那样重要的东西给她?”黑衣人剑锋一颤,几抹血珠洒落地上。“下一次就割你的脸,你下辈子再当官吧!”      刘檎捂着被刺伤的腹部,唇角冷冷的笑。      谁都以为他不当官就没别的事好干了,其实谁都没想过,他要就这么撒手走了,他到死也还是个大吏。      察觉到对方想逃脱,黑衣人挥剑便拦,原本是起阻吓作用的,却眼睁睁看着对方冲出的身体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加速,简直是一个热烈的拥抱,把他的剑当成是情人。锋利的锋刃没有人能阻挡住,就那么样从他身体对穿出来。      果然是面冷心狠的酷吏,还用血肉之躯裹着剑把身体好像抹布一样一拧,五脏六腑都自己凑到剑刃上搅个稀巴烂。鲜血蓬地直直喷溅出来,黑衣人忙不迭撤剑后退,再迟一秒,那血就会把他浇成血人。      剑一撤,刘檎喷血的身体失了支撑,打了个半旋,一头栽进鱼池了。      暗夜里,鱼池的水有种奇异的绿,水底下他的脸,苍白静谧得像是瓷器。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透过绿色的水面瞪视着上面的人,灰色的失去生气的眼珠满是嘲弄之色。      就连死,也还是这么狠,这么拽!      黑衣人恨恨把他耷拉在池外的两条腿也踢进了池,直到看到水面不再有血泡冒起,才转身离去。      人都走了,池里的金鱼大胆的游出来,绕着刘檎的尸体游来游去,不时用嘴唇轻触他的皮肤,似是要唤醒他再来喂食。      水底下那人反倒好似不耐烦似的,蓦地把双目合上,微长的眼睫被荡漾的水波带的微微颤动,唇边那丝凉薄的笑意很是明显,这回却是再也没有睁开来了。      呜……不知谁家夜游的猫子发出一声悠长哀怨的低鸣。 四七、池鱼故渊   刘檎的尸体在他府中花园的鱼池中被发现,桔子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他的父母都已不在,刘氏虽然是个大宗族,但与他是至亲的人却极少。外嫁的妹妹是唯一哭红了眼睛的人。除了她以外,连城公主似乎应该是最哀伤的人,大家都知道两人往来甚密。公主在场虽然神色平静,但看到她的人就是觉得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强烈凄伤的气息,让人不禁难过。      刘氏宗室的人来了个有分量的长者,其余都是刘檎的平辈或小辈,站满了灵堂。桔子来的时候,除了坐着的老者,他是先皇御封的耆老,有权见王孙不跪,余人跪满一堂,无人敢直视当朝公主。      桔子没有像往日那样让众人快快请起,而是趁着众人跪伏的当儿,疾步走到刘檎棺前。      棺材的盖子还没有封上,刘檎已换上一套光鲜的衣袍,容颜经过修饰,除了比平时更显得苍白,倒也一派平静,眉目低垂,脸容祥和,如同在睡梦之中。死了的他不见了平时的棱角锋芒,薄薄的唇角也不再紧抿无情,自然也不会再吐出让人胆战心惊的冷厉之语。      看起来,倒比平日可爱了很多。      但桔子知道,他被人一剑穿心,还把内腑搅破。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池中的鱼正在争吃他的一段肠子。      无论他曾做过什么事,都不应该得到这么个结局。      更何况,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情。      桔子凝视他沉睡般的容颜,双拳不自觉的握紧,握紧,指甲狠狠掐进手心里,她丝毫不觉得疼痛。      刘檎,刘檎,若是不能为你报仇雪恨,我枉来此趟转生为人!      谁个害你至此,我要他十倍百倍的偿还!      她直直瞪视着他,直到眼睛酸痛,眼前一片模糊。      她死死忍住想要落下的泪水。      不,不能在堂前落泪。      不能让人误会我们曾有过怎样的交情。      我是声名狼藉之人,不会有人相信你只是我的知交好友。      我们的交往清清白白,我也要让人看得明明白白!      她强自抑制住自己翻涌的泪意,过了半晌,方才平静下来,也不管众人跪了多久,她俯身棺前,凑近刘檎耳际,极低声道:“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报仇!”      语声虽低,斩钉截铁,誓不可回。      似是听到她这句承诺,刘檎原本叠放在胸腹处的双手,忽然间松开,往两边身侧垂落。      桔子吓了一跳,目不转睛的瞧着他,几乎以为他还没死。又想不定是另一个灵魂入体,借他的躯壳复生……就算是那样,她也……仍旧会待他好好的,一如当初。      但是等了半晌,尸体还是一动不动,看来方才不过是双手僵硬,自动垂落罢了。      桔子很是失望,转目却瞧见他右手的姿势有点奇怪。她凝目良久,发现他右手拇指跟食指虚虚搭着,其余三指微曲,有点像佛家打坐时拈的法诀。按说要死的人哪里还会做这种手势,何况他只是右手做了,左手并没有。这么说来,这个手势也许就是他临死前留下的一点线索,一个提示。      桔子伸出手,想要掰开他捏着的手势,结果他的手指僵硬,那个手势已是凝固如石,再也掰不开了。她温暖的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的手,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里升起。      但她并没多想下去,只是拾起他的衣袍,好好把身体两侧的手遮盖住。      你放心,我一定会……      “唉,公主的心意檎儿一定已领受到了,请公主节哀顺变罢。”一旁端坐的老者终于开口。      桔子点了下头:“老人家,谢谢你,我……唉……”      想要掩饰些什么,急忙返身离开,只余一声叹息,散在风里。      …………      “不是莲花法诀,也不是伽华诀……”      书房里,佛家典籍翻得哗哗直响,桔子从故纸堆中抬起头来,满目都是茫然。佛家法诀,都是要两指指尖捏合的,她在掰尸体的手时很清楚,刘檎的手指看似拈着法诀,其实两指间还留着空隙,没有真正捏在一起。      会不会是人死了,肌肉松懈,松了开来?      就算是那样,一个禅宗法诀表示什么意思?      如果原本就是这样的,那么又是什么意思?      桔子找了大半天,双手尘灰,满目酸涩,什么都没有发现。      想起刘檎那张苍白沉静的脸,她连饭也吃不下,草草喝了碗汤,推开案桌,走出书房在花园里打转。      都说人钻进死胡同的时候,做点别的事情,有助于开拓思路……她现在也就需要一些灵感。      信步走到荷塘。      夕阳西下,淡黄色的光线斜斜投在水面与叶梗上面,深秋的荷塘愈加显得败落。      桔子走进荷塘中央的亭子里坐下,望着一池衰荷发呆,老半天了,还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好像在想刘檎,又好像不是。      似乎有点伤心,却又捉摸不定。      如果那时候刘檎说要找什么的时候,自己及时阻止他就好了。      只是能阻止得来吗?      从来只有她听他的话,没有他听过她的。      按他的性子,他也绝不会逃避这样的挑衅。      她像针扎了屁股一样跳了起来。      慕容翎!      是慕容翎让他找那个东西,他多半是因之而丧命,女皇无论如何脱不了关系。      他说要把东西交给可靠的人,而且已经找到那个人了,所以女皇不能容忍他活下去。      忽然间她的心像要跳出腔子一般,刘檎说那个话的时候,他的手,在桌子底下,交给她一样东西。      那只小小的白玉老虎,现在正躺在桔子掌心。拙劣的手工,普通的料子,无论如何不是个稀罕东西,但却是刘檎临死前交给她的,就这一点来说,珍贵无比,天下无双。      桔子紧紧握着老虎纸镇,不时松开来看看,始终不能下定决心把它往地上摔。要是……这不过是一个纪念品呢?刘檎自知危在旦夕,所以给她这个临别纪念,要是她连这个也摔了,岂不是……她下不了决心。      闭目间似看见刘檎那张板得冰冷的脸,凉凉薄薄的笑:就知道你不是干大事的人!      桔子:……我从来就不是干大事的人好伐?不过为了你,说不定这回要挑战一下极限。      “公主?”有人喊她,声音清晰,离得很近。      桔子手一抖,掌心托着的纸镇便拿不住,脱手掉了下去,“啪”的一声在地上一摔几瓣。      “你……”桔子生气的回头瞪着擅自进来的人,却见竟然是章珩,气恼顿时好像被霜打了,再也升不起来。      章珩今天没有戴着他那顶幕离,身上倒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半旧的白袍子,他垂头瞧着地上摔成几块的纸镇,漆黑深邃的眼里有种了然。      “请公主恕罪,珩先告辞了。”他行了一个礼,便要退走。      “站住!”桔子忍耐的说:“你这是做什么?明明找我有事,却什么都不说便要走。”      章珩眼睫低垂,在脸上落下两道扇形阴影。他低声道:“听说那位刘少卿不幸身亡,公主茶饭不思,珩与他也曾有一面之缘,故此特来看望……既然公主心情不佳,我这看来多此一举了。”      桔子被他说破,却又不想承认,勉强道:“我没有事,多谢你了。”却见章珩盯着地上摔碎的纸镇,神情有点……      她会过意来,“不关你的事,是我的手抖了,不是气恼了你。”      说着,她蹲下开始收拾那些破烂。章珩道声:“公主小心!”也蹲下来帮她收拾。      桔子见到唯一的纪念品也让自己摔没了,心里烦躁,随手乱摸便让碎片扎了,“哎哟”一声。      章珩道:“让我瞧瞧。”自然不过的拿过她手,从怀里摸出块手帕擦干净血,仔细瞧了回伤口,再把手帕撕下一条来给她包好,末端利落的打上一个结。      桔子有点发愣,自己跟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了?      虽然上次背他逃命,比现在接触更近,但那时他还是很拘谨很害羞的……现在这么做,倒显得好像熟不拘礼似的。      章珩察觉她的视线有异,楞了楞,放开她手,目光移开,忽然道:“你看,那是什么东西?”      墙角角的地方,有个绿豆般的团子,不过绿豆明明是绿色的,这个小团却是白的。      白玉老虎的眼瞳有一个比针孔大不了多少的小洞,如果不变换角度是看不出来的。这绿豆团子,是用薄如蝉翼的绢纱,用针尖一点点的从那小洞塞进去的。老虎的肚腹,有半个花生米大小的空隙,正好容下这个小团子。要不是摔个四分五裂,这个团子也不会滚出来。      果然是留下了玄机。      桔子手有点抖,用指甲把那纱团子一点点剔开。      没有字,只有寥寥两笔,画着一条鱼,鱼身下有两道波纹,想来是代表水波。      墨迹很淡,像是随时会在呼吸间蒸发无踪。      一条鱼在游水……      如果是两条鱼,还可以说是相濡以沫。一条鱼,那算什么?是在暗示有养鱼的水塘吗?      章珩在身后探头一看,也没有言语。      笔画越是简单,留下线索的空间越宽泛。刘檎活着的时候已经心思似海,死后更是神鬼难测。      桔子估计就算找个道士来招魂,他也是不肯告诉自己答案的。      她想得脑袋都要裂成三个,掐着碎玉片的手都要割出血来了。      章珩看了看她,低声问道:“这是刘君留下的遗物么?”      桔子眼睛发红:“原本我还对他的死心怀咎歉,现在我只想要诅咒他了。”      章珩被她孩子气的话语逗得嘴角抽了一下,忍耐似的咳嗽一声,转头道:“刘君的心思确实难测,他可还有别的提示留给你?”      桔子想了半天,摇头道:“没有。他那天晚上跟我喝了酒,提了点儿……旧事,实在没有……”      章珩目光一厉,忽然问:“提到旧事?什么旧事?”      是想当驸马的旧事。桔子自然不敢说,简直有点像被老公洞悉奸情的心虚,只支吾道:“也就是提到我们是怎样认识的……那个……你也不会知道。”      章珩想了想:“公主跟刘少卿曾联手追回失堤丢失的灾银,请问公主与他是那时相识的吗?”      桔子低了下头:“是……”      她似又看到刘檎站在缺了的堤上,衣袂当风,薄薄的唇微翘,朝她凉薄的笑。      现在想起来,他就算对旁人再冷,对着她的时候,灰色的眸子里总还有一丝丝的暖,只是她总装看不见……      章珩瞧了瞧她脸上神情,慢慢说:“难道公主就没想过,这幅画的意思是——池鱼故渊吗?”      池鱼故渊?!      羁鸟念旧林,池鱼思故渊。      他是在说,他一直怀念当时吗?      她迅速的一埋头,借以掩饰眼中泛起的泪光,涩声道:“难道他是想让我到失堤去一趟么?”      失堤。      距离上次洪水缺堤,已足足过去了一年。重建比较到位,流离失所的灾民们绝大部分都已安顿下来,原来的断墙残桓,现在变成低矮整齐的房子,原来满眼绝望的老人孩子,现在都坐在屋前树下歇息,沧桑的脸上一派平静,偶尔眼里闪回一丝凄伤,大概是无意忆起往日凄凉景况。      桔子穿着寻常衣裳,一步步在河堤上走过,小小伫足,眼神儿便远飏开去。      当初刘檎就是在这里,把带头闹事的暴民拷打后吊在桩上,要把人暴晒而死。      无论怎么看,当初的他都不像个好人。      还是到了好久好久以后才懂得。      想要当个好人,也需要资格。      江风吹到脸上,湿湿的,还有点咸。      章珩在后头,七八米远的跟着。      桔子带了他来,名目是出巡故地,体察民情。这在国难当前的当儿提出,虽然算不了什么必要举措,但却可以重新提醒民众,当初公主处理灾银一事是多么的漂亮,此举对于提高群众信心大有好处。于是慕容翎特许驸马与她一起前来当亲善大使,以提升民望。      要是放在现代,大概就算是公费访问,外加蜜月旅行了。      但是桔子心里搁着好大一个包袱,刘檎一定是留了东西给她,她甚至越来越觉得,留给她的就是那份遗诏。只是要她自己找出来,实在是很难……大概自己当初的话让他生气了,他就算死了,也还是要负气开她这个玩笑。      现在故地重游,一一走过当初与他相遇,一同走过的地方……这些所在,怎么看都不觉得是收藏贵重物品的好地方。      总不会是那个马贼聚居之地罢,桔子拒绝去想。      章珩问:“公主可想起来什么没有?”      桔子勉强笑笑:“我没有发现些什么。”      章珩沉声道:“公主不远百里赶来此处,难道就是为了看这道堤坝吗?”      桔子不语。      “难道就没有别处要看的地方?”章珩又问。      桔子一阵烦躁,硬邦邦的说:“没有。”她转头就走。      该死的刘檎,你要是敢把东西交给比你更该死的人收着,我,我诅咒你在下面,也找不到老婆!      入夜,桔子无法入睡,自己一个人走出河堤呆着。      身后微风飒然,却是章珩跟了出来。他也不上来打扰,只是远远的站在后面。      桔子叹了一声,回头招呼他:“章珩,来陪我坐坐?”      章珩果然走了过来,与她隔了一个人的位置,坐在河堤上。      月色般半白的衣裳,顿时便染上了灰土。      桔子低低啊了一声,“你的衣服……”      章珩淡淡道:“衣服是用来穿的,自然会脏。”      桔子静了静:“你不高兴了……白天我的心情不好,我跟你道歉。”      章珩摇了摇头,微叹道:“公主……大概有不愿提及的人,才会这么样吧?”      这人沉静温和,心思倒是敏锐如丝。      桔子抱着双膝,把脸埋在膝盖,半晌闷声道:“不提这个了好不好?我现在只想给刘檎报仇,嗯,你帮帮我好不?我知道我笨。”      章珩道:“现在刘君留下的线索太少,很难追溯。”      桔子道:“对了,我还看到这个手势,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说着便做出了那个手势。      章珩认真瞧了半晌,不作声。      “是不是什么禅宗法诀呢?”桔子很是迫切。      章珩慢吞吞的说:“据我所知,这应该不是任何一种法诀手势。”      桔子顿时好似泄气的皮球,软瘫下来,“这还能是什么意思啊?”      章珩想了想,犹豫着道:“什么禅宗法家的东西,我也不懂,但这样看起来,倒像是个示意‘三’的手势。'      “三”?!      桔子跳了起来,瞧瞧自己的手势,想要反驳,最后却只是张了张嘴。      可不就是清清楚楚一个“三”字!      不是禅宗法诀,也不是什么驱鬼手势,不过是一个最最简单的暗示。      可是,“三”……三什么呢?      有什么是跟“三”这个数目字挂得上号的呢?      忽然间,最后那个夜晚,两人对酌时,刘檎说过的话清清楚楚泛上心头。      “有些话我已说过三遍,往后再不会说了。”      桔子紧紧握拳,好像在掐着自己的心。      他说,他想当驸马……      有些话,他原已经说过三遍了啊。 四八、多情余恨   假如这三遍指的是表白,那么……      相遇之时,他便似笑非笑般表露了他的意思。河堤之上,更是毫不掩饰他的野心,驱逐焕之,直接毛遂自荐。及至为了自己孤身深入马贼巢穴,更是直接这么说——“公主年轻貌美,我不过是起了好逑之念罢了。”      那往后,半真半假,又似真心又似调侃,或多或少都有透露这种意思。      现在想起来,哪里止有三遍。      其实,刚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是想着借了公主的势,好风借力,平步青云,到得后来……他却直接的说出宁愿选择她的陪伴,不愿当官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那磐石一般坚固的意向,竟然也会悄悄转移。      他是不是真的对自己动心过?      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在自己或明或暗的犹豫中,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直接忽略的呢?      大概是在这里罢……      大理寺后室。      这里不同各处牢房,而是供犯了小过的官员以及重要证人休息的地方,算是牢狱中的雅间,兼具囚室与休息室的功能。      上一回,桔子亲自在这里接走叶萧。      第一次向人坦陈身世。      刘檎是那个从壁角偷听到秘密的人。      虽然这事情做得不大地道,但现在回想起来,竟没有一丝怨意。只要他能活转过来,随他听几十次,几百次……大不了,我也听回他的好了……      桔子进入叶萧曾住过的后室,开始前前后后的查看起来。章珩跟在后面,略略皱眉:“这里?”      “嗯……我也记不大清楚的,但是心里有个声音说是这里,大概是女人的直觉吧。”      自从上次叶萧住过,这里还住过一个小官员,还是在刘檎死后才进来的,虽然短短两天就转移出去了,但桔子总担心刘檎留下的线索被破坏了。      她团团乱转了一圈,什么发现都没有。      章珩负着手站在门外看她忙,这时忍不住说:“上次刘君就是在这里与你说起旧事?他当时可有什么姿态,在做着什么事?”      桔子一怔,回头瞧着门外走廊。      似乎看到刘檎抱着手,斜斜靠在那墙上,薄薄的嘴唇带着几分讥讽,灰色的眼睛透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公主现在的胸襟不同以往,难道不想一展宏图吗?如果是那样,选择刘氏一族,会比江州章家更为合适。”      那该是第一次,他直接的表露出这样的意愿。      第一次,心里某处被撞击了一下。      然而,却连考虑都没有,这样的提议就被否决了。      那时两人之间的感情基础好似浮沙一般,就算刻画了什么痕迹,教浪花一打,什么都抹杀了。再留不下什么痕迹。      此情不再,当时惘然。      她站起来,走到他倚靠过的地方,细细摸索上面每一块砖块,直到她摸索到一个异样的凸起。      打磨光滑的砖墙,墙缝都用灰土细细的抹过,本不该有这么明显的凸出。      她从衣袖抽出叶萧的信刃,用力插入砖缝,没有费多大力气,锋锐的刃锋所到之处,灰土簌簌而下,一会儿功夫,那块异常的砖已被撬了出来。      青砖的砖体被挖空,里面藏着薄薄的一本好像册子的东西,里面是细细密密的字迹。墨迹和纸张都很新,不是有了年月的东西。      章珩自后瞧了一眼,便转开了脸,这绝不是传说中的遗诏。      桔子却像找到至宝似的,手都微微发起抖来。她捧着那本小册,忙不迭就翻开来看。只看了一页,她的脸就由晴转阴,从满是期待变得烦躁,皱了皱眉,骂道:“该死!”      章珩一阵好奇,悄悄移步来看。      却见小册第一页上写着:      公主终于想到这里,找到了这本东西,可喜可贺之至。公主至此,终于有了几分智慧。如是,我在黄泉之下也觉得欣慰了。既然这样,想来再见之日还很是遥远,我大可不必翘首以待了。      桔子见到章珩唇角含笑,不禁气道:“真冷!”      “冷?”      “嗯,这么冷的笑话,一点不好笑。”      “哦。”章珩漆黑深邃的眼睛也带了笑,“刘君确实是个有趣的人。”      翻开第二页,居然是写给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路飞云,如果找到这本东西的人是你,我不得不说,你这走了狗屎运的家伙!要是你看到这里,还敢对公主不利,我就算化了厉鬼也绝不放过你。啃你的肉,吮你的骨,让你吃每顿饭都嚼到舌头,每晚睡眠都不得安寝。”      桔子“哈”了一声,“他还真有狂想症,路飞云怎么会来这里。”      回头一瞧,“咦,章珩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章珩摇摇头。      桔子自顾道:“刘檎人称酷吏,很多时候都张牙舞爪的,不过只是吓人而已,你不用害怕。嗯,怕也只是那个路飞云怕,还轮不到你。”      章珩撑头,半晌勉强道:“公主说得很是。”      翻到第三页,终于是入了正题。      只见上面好一笔工整的蝇头小楷,清清楚楚写着上回失堤灾银失窃案的追查始末。从灾银是何时何地被劫的,被劫情形如何,证人口供如何,一直到灾银失而复得以后所展开的调查,无不写得有理有据,条缕分明。一路看下来,得出结论是此批银两并非马贼路飞云所劫。至于真正劫者为谁,刘檎却只留下一处空白,留待后证。      桔子看完,叹了口气:“原来这是为着他翻案的。”      不是专门留给她的东西,语气间如有失落。      章珩眼神闪了闪:“公主好似很失望……这路飞云是什么人呢?”      “他么……”桔子有点走神,过了半晌说:“他不是一个诚实的人。”      “哦?”章珩等了半天,见桔子没有下文补充,只好又问,“看来他的人品有瑕,刘君却为何念念不忘替他翻案呢?”      “刘檎与他……”桔子有点不耐,“你看这本东西第二页上写的就知道了。刘檎只是逗他好玩,没有多好的交情。”      章珩皱眉道:“我却相信,他们两人当是惺惺相惜的。”      “见你大头鬼的惺惺相惜,这两个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里来惺惺相惜了!”桔子忽然生气,“你不认识这个人,不许你乱说话。还有,如果不幸你认识他,也一定要保持安全距离,不然让他骗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章珩不说话了,脸色沉了下来。      隔了半晌,他突然道:“公主很不待见此人,却是念念不忘他的坏处,我明白了。”他压低了声音,一字字道:“公主是忘不了这个人,公主心里有他。”      桔子惊跳起来,手里薄薄的小册子一飘下地。      章珩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公主无须惊慌,就算是被我说中了,也……”      “见鬼!你压根什么都不知道!”桔子瞪眼:“我一点都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我讨厌他还来不及,又怎会喜欢他……”      章珩悠然道:“公主方才说了‘喜欢’二字,但愿是我听错了。”      桔子张大了嘴,尴尬不已。过了半晌,她才极低的说:“也许……你说得对,我这般不停的念着他的错处……也就是念着他。”      她慢慢垂下头再也不愿抬起,直要把自己鞋子尖盯出一朵花来。      “我是从没有这样喜欢一个人过……可是……我也知道自己不应该……”      章珩柔声道:“公主,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他的声音和煦,温和如风。      桔子却霍然抬头,“不,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但是喜欢上错误的人绝对是我的错。明知道他不诚实,明知道他人品不好,明知道立场对立,明知道……他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还……这就不是人家不对,是我的错,是我犯贱。”      章珩:“……”      “不过我现在也看开了,再也不要提起他,自然就会不去想,想得少了,渐渐也就忘了。嗯,现在知道他的人,刘檎也不在了,你也不认识他,相识的人都不在了,我有信心,终有一天会把他干干净净忘掉的。”      章珩目光复杂:“其实也不必……”      桔子已抬头强自微笑,虽然眼中犹泛泪光,但那笑容竟是越来越舒展,直如一朵方经雨露的鲜花,风雨过后,徐徐带露展现风采,瞬间竟变得无比炫目。      “现在你也知道了,往后你可得担些责任,要是我再提起这个人来,你要帮我转移注意力,总之,帮我忘了这个家伙罢。”      章珩:“……”      “你不说话,我就当做你答应了!”桔子抬起衣袖擦了下脸,对着窗子外头,豪情万丈的嚷道:“路飞云,我从今天起就会忘了你!你可以去死了!”      喊完,她深呼吸了一下,回头瞧着脸色隐隐发青的章珩,嫣然笑道:“一直想说的话,终于这样喊出来,真是舒服了很多呢。”      她的笑容灿烂,再无一丝阴霾。但某人看了,却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坏。      章珩板着脸,半晌方憋出一句:“如果这是一个笑话,半点也不好笑。”拂袖而去。      桔子赶快捡起地上纸册跟上。      “哎哎,别走那么快,我们还要去下一处……你知道是哪儿么?”      她紧赶两步,章珩脚步飞快,已是连衣袂也看不到了。      她止了步,不禁自语,“奇怪……这人向来好性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难道是吃醋了?不对啊,我都说要忘了那个人,他应该开心才对啊。”      寂寂空室,似听到一声熟悉的冷笑。      “谁?!”      桔子霍然回头,空室旷旷,哪里有半个人。再转回头,却似看到刘檎抱着手,还站在那堵墙下,凉薄的慢慢笑着,“如果我说,我只是觉得你很有趣,愿意帮助你呢?”      似真还假。      桔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大概这一切,在他了然的眼中,都不过是一场闹剧罢。      怔了半晌,低声道:“我明白了,只是……明白得太晚了。你能……原谅我吗?”      风吹进窗格,在室内低徊。      没有答案的回答。      长安街角。      在刘檎曾站立着,张开双臂拦着公主车辇的地方,桔子俯身用力——我挖挖挖。      那日中秋盛典,百官休沐,他特地拦在这里,候她自宫中归来。      她刚知道他出卖了她,心情严重不爽。      恨不得车子从他身上碾过去。      到底车夫不敢谋杀朝廷命官。      他那时说:“我这样做,原本有足够的把握,能与公主结成很好的联盟,能够……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      那时的吵嘴对骂,都是肆意的,因为觉得,人生还有那么那么长……      大把时间可供挥霍。      打打骂骂,分分合合。      只道都是寻常事。      一股热浪冲进桔子眼里,她扬了扬头,瞪大眼睛,倔强的让风吹去眼中那丝刺痛。      不过是眼里进了沙子……而已。      那股酸涩忍了下去,再来挖。      手指突然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指甲几乎没有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一个铁匣子,里面几张薄薄的纸,比上次的简陋些,甚至没有装订在一起。      章珩的脸色一直不好,独自站得远远的,脸微微向天,眉睫覆下,好像在细数风吹过的声音,压根没瞧这里一眼。      桔子却在招呼他:“章珩,快来看。”      他懒懒道:“刘檎留给你的,你自己看就好。”      “这是关于你弟弟的案子啊,你自己不看怎么成?”      薄薄几页纸,也许有点仓促,字迹就没有前一份那般端正,显着潦草。      上面详细记载着章珏失踪案的调查始末。仍旧是巨细无遗,证据确凿。他从章珏醒来的墓室里面,发现了迷药的成分,进而调查出供药的药铺,几乎找出买药的人来。他断言,买药的人就是布下迷局的人,也是诱拐了章珏的人。      章珏失踪,不是一个神异事件,而是一个迷案,有人故布疑局。      桔子叹道:“就差一点,这份东西就可以结案陈词了。”      章珩沉默了一阵:“他这是受你所托?”      “才没有呢。我曾经跟他提了一下,他还说我呢。说他最讨厌章家的人,死也不帮……”桔子意识到什么,赶紧闭嘴。      章珩沉了下脸,淡淡说:“既然这样,我章家看来也是不必领他的情了。”      第三处。      第三处是……      桔子到了他们常去的酒楼,经常对酌的那张桌子。      桌子底下空空如也。      她很是呆了呆,难道她记错了,竟然是刘府么?      那次她骤然知道驸马被换,急来求助。      他原本有机会旧事重提,但终于是没有……      其实这个人,有时候也挺君子的。      或者说,对她,还是挺温柔的。      楼下掌柜的在唤:“小四,上回送去的桌子修好了没?”      小二应:“早修好了,放在后院呢。”      蓦然想起来,原来那张桌子有根桌腿短了,倒酒时有时碰到,桌子会晃,酒便会洒出来。刘檎总会拿他的手帕,垫在底下。      她霍然站起,“掌柜的,我要买你家桌子。”      修过的椅子脚是中空的,里面薄薄一卷纸。      跟上次的两叠不同,这张纸是旧的,旧得发黄,上面的墨迹也很旧,却盖着朱砂的印章。      桔子的手有点抖,她知道,这才是刘檎留给她的,真正要紧的东西。 四九、身世真相   遗诏是先皇留下的。      灯光下,遗诏泛出敝旧的黄色,不但是经过了十几年的岁月,更因为这是皇上御用之物,原本就印上了明黄的龙纹。不知道刘檎是从哪儿把这个找出来的,看样子这些年来,遗诏应该保存得很好,但因为见了光和空气,正在迅速的变旧泛黄。      也许就算不去碰它,它很快就会自己变成一张薄脆的纸,化为尘埃,散在风中。      但就算是那样,看过它的人,还是无法抹去脑海中留存的印象。      一个荒谬如梦境的事实。      先皇大燮青帝手札。      “大燮青历十六年六月。德后诞下一双儿女。朕自知时日无多,但看到娇儿笑靥,仍觉心中欣喜,来日明媚。      十六年九月,朕发觉德后强作欢颜,眉端隐忧,然询之不答,朕愈担忧。恰有方士在侧,朕着他一窥德后梦境。方知一龙一凤,其一非朕麟儿。      大燮真龙之血,岂容鸠占鹊巢。      十六年十月,朕命方士起坛,焚青册,寻出真命天子。      不出所料,丹儿方为朕所出。然德后钟爱幼女,不忍告之。      …………      十九年一月。朕自知大限已到,德后爱女日深,沉溺其中,朕恐发生不祥之事,留此皇诏。决意传位于吾儿李丹,帝号为丹。愿吾大燮国力昌荣,千秋一统。      …………”      桔子呆呆捧着那份遗诏,觉得手上如有千斤重。      虽然早有预感,但凡一个头脑清楚的皇帝都会传位予子不予女。但是有女皇的话在先,她先入为主的以为自己是主角,结果……      她只是一条杂鱼小三……      父母不明,来历不明,没有身世,没有名字,甚至连路人甲都算不上。      此中打击,唉,不说也罢。      她忽然间有点怨恨刘檎了。      要不是他找到了这份东西,要不是他非要把这份东西给她……虽然知道他是为了她好,但他为什么不能大公无私一点,或者……对大燮皇朝愚忠一点,也许今天的她就不会这样为难。      何苦逼她这么直面这个不堪面对的真相。      还是前任留下来的烂摊子,他明知道的……      原本的连城公主已不是正主儿,她只是一个血统不明,父母不知为谁的路人甲。      鸠占鹊巢许多年。      占用了人家亲生父母的关怀,占用了人家应有的地位,占用了所有的权利。      而她呢,做得更绝。      除了理所当然的继承了人家误得的一切。      还……      跟被蒙骗的母亲一起,联手推他去死……      她的双手不停颤抖,只要轻轻使劲,这么一撕……      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也许天知地知,但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一时间,她紧紧盯着那张薄纸,飞速转着念头。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章珩就站在她身后,脸上绷得紧紧的,手指微微弯曲,作出使力的准备,如搭箭在弦。      只要她真的下手一撕……      看到这份找寻已久的东西,他的心里也涌上了一种悲凉之感。      虽然早有预感,遗诏是这样的,但是到得亲眼看见,心境却又不同。皇室中多污浊,他早知,虽然不曾同流合污,但他不过是站在这边岸上,隔河看着对岸的风景。      更何况,他这就要与她抢夺这份宝贵的证据,戴了这些时日的温情面具就要一把撕下,不知她……他有几分犹豫……也许把她直接击晕了再下手比较好。他曾经被她饱含谴责的目光逼得难过许久,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心慌后怕,他实在不想再面对一次。      她拿着遗诏的双手不停发抖,章珩几乎忍不住就要出手,事实上,他也已经出手,一手准备点往她后颈穴道,一手去扣她的脉门。      然而她却是双手一撤,那张薄薄的纸轻飘飘落在地上。      她手捂着脸,返身伏在椅背上,肩膀不住起伏。      章珩的手势停留在半空,隔了半晌,才轻轻落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很明显的,感觉到她瘦窄的肩头随即便是一抖。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那伏着的人,凄声道:“我是个冒牌货。”      章珩觉得自己的心一拧,想也不想,应道:“那有什么关系!”      “有,有关系的。”桔子沮丧之余满是懊悔,“我不该依仗权势强要你当了驸马,现在这么样,该会连累了你,说不定还会累你全家,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怯怯的瞧着他,似个做错事的孩子,满心后悔,只求他一个人原谅。      这个时候她竟然想着这个……      她竟想着怕连累他……      这个人的脑子究竟是用什么做的,竟然会有这样子的愚蠢想法!      ……他到底还是看到了她的泪颜。      比起上一回强自掩饰的泪意,这张泪痕纵横的脸,让他更有种心悸的感觉。      四分五裂,荡漾似水。      章珩眼里所见,是她浸润在泪水之中,晶莹如黑宝石般的双目,灵灵跃跃,百般幽怨,似是银子般潭水中蜷着的两尾墨鱼,粼粼而动,要随着那越来越满溢的潭水跃出来。      几分幽怨,几分不愿认命的倔强。      那种似曾相识的心痛,一波波的汹涌而来。      他听到自己脑中轰的一声,一瞬间什么也没有想。      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知道是怎么的伸出手去,托起她尖巧的小巴。      不知道是怎么弯下挺直的背,垂下高昂的头。      不知道明明是想替她拭去泪水,结果却把自己突然变得炽热的唇,盖在她失色的唇上。      因为太意外,因为太狂乱,因为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的牙齿碰到了她的,极端笨拙的一个吻。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泪珠依然从眼角滚下来,烫到了他的脸。      他一阵惊栗,他究竟在干什么?!      当他慌乱的想要放开她的时候,她却开始了反应。      她阖上了眼,紧咬的牙关松开,屏障大开,任他攻城掠地。她的手扣住了他的背,好似抱着唯一能依仗的浮泡,紧紧的把身体贴往他。      他的退避突然就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东西,事实上,他已经被她完全打动了,不由自主的回应着她依赖式的邀请。      热气蒸上来,有种眩晕的感觉。      又似熟悉,又感神秘。      仿佛一个恒古便存在的梦境,曾对他不断发出呼唤,然而他总是踌躇不敢步入,然而当终于进入了,才发现里面蓄满了令人晕眩的甜蜜。      那是烹着糖的火,要把人烧成灰烬,一把浸透了蜜意的灰烬。      她的腰肢纤细但不柔弱,在他的怀抱中,她轻盈而又坚韧,如同风中一株兰草。      心跳声铺天盖地的响着,是他的,还是她的,都已不再分明。      他有种感觉,自己已经烧成了一把灰,在这巨大的眩晕中,不住的旋转,上升,旋转,上升。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他离开了她的唇,抬起头来。      她的眼睛仍旧闭着,小扇子一般的长睫毛密密的在下眼脸处投下淡淡的阴影,眼皮有点浮肿,一股如花朵般的清艳从眼睑处晕染开来,睫毛末端微微上翘,上面还残留着细小的泪水,像是花瓣上闪烁的露珠。她的双唇红润欲滴,像是早春枝头第一瓣绽开的杏花。      这么近的凝视着她,他忽然有种异常满足而又异常恐惧的感觉。      满足得似乎一直这样拥着她,就抵得过世上所有的东西。      恐惧得他却只想撒手,远远逃开,要不然就会被这陷阱捕捉,再也挣脱不得。      正在矛盾的心理之中挣扎,怀里的人徐徐睁开了眼睛,似是一场好梦醒来,她的眼睛慢慢睁开,澄清的双目没有一丝杂质,清晰的倒映着他的影子,满满当当的。      一瞬间,他竟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影子满脸惊惶。      他反倒因为看到这个,而令自己镇定起来。      不过是亲了一个女子,何至于想到负责她生前身后,一辈子那么长远。      做都做了,他原本就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      就当是被鬼迷了,她方才也当真可爱。      桔子怔怔的瞧着他,有种被催眠的感觉,他眼里初时的迷惑和惊慌,继而的强作镇定和冷漠,她都一一看进眼里。      她还在他怀里呢,他已经作好了想要推开她的准备。      两人此刻靠得这么近,想装看不清楚都好难。      她伸出手,抢在他之前,抵在他胸口,用力把他推开。      她颤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需要你的安慰!”      章珩张了张嘴,他想辩解,刚才,他也不过是情不自禁。      可是看到那双晶莹的眼睛,瞬间又充满了泪,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桔子狠狠咬牙,试图止住不停滑落的泪水,但是泪水好像缺堤一样,怎样都忍不住,她只有别转头,拿袖子盖在自己脸上,不让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模样。      他没有被她的责问击倒,反倒被她这无声的哭泣打击到了,强自堆积的冷漠瞬间溃不成军。      他这是算什么?      乘虚而入吗?      在她最受伤最脆弱的时候,利用她对焕之残余的情意,去占她的便宜。      她心里的人还是焕之,不是这样的自己。      他的脸涨红了,双手垂在身侧,不自禁的握紧,握紧。      他忽然希望自己就是那潇洒的焕之,那么就会轻松的应对这种尴尬的场合,可以潇洒的大声笑着,满不在乎的振衣而去。      但是他现在不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可以。      以章珩的身份生活的这几个月,抵得上过去存在感薄弱的二十多年,那些道德教条,那些俗务人情,前所未有的把他束缚得紧紧的,再也不能如同往日般飞扬。      他只能这样狼狈而尴尬的站在这里,虚弱而无力。      他听到自己沮丧而生硬的声音:“抱歉,公主,请原谅,我……我……”      天呐,这大概是懂事以来头一次,他竟然会嗫嚅着,不知所云的,失措的跟人道歉,祈求别人原谅。      可是桔子根本没听见。      她心里憋着一股气。      自己就有这么不济吗?就有这么狼狈吗?竟然在别人面前哭成这样,引诱了一个好意接近的人,利用他跟某个人长得很像,自己骗自己,自己给自己安慰。      啊啊,桔子,你变得越来越没用,越来越堕落了!      比她更纠结的另有其人。      章珩再没有过这样狼狈尴尬的时刻了,他这么小心的跟人赔不是,那个人却压根没反应。      好吧,就算是丝毫不会把章珩这个人放在心上。      就算从一开始,这个人不过只是某个人的替代品而已。      就算他本就是一个毫无分量的,根本不配的大个陪衬物,那么公主,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介意方才的事情。      不要再哭了。      章珩觉得自己的脾气都在对方无声的哭泣中被磨光了,什么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想法,全都被那一抽一抽的单薄肩头推挤到不知哪个角落去了。      他忽然有点怀疑公主这样子哭法,大概早就与方才的冒犯无关,而是关于另外一件事。      所以说,聪明人的想法就是不一样。弯儿一拐过来,他立即恍然大悟了。      “公主,你不要害怕,先皇遗诏的事情我不会跟任何人说。我会保护你的。”      根本没有考虑过的话就这样从嘴里溜了出来,连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不过当面前的人停止哭泣,再次仰起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回望他的时候,他就下定了决心。      他看见公主默默的凝视自己,黑眼珠雾蒙蒙的,有些疑惑,有些惶然,更多的是不信。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件事不好处理,但是他还可以控制,那么就为了她,嗯,为了过去辜负她的,一股脑儿都偿还了罢。      他弯身从地上捡起那张遗诏来。      这是他们图谋已久,马上就可以将他们拥戴的王送上王位的东西,现在就躺在他手里,关系多少人的身家性命的重要东西,也不过是一张没有重量的纸而已。      他双手微微用力,把纸张撕成两半。再手下不停,把纸接连撕成无法拼凑回去的碎片,再拿过桌上的茶壶,把碎片一股脑儿塞了进去。      桔子瞪大眼睛,瞧着他的动作,有点发呆。但她身体的颤抖是止住了。      “公主,我会保护你的,尽我所能。”他慎重的说。      他不是会指天发誓的类型,但从来说出口的话,都会尽全力去做。这已无异于他至今为止所立下的最严重的誓言了。      如果是识他的人,即便不是他的那些江湖兄弟,换着是刘檎这般面冷心精的人物,大概早就大笑着扑上来说一言为定了罢。      一念至此,他忽有所悟。      刘檎,刘檎这只狐狸!      这一切一定都是他安排的。      先用一份调查灾银的留书换取我的谢意,再来一份替珏弟洗冤的笔录来向我示好……就连我也被你一时打动,心软了这么一下下,不然,又怎会……      他不禁瞧向桔子那微微翕动欲诉无言的双唇,湿润欲滴。他心里一下子又柔软了下来,      她原本就不想当皇帝,这一点他是很清楚的,只要往后保证让太子登位的话,这份遗诏是否存在并不重要。以他的能力,还是可以办到的。      遗诏只是一个加快太子登位的证物。俗话说,欲速则不达,说不定这份东西一拿出来,反而会迫使慕容翎狗急跳墙呢。      所以说,还是徐图后继好了。      一瞬间,他已在心里真正巩固了自己的说法。      这样看起来,某些时候,某人其实也是很没有立场的。      兴许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这份遗诏的内容也实在太出人意表了。宫闱的秘事过于动人心弦,面前的人也实在哭的让人难以招架……      连番猝不及防的情绪攻击下,某人带了多年的面具也出现了裂缝,再也不是深藏不露,荣辱不惊的大家公子,也不是潇洒如风,骄傲不羁的江湖豪侠。      只不过是一个初陷情网,却又浑然不知,只想讨心上人的欢心,却又愚蠢的找出大堆理由来安慰自己的失措男子而已。      这怎么能逃过桔子的眼睛。      也许是刚才那个吻施了魔法的缘故,现在面前的人情绪的每一缕波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从刚才吻了自己开始,这个人脸上的表情一时后悔,一时慌乱,一时惊恐,一时挣扎。      似乎是……被陷阱逮住的兔子,一肚子的不甘心,但又不得不认命的样子。      真是……      我又没有逼着你撕了遗诏,犯得着这样么……      要是怕我不相信你,祸及你全家,你就该立即跪下来说宣誓效忠嘛,巴巴的说什么会保护我,这话不是说反了吗?      现在的桔子,多少有点因为方才的行为恼羞成怒的样子,也因为章珩的示弱,还有对方那别扭多变的情绪,令到最近一直对他退让的态度瞬间反了过来。      “别想了。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桔子冷冷道。      居然还不愿意相信我么……哼!我话已出口,哪里还有收回之理。      某人傲气于胸,双唇一抿,便要说话。      桔子又来一句。      “反正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信鬼神那一套,也不怕报应,只要你不透露出去就好……我只要杀了你,灭了你的口就好了。”      “……”某人瞬间表情僵硬,严重无语中。      “不过,真要这样,我却又觉得有点舍不得。何况撤换驸马也是麻烦。”桔子沉吟再三,痛下决心,“还是先留着你吧。不过你要是敢透露这遗诏的事情半分,我就立即杀人灭口。反正知道这遗诏的人只有我与你,要是有消息走漏,一定是你的问题。有言在先,你别说我不讲理。”      不知为何,能够反将一军,看到他脸上出现平静跟忐忑之外的表情,心里就觉得异常痛快。      方才的坏心情一扫而空。      唇角不知不觉的往上翘。      拍拍手,留下石化状的某人,精神抖擞的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勇气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既然命运选择了我,我便要当好我的公主。      既然不想撕的遗诏都被撕了,从此后,我须得竭尽所能,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良心一物,先得要活下来,再好好谈。      空室之中,似传来某狐狸低低的笑声。 五十、覆巢之下   遗诏已毁,本应再没有后顾之忧。      但人心往往是一种很难捉摸的东西。      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对太子李丹的心情,在知道真相以后,不知不觉的发生了变化。      太子打了胜仗的捷报传来,桔子常会出神良久。      到底不愧是大燮的真龙之子啊,看他一副文弱的模样,但无论是智谋还是勇力,都是不可多得的。      不是自己这个冒牌货能比的。      现在桔子觉得自己是真正意义上的西贝货,原本还想着虽然是旧瓶装新酒,但要是名贵的酒瓶,也是忒值钱的对不?何况血统最要紧,换着是现代,科学也是注重去验DNA的,只要自己这一身血肉皮骨都是货真价实的,谁敢说自己是假的。      但是遗诏的出现,粉碎了桔子的阿Q心理。      不仅仅是旧瓶装新酒的问题,现在就连瓶子外包装,也是假的!      令人泄气的事实!      无数次桔子告诉自己,世上只有一份遗诏,而且已经不存在了,经过调查,当年起坛的方士也不在了,再没有人能拆穿自己。至于章珩,既然他亲手撕了遗诏,自然也不会透露这个秘密。      但是内心深处也无数次的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反驳,你能骗得了天下人,可能骗得了自己?      假如说,捷报频传,会让桔子自惭形秽之余,也不禁暗生嫉妒。那么当太子被敌军包围的险恶军情传来的时候,桔子真是拿不准自己是什么心理了。      那是一股大越国跟大昭国联合的军队,被大燮的军队逼到边境之外,溃逃到界河对岸。原本大燮的军队抱着穷寇莫追的心,只想把他们赶出边境就好了,但敌军并没退去,反而在对岸安营扎寨,隔河挑衅。      主帅李丹原本按兵不动,不理挑衅。但手下将官按捺不住,不听将令,乘夜涉河偷袭,却中了敌军圈套,一千余骑,一夜全灭。      待到天明,敌军将大燮士兵的尸体推入界河,又把他们的头颅割下,丢过来挑衅。大燮将士个个热血沸腾,要过河替己军牺牲的将士报仇,群情汹涌。      李丹无奈,遂了群意下令攻击。      敌军小战后便后退示弱。      大燮识破对方是示弱诱己深入,欲要返回,但界河另一端却出现了一支潜伏的军队,堵住退路。      大燮军被前后夹攻,阵脚大乱。      李丹被迫不能退后只能前进,他亲自指挥大军前进,要杀出一条血路逃生。      这一场大战,从清晨杀至黄昏,界河两端土地都被血液染红。      到了入夜,大燮的军队终于杀出重围,但也元气大伤,大军十只余三,幸占领了附近奇险的天堑猿啼峡谷,据此天险顽抗。      此猿啼谷两端是高达千仞的岩石,最窄之处仅容一骑通过,乃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大燮军队据此险地,虽被敌军重重围困,但也能苦守数日,现正待朝廷大军来援,好里应外合,再度赶退敌军。      请求援军的战报送到,慕容翎很重视,立即点算了八千京城守军,交由经验丰富的老将军蒋和统领,由武官新锐,前年新鲜出炉的新科武状元,方治担任副手,并拨了丰盛的粮草兵器,组织了一支阵容相当鼎盛的大军前去支援。      看到支援军队出征的人都说,女皇这次是不惜血本支援太子,要在此仗跟敌军拼命了。      而知情的人却都暗暗摇头。      这援军阵容表面看起来强大,其实是外强中干。蒋和今年九十有八,经验是足够丰富了,但到底上了年纪,白发苍苍的老将军,现在据说每天只吃一顿,每次只吃半碗干饭。这样的老将军,无论昔日有过多么辉煌的战绩,到了今日,可还能拿起大刀否?      好吧,你不满意?那么还有个当年勇冠京华的武状元副手呢?他天生神力,当年可是单手就举起了殿前的石狮子,还脸不红气不喘的,他不是刚好可以弥补老将军力气的不足吗?      这话说得可太外行了。谁不知道那位武状元力气大似蛮牛,但智慧也似蛮牛呢。从一到十的数目字,至今他还写不全呢,更千万不要跟他说什么孙子兵法,他绝对会吼你:有爷爷的兵法不看,是谁蠢到去看孙子兵法?孙子兵法看多了,人也变成孙子了!      好吧好吧,非要说这两人,一个善谋,一个勇力,互补互助,平定天下,那么,那八千守军,老弱占三分,各地官员的关系户占三分,佃户农兵占三分,还有那一分,是从京城的治安小队中抽出来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桔子属于知道内情的人当中又最熟悉内情的一个。      女皇当日说过的那句话,像是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会刺落。      无论李丹打仗是赢了没赢,他都是不会活着回来的。      而桔子很清楚,这批援军,不过是一个前奏而已。      她原本以为自己为了存活,可以忘记良心这样东西,但现在才发现,不可以。      从知道女皇对援军安排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开始坐立不安,茶饭不思。心里像住了一个小妖怪,老是不停折腾,不得安稳。      知道她吃不下饭,顾眉竟拖着病体来看她。      自从桔子得到章珩提醒,从大夫到煎药的下人都换了一批以后,章珩的病势有了起色,但又好不完全,时好时坏。      现在的顾眉,就属于病况较好的时候。      他依旧穿着平日的衣裳,青衫磊落,头上发髻簪了一支白玉簪,愈发显得鬓发青毓,眉目清俊。他容颜体态都清减了许多,精神却显矍铄。他坐在桔子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子,他眼神清亮,如同一面镜子,桔子心里所想全都被他照了出来。      “公主是在为了太子担心吗?”他轻淡的问了出来,带着一丝倦意。      桔子叹了口气,说道:“你的身体不好,就不要为了这些事劳心了。”      顾眉低声道:“我听到不好的传闻,说皇上派出的援军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太子这回境况堪虞。”      桔子吃了一惊:“外头已经传得这么厉害了?!”竟然连这么深闺的顾眉都知道了,那京城里还有谁不知道,还有谁不是在谈论这个的呢?      “我是听出府采办的下人们说起的。”顾眉说,“公主不会怪我多管闲事吧?”      桔子摇摇头,又说:“但我还是不希望你为这种事操心的。”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顾眉叹息,“公主可有想过,若是太子不测,大燮国将会如何?”      这也正是桔子的心病之一,皱眉道:“但是皇上现在一意孤行,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顾眉垂头,瞧着面前的一杯清茶,似是要从茶水中照出自己的模样。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迟疑着道:“如果公主能以大局为重,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想的。”      “什么法子?”      “公主精于骑射……前往督战,或许,能更胜太子一筹。”说这话的时候,顾眉一直盯着面前那杯茶水,热气蒸腾,他眉目隐在白雾之后,一片朦胧,谁也瞧不清楚。      桔子不由震惊。这法子,正是一招投鼠忌器,用得好,用得妙,假如说顾眉是灵机一触突然想出来,怎么自己从未想到?      此计妙的不在于所谓的自己弓马纯熟,一军统帅关键的不是勇力,而是头脑魄力,在太子现今的人气之下,谁敢说自己这个公主会胜过他呢?唯一的好处只是,自己离太子越近,那些想使坏的黑手越不敢动作。      就拿这次派出援军来说,要是自己亲自支援,慕容翎怎会派这些残兵弱将出来。      一时间,桔子就连怎么说服慕容翎都想好了。      先用国家大势跟女皇说道理,要是说不听,还可以使诈。就说自己想亲自执行任务,先利用李丹的威望,打赢外敌,再在归途中制造意外,一举两得。当然,支票开出,能否兑现,端看自己心情。      桔子很确信一点,自己不会对李丹不利。要是自己能得到女皇允许,领兵支援,她很有把握能救回李丹。      这条计策,只有深知此中种种厉害的人方明白妙处。不知道顾眉是怎么想出来的。      桔子瞧着顾眉,眼神中不禁带了几分疑惑。      顾眉似是毫无所觉,只是伸手端起面前那杯,他已凝视了良久,培养了足够感情的清茶,递到唇边啜了一口。轻声而又清晰的说:“要是公主认为此计可行,能领军出京的话,请念在我出了计策的份上,带我一起出征吧。”      桔子惊道:“这怎么可以!你的身体……”      顾眉坚决的打断:“我的身体已无大碍,请公主答应我。”      桔子看见他清瘦的脸上瘦得只剩一双大眼,此刻这双眸子直直的迎视着她,迸射出坚定的光芒。      一反过去茬弱的自持的形象,现在的他,竟变得如此坚定而倔强,隐隐然有股铿锵之气从那把瘦骨之中透出,令人不敢忽视。      向来知道顾眉外柔内刚的桔子,此刻也不禁被他气势所迫,犹豫中点了下头。      桔子进宫面圣。      女帝的眼中,意外的没有那种玉石俱焚的决然和冲动,反倒好似一潭死水,平静到毫无涟漪,里面寸草不生。      “丹儿……大概还在苦盼援军到来罢。”一声低低的叹息,让桔子顿生错觉。      但在下一刻,慕容翎眼中浮过的神色已骤然沉淀下来,转望桔子,眼神很冷,“你大概不是为了给他求情而来的吧?”      呃……      “我是来请教皇上有何善后之策的。”桔子依着顾眉所言,一一道来。      “现在敌军气焰嚣张,太子率军亲征,才暂时压服了他们,若是太子遭受不测,请问还有谁人能担当退兵的重责呢?”      “况且两军交战,重在气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阵前丧帅,恐怕军心动摇……请恕臣儿出言无状,到时已不是皇权之争,恐怕已是倾国之祸啊。”      桔子每说一句,慕容翎的脸色便沉下几分,听到“倾国之祸”一词,更是脱口呵斥:“大胆!”      桔子呼啦一下跪下,满脸惶恐,但仍坚持道:“臣儿还是认为,先攘外再襄内,才是上策。请皇上以家国为重啊!”      慕容翎大怒,伸手拿过案上玉杯便掷,甫出手发现下面跪着的是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手偏了下,玉杯便在桔子裙边炸开。      “你要朕以家国为重,朕难道是那种不辨是非的昏君吗?只是要是朕这次心慈手软了,往后还有谁,以朕为重?!”      这话虽然问得很重,但语底不失悲凉。      桔子忍不住抬头去望,见到这些日子以来,女皇模样憔悴了不少,鬓边更是初现白发,显见她也是饱受折磨。无论多么运筹帷幄,胸怀天下,到底她还是一个女人,需要爱,需要安全感。      别人都觉得她很强,其实她的心很柔软。      是以在上一回出巡遇刺,自己救了她,便换得了她的信任,以及十倍的回报。      说到底,自己这个陌生的灵魂,又哪里算是她的女儿了,但她坚决维护,如果是冷血的君皇,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慕容翎这个女皇,她的爱,她的恨,都比常人绝对而强烈。因而也因此饱受折磨。      她心里突然柔软了下来,低声的说:“有我呢,娘。”      她清晰的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以您为重。我永远不会忘记娘对我的好,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站在您这边的。”      焦躁的慕容翎楞了楞,瞧着俯首跪在面前的女儿,慢慢冷静了下来。过了半晌,她点了点头,“不错,还有朕的嫣儿。朕还有你。”      桔子见她态度软化,趁机道:“孩儿也知道现在太子声名鹊起,民望甚高,故此引起娘的不安,孩儿这次愿意亲自领兵驰援,不让太子一人专美。”      “你亲自领兵?”慕容翎眼中满是怀疑。      桔子硬着头皮说:“孩儿闲来无事,也曾翻过几册兵书。至于骑射武艺,上回围猎,娘应该都一清二楚了。”      慕容翎摇了摇头道:“上阵杀敌,岂是纸上谈兵能尔。朕不能让你这般冒险。”      “现在已是不能不冒险的时候,孩儿认为,此举虽然冒险,但成功的机会却大很多,而且大可一举多得。”桔子再次搬出顾眉的理论,且加上自己的意见,一一分析给女皇听。      女皇听毕,问:“这是谁人指点你的?”      桔子答:“是前左相的公子顾东城,他客居我府上,不时给臣儿出些主意,很能帮上大忙。”      “想不到吾儿府上倒是藏龙卧虎。”慕容翎淡淡道:“这位顾公子不愧是丞相公子,有几分见地。不过朕倒要疑他出这主意的居心。”      桔子一惊,忙道:“他是一心为了皇儿好的,绝无异心。”      女皇淡淡一笑,道:“可惜那刘少卿不明不白的死了,不然让他陪同你一起去,朕倒放心。”      说到刘檎,桔子一阵心惊肉跳,又觉黯然。但见慕容翎脸上一派遗憾,看来刘檎不是她害的,暗暗松了口气。嘴里叹道:“是啊,刘君是很能帮得上忙的。”      “既然那位顾君这般能干,就让他留在京城替你打点,至于你身边诸般杂务,可另带得力的丫头小厮侍候。”慕容翎似是刚想起来似的,“章家的驸马还好吧?上次去下访失堤表现还不错,这回可带他一起去。有他在侧,章家的人才会出力。”      这么一句,就把出征的人选定了。      出宫时下了场秋雨,气温降了好几度,长街萧瑟。      桔子坐在马车里,听到那滴滴答答的雨声打在车顶上,见到那雨线从长街两边的瓦檐淅淅沥沥的往下落,一时间,再有精神的人,也不禁觉得柔肠百折起来,灵动的双目痴痴望着车窗外头,发起呆来。      忽然间,她眼内跃进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个激灵,她叫道:“停车!”      车夫呵斥马车停下,她跳下马车,雨就在这时骤然变密,好似密密的细网,把她罩在里头,眼前朦胧一片,哪里见到方才熟悉的人影。      “公主,雨大了,请快上车!”车夫急忙道,却不敢上前劝阻。      雨珠在头顶汇集,开始沿着发梢往下滴。肩膀处的绸缎被打湿,一朵接一朵绽开花儿。      桔子茫然的往前走了两步,却失去了找寻的目标,让她不知该往前还是退后。      刚才……果然是眼花了啊。      突然间,胳膊被人用力扯住,人转了个半圈,栽进一个温暖坚厚的怀抱里。      头撞得有点晕,她茫然抬眼,四目相对,口鼻因为紧张呼出的气,在低温下都成白雾,在面前凝聚而又迅速挥散。面前的人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      她惶然的伸出手,颠颤颤的想要抚上那张面庞,如同在梦中做过多次那样,只是这一次,会不会随着触到而惊散。      对方漆黑的眼眸这时显得有点深,扬起的眉角眼梢,这时都显得无限柔和。      “你是真的吗?”桔子痴痴的问。      那双眼,在这时带了笑,便显得有点弯,星星碎碎的笑意从那漆黑深邃的眸子中洒落下来,璀璨无比。      “自然是真的……你摸了便知道。”      熟悉的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桔子猝然惊醒,这时也看清楚了他侧脸那块胎记,她的手像被咬了一口,迅速收了回,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楚。      章珩的笑意凝固了。      桔子意识到自己刚做了什么蠢事,脸上烘烘的热了起来,赶紧好像掩饰什么似的,再次伸出手,在他肩膀摸了摸,挤出一个笑来:“是真的,我摸到了。”      章珩的薄唇再次翘了起来,眼睛里的笑意却不见了。      桔子瞧着半拥着自己的高大男人,乌黑长发,月白长衫,手中紫竹伞,全遮到她顶上,他宽宽的肩,早已湿了一片。      她有点明白了,“章珩,你来接我?”      章珩微微一笑,略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我要出府办点事情,只是路过。见到公主下车发呆,故此走过来而已。”      “哦。”桔子说不出的失望,天知道,她方才多么希望他能点头,说,“是,我来接你。”      章珩只作看不出她眼里的失望,只随意说:“突然下雨,府中可是有不少人担心公主你呢。”说着趁势撤开环着她肩的手,往前斜斜一指。      一间早早关门的店铺廊下,隐着一袭青衫。像是不欲让人瞧见,修长的身影紧贴门廊,想要把整个人嵌进去门框里去似的。      一见这人,桔子便觉胸中柔情涌动,忍不住叫道:“顾眉,这么寒湿的天,你怎么出来了?大夫说你不能再着凉的!”      被发现再也躲不过去的人,终于从那窄窄的门框后闪了出来,一点点现出他秀毓的眉目,青青的衣裾。      他撑开手里半湿的油纸伞,踩着地下积水,细细的水珠在他的踩踏中四溅开来,他的袍脚半湿,天青的袍子沾湿了,反倒有种褪色的洒脱。      他不再躲避,抬步坚定的一步步往桔子走来。      他直直走到桔子面前,手中月白的纸伞正抵住章珩手中的紫竹伞,他的身形虽不如章珩的挺拔,但是颀长修俊如竹,与章珩并肩一立,清雅如茶的气息丝毫不让章珩的宁和如月。      “我来接你。” 五十一、人不如故   顾眉把伞递到她头上,对她温柔而坚定的说:“我来接你。”      他是特地为了她而来。      不顾病体,为她而来。      桔子瞧见他的脸容因为期待显得更苍白了,攥着纸伞的手指节稍稍有点泛白。      在府里嘘寒问暖她已习惯,但他亲自迎她,这双数年来从未踏出府门一步的腿,如今为了她迎了出来。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酸楚的情绪冲进心里,她想也没想,便往前一步,要走到他伞底下去。      突然手臂一紧,整个人被拖了回去,撞进章珩怀里,他一手攥着她的小臂,另一只打伞的手圈着她的肩,含笑道:“公主,我的伞大些。”      呃……      看到顾眉满是急切和期待的脸一瞬间阴沉下去,桔子忽然明白过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争宠吗?      章珩的胳膊很有力,匝得她很紧,大概他也是急了。也是,他才是正牌的驸马,这段日子以来,事事排在无名无份的顾眉后面,更何况经过上次同去寻找遗诏一事,他的态度大有转变……今天大概是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吧。      桔子一时间对他有点内疚,正要跟顾眉说一起走回去,其实是跟了章珩的伞,不过是安抚安抚他的话。      就在这个时候,章珩淡淡说了句:“顾公子,下次出来接人,也得带上把大点的伞啊。”      他平素不是这么刻薄的人,但这话却说得很是尖利,显然在讽刺顾眉不自量力。顾眉的脸更是惨白,一双眸子深了下去,他哑声道:“受教了,驸马爷。”咬了咬牙,返身便走。      桔子见他脚步仓皇,虽然纸伞仍稳稳擎着,但那风雨都挡不住似的往他身上打,身上原本干燥的衣衫转眼便湿了一遍。      她抬头瞧着章珩,后者立刻把视线转向她,变得关怀温柔,但那一闪即逝的冷酷鄙夷逃不过桔子的眼睛,显然他刚才还是在盯着顾眉,一直在嘲笑他。      她伸出手,搭在他圈着自己肩膀的手上。      章珩微微一怔,不动声色的略略加大了手劲。      但桔子已经使劲把他的手推了开去,因为两下使力的缘故,那只手撑着的紫竹伞晃歪了去,风雨把两人都一起打湿了。      桔子退后一步,直接站在风雨之中,狂风打散了她的鬓发,其中鬓边一缕在她下颌流连不去。她直直瞧着章珩:“驸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驸马刚才说要去办事,我就不妨碍你了,你先请吧。”      说罢,她就头也不回的小快步追上顾眉,挤到他的伞下去。      对于顾眉,这固然是意外之喜,看他惊喜慌乱得伞都要拿不住,几乎翻了的模样,公主甚至伸出手搭在他的手上,助他稳固住伞柄。      小手盖在执伞的大手上,两手交叠。      一高大一娇小两道身影,在风雨之中慢慢拐了进府门。      空了主人的马车轧轧往后门驶去,赶车的车夫忽然“哎呀”一声,“谁家的紫竹伞,做得这么精致,还没用过几回,这就丢了?”跳下车来,把那随风翻滚的竹伞捡起,也不顾那风雨,喜滋滋的反复欣赏:“这还题着首诗呢——也无风雨也无晴,咱家那伢儿早就嚷着要在用物上写字,这伞他铁定喜欢。”      心满意足的把伞抱进怀里,跳上驾位,一声吆喝,分外响亮。      虽然在两男争风的时候,桔子可以偏袒较弱的一方,但是出征一事,却因为是女皇的命令,不得不对顾眉食言了。      顾眉听到这个坏消息,沉默了很久,桔子知道他会不高兴,等着他发泄不满,但他只是一言不发,神色不同寻常的平静。      桔子搜刮枯肠,终于找到一件好事要跟他说。      “顾眉,我跟你说,皇上亲自夸赞你才学过人呢。我趁机向她举荐了你,她答应让你让你恢复旧名,以后我就喊你东城啦。往后得了机会,还可以出仕当官呢。”      顾眉听毕,也没有多大欢喜,只说:“是因为这样,皇上才不让我随公主出征的吧。”      他倒是心思敏锐,桔子道:“那是因为你很有才干,皇上觉得你留在京城更能发展所长。前方太危险了,人家常说,不能把所有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况且你的身体不好,是经不起长途跋涉的。”      顾眉笑了笑,不知可否的样子。      隔了一会儿,忽然问:“公主当初接我进府,曾说我眉目如画,故赐名为眉。现在却想让我用回旧名,难道是人不如故了么?”      桔子楞了楞,才说道:“当然不是,你比前几年更潇洒出众了,而且男人要沉淀下来才有味道……咳,我是说,顾眉这个名字不是不好,但是没有你的本名正气……”      顾眉又笑了笑:“公主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罢,反正名字也不过是个记认而已,到得黄土一柸的时候,谁又认得了谁。”      桔子急道:“你又乱说丧气话了,我说过与你每年看日出日落,你都不记得了。我总会认得你的,无论你叫什么名字。也好,你喜欢叫顾眉就是顾眉,不改了行不?”      顾眉不说话了,桔子等了一阵,见他意气阑珊,只好打起精神,跟他唠叨起自己离府后他该当如何如何照顾自己,又大开空头支票,努力描绘自己回来后的美好情景。      说了半晌,顾眉也没有反应,便知道他嫌闷,只好叹了口气说:“这次是我理亏,答应了你的事情做不到,好吧,我答应你另外一件事,你不要不高兴了罢。”      顾眉摇了摇头,却忽然道:“公主,我有一事烦扰心里多年,只想寻个答案,只恨能力有限不能得晓,如果公主能够行个方便,我感激不尽。”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快些告诉我,我一定帮你。”      “是关于我顾家七年前谋逆一案。”顾眉抬头凝视着桔子,眸色深深,黑得隐隐泛蓝,里面似隐了一个深渊。      “当年我顾家因谋逆获罪,全族判诛,判词供词封在大理寺。因牵涉宫廷之事,故此宫中另存一份秘档。”顾眉信手撩拨放在桌上的瑶琴,仙翁仙翁的响着,“我很想看看宫中的秘档,究竟是怎么写的。”      “我能帮你……可是,往年之事多想无益。”桔子诚恳的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重提旧事只是会让你重新陷入痛苦之中,如果可以,还是把往事忘了重新开始吧。”      “不!”顾眉手里忽然使劲,指下琴弦“崩”一下断了,把他的指头勒出一串血珠。      桔子赶紧拿过他的手来查看,“你别生气,你要看我,我替你调出来就是。管秘档的老太监,与我最相熟的,你千万别急,注意身体。”      顾眉抽回手,自己拿手帕来包着,语气又恢复了平静,“我不急,只是想要看看……也还是急的,说不定往后就没有机会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呢……”      桔子正要安慰,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接着一人哭着冲进来,正叫道:“顾大哥……”一眼瞧见对座的两人,楞住了。      冲进来的却是小六江芙,他见到两人情状,眼睛在两人脸上溜了一个来回,脸苍白了下去,竟咬着牙自己拿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胡乱说道:“小六不打搅公主和顾大哥了,先告辞了。”说着就想走。      桔子跳起来拉住他,“谁敢欺负你?快告诉我!我替你作主!”      江芙嘴唇张了张,眼眶又红了,但转首瞧了瞧桌前端坐的顾眉,咬了咬嘴唇,愣是摇了摇头,挤出一句:“我在外头等着,这里就不妨碍公主与顾大哥了。”      桔子听得心里酸楚,曾几何时,这只会作牛皮糖装的少年变得这般懂事了。虽然知进退是好事,也是自己一直盼着他能学会的事,但现在他真变得懂事了,她却忽然又希望他恢复以前的天真无邪。      “江芙,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跟公主说罢,好歹我这里还清净些,没有闲人。”顾眉发话了。      听到顾眉允许,江芙才扁着嘴道:“公主,我好久没有见过我哥了……”      原来是想念亲人,桔子道:“你们不是有别的联系方式吗?你想见他,让他来就好了。”      江芙道:“我试过叫他来,但他没有回讯。”      “也许他是有别的事忙着呢。”      “不会的,他往常有事要远离,都会提早跟我说一声的。但他上次来见我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      “上次是什么时候?”      江芙说了个日期。桔子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那是上回江菱出现教自己那招奇怪武功的时候,已经足足过去一个月了。      “也许他是见着什么好玩的事,跑去做了,赶不及通知你呢。他上次来才问我什么时候能带你走,大概在外头做着准备呢。”桔子安慰这江芙。      “就算他买好宅子买了大床软枕,我也不要搬出去。”江芙脱口而出,脸红了红,瞧了瞧桔子。      桔子赶紧附和:“你喜欢搬出去就搬出去,在这里住习惯了,不搬也没有问题。”      江芙垂了下头,再抬起来时,眼圈有点红:“公主,刚才我从扫大院的小厮手里抢来了这个,这是我哥的东西。”      他摊开手,有两道血痕的掌心躺着一根小小的吊钩,金钩银线,桔子曾经见过,江菱那时装成圣女,化名红菱,要拿这个给她钓虾。      桔子点了点头,表示认得。      江芙怯怯道:“这是哥讨生活的营生,他不会这么大意丢掉的。”      讨活的营生?难道说他是梁上君子么?不过倒也像,他那副样子就像偷鸡吃的狐狸。      桔子想了起来:“他那次露面,忽然受到惊吓,急急忙忙离开的,也许就是太匆忙了,才丢下了这个。”      江芙垂头瞧着那根吊钩,好半晌,小小声的说:“就算有什么急事,他办完也会回来寻回这个的,他说这是他师门的东西,绝不能流落在外的。就算它落在什么人手里,他也会不顾一切抢回来的……可是他没有来找,哥他一定是出事了。”      桔子听得他声音都呜咽了,准备哭泣,赶紧说:“不许胡说,你哥那么聪明,功夫又好,怎会这么容易出事,祸害留千年呐,你没听过?”      江芙抬头叫道:“公主,你说我哥是祸害!”      “呃……我是说,那个,他铁定不会出事。我这就让人去寻他踪迹,找到了马上跟你报告,再替你教训他一顿!”      江芙破涕为笑,高高兴兴说好。然后又说:“可是那些下人只会听公主的话,就算得了什么消息,也只会跟公主汇报,公主马上就要出征了,我可不可以跟着公主一起去,好随时得到我哥的消息?”      桔子这才会过意来,这小子,原来一开始就打的这主意!      看他笑得眉眼弯弯,可不就是只小狐狸模样?      桔子转头瞧了瞧顾眉,想到他会触景生情,正要开口拒绝。顾眉却说:“就让小六同去罢,小六聪明伶俐,这些日子进步很大,我虽然不能在公主身边,有他在旁边侍奉,我也可放心很多。”      咦?      桔子仔仔细细观察顾眉的表情,没有发现一丝异样,最后终于是点头答应了。      待到江芙高高兴兴的离去了,顾眉推开案上的琴,桔子看见放琴的桌子面上有个奇怪的图形,不知什么时候刻上去的。顾眉按了按那个图形,又左右推了几下,桌子面就让他推出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洞,他从里面拿了一个小小的瓷瓶上来。      他把半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瓶拿到耳边,摇了摇,听那里面清脆的撞击声,脸上露出一丝不舍。他把瓷瓶交给桔子:“公主,这里面是不世出的灵药。公主此出京城千里,若是沿路身体不适,或者是有什么伤痛的,若是随行的太医也诊治不了的……不妨试试此药。”      桔子连忙推辞:“你的身体不好,还是留给你。”      顾眉坚决推让:“我的身体自己知道,是肺寒心悸,这药是治不好的。”      桔子听得云里雾里。说得这药包治百病,却连肺寒心悸都治不来,还让太医也诊断不了的时候才拿出来吃,看来很像传说中包医疑难杂症的奇怪偏方。      推让一番,终于还是收了。      顾眉见她把药瓶藏好了,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虽然他再度沉默不语,但桔子事后回想起来,他若要说,定然是一句:我已放心了。      至于他放心的是什么,桔子要到了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      而那个时候,已是迟了。 五十二、公主出征   大燮青历三十三年秋,十七岁的公主李嫣,率兵前往边境援救被困的太子。      后世的史学家评价这件事情,认为是女皇慕容翎下的一步好棋。借着公主援边的声势,好趁机让驸马章珩展现才干,也趁势让章家的势力渗透到边境军区。      这步棋原本落子甚妙,女皇的战略天才在政治布局上表露无遗,至于后来为何落子成空,则属于人算不如天算了。      而对于当事人来说,却完全没有此等觉悟。      桔子现在正头痛得要死,一路不停埋怨慕容翎怎么非要章珩跟着自己一起来,弄得自己天天都有乌云盖顶的感觉。      没错,自从出征以来,公主一直跟驸马冷战,离开京城已经两天了,两人还是没有同桌一起吃过饭。各吃各的,各歇各的,比贴错的门神还不如。贴错的门神虽然背对背,但到底是同一扇门,低头不见抬头见,但这两个冤家,却是一个马上一个车里,一个出车,另一个就立刻策马,没有个正面碰头的机会。      知情的人都说,两人闹别扭的原因,源于出征前夕的一场大吵。原本表现得温和谦让,一派大家公子风范的驸马,在出征前夕实在耐不住性子,硬是从顾公子的院子里把准备留宿的公主挖了出来。那个晚上,两人一路上好歹还保持着风度,只是各自黑着个脸,只待一踏进两人的院子,立即就开始了惊天动地恒古未有的大吵。      至于争吵的内容是什么,没有人敢说出来。不过那还用问么?驸马捉奸在床,还有什么好说的。      所以说,这件事上头,公主实在是理亏了那么一点点。      不过,驸马长得那么丑,公主去偷个腥,也没有什么错。顾公子是京城第一美男子,不计较名分的呆在府中,人又很好,大家都觉得他这些年过得很是委屈,现在身体又不好,公主这一出征,不知多久才回来,临别之际,亲近他一些,也很说得过去。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一笔相信精明如天才早逝的大理寺刘少卿也难断的烂账,下人们更是干脆把当事人各打八十大板,判了个谁都没错。      桔子却是郁闷死了。      那天她确实是跟章珩大吵了一场,却是被迫的,事后回想,她连吵了什么的重点都拿不住了。      事情一开始是这样的。      追溯到顾眉献计,她答应带他出征开始,后来女皇采纳了她的建议,却不准带顾眉去,她心怀内疚,然后就答应了顾眉提出要看当年顾家谋逆案的皇室秘档的要求。谁知道等她打通各种关系,接触到管秘档的人事时,却被告知,这份秘档不明不白的失踪了。      那个看起来七老八十却有着一双精明眼睛的老太监说,因为皇宫里的秘档很多,每年都大量增长,管理秘档的部门每年都会整理出一些时日已久无多大意义的清理掉。虽然顾家谋逆案的秘档距离现在不到十年,但是很可能因为不小心的缘故而被清理掉了。      桔子听了只要抓狂,那些与日俱增的记录着皇帝每天吃了几道菜,临幸了几个男人的秘档还好好的放着,这么重要的谋逆案的档案却被清理掉,看来这个秘档管理处工作人员的专业水平很值得怀疑。      似是看穿了她心里所想,那老太监好像自言自语般辩解道:“这种与皇室没有直接关系的档案,原本就不应该放进皇宫里面来,这是刑部的案子,当初放进来一份已经是很不合规矩的了。现在依例清理掉,才是各得其所呢。”      桔子从老太监的话里得到两个讯息。      其一,与皇室没有关系的档案,是不会放进皇室秘档的,那么顾家谋逆案的档案曾经收了进来,这说明至少曾经的当位者,认为这份档案是与皇室有关的。至于后来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理由不得而知。      其二,这是刑部的案子,大理寺里面有一份档案存放着。如果两份是相同的,顾眉为什么执着于要看皇宫里面的这一份呢?      桔子隐隐对事情的真相有几分恐惧,不过幸亏现在档案找不到了,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唯一的后果就是她再次食言,得内疚的面对顾眉,看来自己很快就会变得相当肥胖了。      当晚,也就是出征前夕,她去找顾眉道歉,说仍然无法完成他这个要求。顾眉倒是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没有说什么,令到桔子更是内疚。      一整晚顾眉都很沉默,只是不停的为她弹琴。      从那些琴声里,桔子听到了晓风残月,听到了长堤杨柳,听到了金戈铁马,听到了残阳如血。      琴声忽然悲伤忽然热烈,忽然悲壮忽然哀婉,错综复杂,显示出抚琴者萦乱的心绪。      桔子随着他的琴声,也越发觉得心乱如麻。      就在这个时候,章珩神色不善的闯了进来,说是请公主回去,有事相商。虽然用了个“请”字,但是语气表情都不大客气。      桔子还没有怎么生气,顾眉已推琴站起来,表示这是他的房子,请章珩回去。      章珩脸色很难看,盯着顾眉,嘴里说了句:“你是个什么东西?”      话一出口,胸膛就让桔子推了一下,他退了小半步,怔住。      桔子听他出言不逊,拿手便推,把他推得退后,却也愣了,看到他难以置信的表情,心里不由泛起一丝后悔。但是转头看到顾眉因为他那句话脸色苍白,以手捂胸的模样,她的火气又窜了上来。      “他不是东西,他是人。”桔子把顾眉挡在身后,“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明天就要远行了,来与他告个别有什么不对?你竟这样侮辱他!”      章珩瞪着她,脸上五道泛红的指印清楚的凸现出来,显得他的面容更是丑陋。他死死瞪了她半晌,像是要将用视线把她压扁碾碎吃进肚里,直到桔子受不了,终于转头去关怀顾眉,刻意不理他的时候,才一言不发的拂袖而去。      他虽然是驸马,但那时是因为觉得他温和大度能容人,才选的他,要是早知道他这样的性子……桔子心里有火气,看来自己还是看走了眼,以前还不会这样,怎么才带他出去一回,这人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越想越是生气,那个人想她回去,她偏不回,非要拉着顾眉谈东说西。待到夜深了,又劝顾眉上床躺着,自己独自坐在灯前发呆。      顾眉唤道:“公主。”      “唔?”桔子随口应了一声,她刚走神了,“你刚才说什么?放心好了,我今晚不走,留在这里陪你。”      顾眉道:“方才我已唤了你三声了。”      桔子有点不好意思:“我有点困了,听不清楚。”      顾眉沉默了一阵,忽然说:“公主困了,何不上床来休息一下呢?”      这一下戳穿了桔子的画皮,她对外对内都表现出对顾眉关怀备至,一人专宠的样子,但实际上,与他同床共枕这种事情,她想也没有想过。      她惊跳道:“不,不,我睡相不好,会吵着你的。”      顾眉道:“我会睡得很沉,公主吵不醒我的。”      “不行不行,我不习惯跟别人一起睡。”      桔子苦笑,她直到现在,还是把顾眉当知心兄长,跟他一起睡觉,虽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但对着这么个美男子,她可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起什么歪念……她不大信任自己。      “……”顾眉的声音忽然变得冷淡起来,“既然这样,公主还是请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远行,我就不在这里耽误你了。”      桔子灰溜溜的被驱逐出来,碧水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她想到要回去对着章珩,想到刚才他那张因为愤怒变得狰狞的脸,那双整张脸上唯一算得上漂亮的眼睛,里面的神情似乎有着一种受伤的意味……她就觉得非常头疼。      要不找个客房随便歇一宿好了。      正要开口,碧水呀了一声:“这不是驸马爷吗?”      “什么?”桔子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      院墙拐角的地方,章珩高挑的身影一棵树一般矗着,要不是碧水叫破,还真以为是哪里休整房子的工人留下的一根木桩子。      他沉着脸,走到桔子跟前,两眼也不看她,瞧着别处。语气沉沉的听不出情绪,“公主,夜深了,回吧。”      就是这么一句不辨语气的话,桔子忽然就心软了。      呵,他到底还是担心自己,是以一直等在这里,这么一句话,可不可以看成是他终于认输了。      她也不摆架子,乖乖说了句好,就跟他回去了。      原本以为,他都已经低头示弱了,今天的事情,就会像一张纸一样,一下揭过去。      不想两人一回到自己的房间,火头就爆发了。      桔子不懂人怎么可以不讲理成这样,明明早就告诉他女皇让他随己出征的事情,他也早就接受了,这不,明天都出征了嘛。但这人竟然有脸说:他不想去了,谁出的主意,让谁去!      桔子一听就跳了起来:“你以为我真的想带你去?是皇上不让顾眉……”她说了一半就住了口。      章珩的脸已经变成青色的了:“他不能去,所以才让我去?你本来就不想让我去的,现在我不去了,遂你的心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桔子耐下性子解释,“皇上这样安排有她的用意,我也觉得你头脑很不错,一起去可以帮到我。”      “就因为我还有可供利用之处,所以才让我跟去。”章珩冷笑。      “说得也是,我长得这般丑陋,又不会弹琴作画,要不是头脑还能用用,只怕连多看几眼都要让人吃不下饭罢!”      这人发起脾气来,完全没有逻辑可言。      桔子心里也蹭蹭的冒火,要真是以貌取人之辈,当初我就不会挑了你,而会选你的弟弟。      章珩居然冷笑,一字字道:“你不是不会选珏弟,而是不能。想当初,你一开始的驸马人选,不就是定了他的么!”      桔子目瞪口呆,这人居然选在这时,跟她翻这旧账!      初遇时的拘谨多礼呢?被调戏时的忍让羞涩呢?还以为他是个温和大方的大家公子,她还真是瞎了眼了!      怒气上头,她也顾不得跟他讲道理,只丢下一句:“皇上下旨让你去的,你不去也得去。你再固执下去,就想想你章家满门吧!”摔门而去。      门内传出摔碎东西的声响,还有依稀一句——“他让你出征你就去,如果让你去死你去不去?!”      桔子觉得这个人已经疯了,皇上让自己出征当然要去,而且她还倚仗着自己,怎会让自己去死。      嗯,这个人一定是怕死怕得狠了,害怕自己连累他,才会做出这么不合常理的举动来。      不会话说回来,虽然闹了半夜,第二天,章珩还是挂着乌青的眼袋随她出征了。他现在戴着幕离的次数越来越少,越来越不介意自己丑陋的容颜暴露人前,现在挂着两个熊猫眼,也不过是在原本已经吓人的容貌上增添了惊悚二字而已。倒是呆在车上的桔子不住腹诽,你长得丑没有错,但长得丑还去堂而皇之的吓人就是你的不对。你现在丑成这样,昨晚又怕死成那样,干嘛不躲到车里去,非要骑在马上张扬!      不过公主的心声某人是听不见的,就算听见了也会当作听不见。      他只是顶着一张丑脸,以比以往张扬十倍的姿势,担任着援军军师的角色,凡事都亲力亲为的前去布置,风头甚至盖过了担任副帅的老将军。并且在别人被他相貌吓着的时候,还会“好心”的安抚一番,那番外交辞令,与其说是为了安抚对方因为被他吓着的心理创伤,不如说是为了巩固对方对他容貌的印象而准备的,好让人家形成一个顽固的印象,连城公主亲自挑的驸马,简直比鬼还丑!      按照桔子的话来说,此人完全就是有预谋的有计划的有准备的,去丢她的脸。      她对他这种卑鄙的做法恨得牙痒痒的,但又无可奈何,总不可能就这样跳下车去把他抓上来,众目睽睽之下,众人都看到的话,铁定是会误会的,想到别的地方上去。      但就算她没有做出来,也还是会有人误会。      “公主,公主……”江芙在车厢一角嘴嘟得老高,“公主连长得那么丑的人都看得目不转睛的……”      桔子赶紧说:“丑人多作怪,我是看他有趣。”      江芙满脸惊色:“公主喜欢上驸马了?!”      桔子赶紧去捂他的嘴,“小孩子胡说什么,他长那么丑,原本还以为他脾气好,现在连这唯一的优点都没有了……”      “可是……”江芙大眼睛里浮上一重悲哀,“自从出京以来,公主望着窗外的时间越来越多,公主眼里只有他一人。”      “哪里哪里,你也知道我出征前还跟他大吵了一架。我生他的气还来不及,怎会喜欢他。”桔子拿起面前的一块肉脯,塞进江芙嘴里,“你嫌我看外头多,现在我只看着你。嗯,这肉脯不能让别人看见,你快吃了。”      江芙忍不住笑了,磨了几下牙,把肉脯咽下。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桔子的眼神却又飘向窗外,已是心不在焉了。      他闪亮的眸子一下子暗淡下来。      说他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她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一个。      她不知道,看到那个人跟旁人说话眉飞色舞的样子,她的眼睛会闪亮,手在桌底下暗暗握拳;她不知道,看到那个人翻身下马往后面走的时候,她的眼神会像盯着一只蝴蝶一样飘忽得很远很远;她不知道,看到那个人随意的拿衣袖擦着他那张丑脸上的汗水时,她就会跃跃欲试的捏紧自己手里的巾帕;她不知道,当她知道那个人吃的东西跟她一样的时候,她都会吃得格外的起劲;她不知道……      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却都看到,都知道。      但他却宁愿自己什么不知道,唉! 五十三、出征纪事   边境传来军情,报告说双方陷入僵局。      日前边境附近的民众自发的组织起来,进行了两次伏击战,扰乱了敌军的包围圈。被围的大燮兵士原本可以借机突围,但主帅李丹认为以现在微薄的兵力,倒不如死守天险之地静待救援更好,是以反而没有突围而出。      当地的民众也很响应号召,竟弃了家园,带着粮食驱赶牲畜等物进入山谷,与大军一起苦守。这么一来,外面攻不进去,里面的粮草不缺,足可顽守一月余。      桔子想李丹顽守不出,应是顾忌突围时人力单薄,防守薄弱,仓惶奔逃之际会被女皇下手加害。虽然现在军情稳定,但自己一日不在,潜伏在李丹身侧的杀手随时会发难。虽然此时是共敌外侮,同仇敌忾之际,不大可能下手,但世间的事情往往很难说。      于是她这个主帅索性弃车就马,换上一身劲装旗衣,骑在雪球儿上面。红衣黑马,异常醒目。身边紧随着一个铁塔般的粗壮汉子,那是上次公主遇刺时护驾有功,摔下悬崖还能不死的福将胡守信,他现在已晋升为公主的护卫队长,这次公主出征,就是他主要负责安全。      自从公主弃车就马以后,驸马军师就有意无意的落在队伍后面,公主也刻意的不要与他一同出现。看起来似乎是驸马很有危机意识,一直在忙防护工作,但是明白人都知道,这两个冤家还没和好,正在各躲各的。      骑马不比坐车,日晒雨淋不说,那份颠簸与辛苦,绝不是江湖侠客看上去长衫飘飘长剑闪闪那般潇洒的。桔子骑马走了一天,大腿内侧已经磨破了皮,晚上拿温水一擦,疼得她辗转难眠。次日在烈日下晒了一天,头晕目眩,几乎没有一头栽下马去,幸亏胡守信手疾眼快,一把勒住了她的缰绳。      到了午后,桔子唇干舌燥,偏偏头上一滴汗水不出,喝多少水下去都似倒入了无底洞一般,两眼阵阵发黑,浑身发软,水喝多了还直想吐。      主帅不妥,大军立刻停下,不敢前进。      桔子感觉不妙,连忙命副帅老将军与军师章珩继续带兵前进,只留下一小股士兵保护自己休息。      随行的御医给她诊治,拈着胡子沉吟不语。      桔子想起临行前顾眉的嘱咐,心生不祥预感,只疑自己已着了道儿。      “林医官但请直言无妨,我已有心理准备。”      “公主,这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病,但也不可忽视。”      “可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御医莫测高深的摇摇头,表情里竟然有一丝怜悯之色。      桔子眼前的事物都开始旋转扭曲起来,捧头道:“哎呀呀,我要不成了。”      御医紧张道:“公主感觉怎样?可要撑住啊!”      桔子沉痛无比:“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可是中了敌人的暗毒?还是蛊物?我头疼得要命,里面好似有只怪物在乱钻,一定是蛊!”      御医急道:“说到蛊物,那是比毒物更可怕的东西,中蛊之人,无药可解,只有求下蛊之人大发慈悲才能解脱的呀!”      “我怎么知道下蛊之人是谁啊?”桔子开始绝望了,心道还好让大军先走了,不然三军未发,主帅先卒,自己死了不要紧,还连累了太子,还有一群人。      “下蛊是一种极其歹毒的手法,非心思深沉,性情阴狠者不屑为之,而那种人往往掩饰得很好,很难发现……不过公主,我看你现在的症状……”      桔子急道:“怎样?”      “老夫认为,公主的症状更像是,中暑。”      ………………      荒郊野岭,别的没有,就是树多。      树下临时搭起的帐幕里,桔子躺在软榻上乘凉,碧水和江芙,一个打扇,一个不停的用冰凉的溪水沾湿了毛巾,替她敷上额头降温。      桔子心急如焚,只想早日赶上大军,但越是焦急,症状越是没有好转,人一起来就晕的七荤八素。      好吧,诚如御医所言,中暑不是大病,但也很严重。      中暑是会死人的。      看着太阳一点点往山坳沉去,桔子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头还是晕,除了清水什么都吃不下……她可不想在这荒山野岭里跟五十兵士一起过夜啊……呕……又忍不住了。      御医转前转后,不断让她放松心情,甚至还说要到山里采些合用的草药。原来早前他准备不少药物,什么金创药、腹泻药、伤寒药、疟疾药、趋避蛇虫药等等等等,就是没有准备清心降热的中暑药。这种简单的病症原本只要喝碗绿豆汤就好,但千里行军,喂马的豆面或许有,但绿豆……谁会吃饱了撑着带那种东西!      桔子当然不允许他去冒险,开玩笑,他不但是御医,还是军医,要是遭遇了什么意外,她可对得起众多兵士?更何况现在天都快黑了,打着灯笼能采到什么药!      御医看着公主愈发青白的脸色,急的满头大汗,忽然间见到公主散开衣襟时放在旁边的瓷瓶儿,辨出是个药瓶。他耸耸鼻子,嗅到熟悉的味道,赶忙问道:“请问公主,那瓶里的可是蜜丸么?”      他问的正是临行前顾眉给的药,桔子也是不识,只说:“你看看那是什么好了。”      御医拔出瓶塞,道出几颗药丸托在掌心嗅了又嗅,喜形于色,“恭喜公主,这是蜜炼甘露丸,解暑最好不过。”      所谓能治奇难杂症,不明病毒的灵丹妙药,不过是瓶蜜炼甘露丸么……      桔子半信半疑:“御医,你是不是弄错了?这瓶药丸就有这么普通吗?”      御医听得桔子对他的专业质疑,吹着胡子说:“公主,这不是普通的蜜炼甘露丸,这是京城惠春斋每年只卖三百瓶限量发售的珍稀甘露丸,单单这个瓷瓶儿,就要卖一两银子一个。”      桔子托额:“好罢好罢,不管它是珍惜版还是限量版,真的能解暑我就吃了啊。”      “每次两颗,药到病除。”御医早倒好了水,双手递了过来。      桔子接了药丸,见是滴溜溜红豆样的两颗,到底心里有点怀疑,凑到鼻端嗅了又嗅,只嗅到一股蜂蜜的甜味儿。想想顾眉虽然拿甘露丸来哄自己有点不靠谱,但他绝不会害自己,想想便要张嘴吞了。      忽然远远有人厉声斥道:“放下!”      桔子被这穿脑魔音惊得手一抖,那人策马已近,隔着五六米远便扔了一件东西过来,正打在桔子手上,掌心托着的药丸掉在地上,滚进草丛一下子不见了。      那人冲到桔子帐前,翻身下马,劈手夺过愣在一旁的御医手里的瓷瓶儿。      御医被来人气势惊到,结结巴巴的唤:“驸,驸马爷……这是蜜炼甘露丸,公主要用来解暑的。”      来者正是驸马章珩,他紧绷着脸,好像谁欠了他一千几百两。理也不理御医,手一扬,把一个小包掷到桔子怀里,“中暑应该吃六和丸,甘露丸不合适。”      桔子瞧着他旋风般举动,乌云盖顶般脸面,隐隐觉得这股声势有点熟悉,正看得一愣一愣,被他丢了一包药,回过神来,叫道:“把药还我!”      章珩也不理她,把那瓷瓶儿往怀里一掖,回身便要上马。      桔子大怒:“你真大胆,竟敢抢我的药来着!”      章珩道:“这药不合你吃,我会处理掉。”还要上马。      桔子一跃而起,一把扯住他的缰绳,好让他无法上马。      “我自己的东西自己会处理,不用你多事!”      章珩似笑非笑,“只怕你明知道有毒,也是舍不得丢掉。”话里似有所指。      不明就里的御医在一旁直擦汗:“那个……公主,中暑吃六和丸也是很好的,驸马爷这是好意……”      这边桔子伸手到章珩衣襟里摸那药瓶,章珩手疾眼快,自己早已摸了出来,高擎在手里,仗着身高,高高举起,就是不让桔子拿到。      桔子急得直跳,叫道:“你好无赖,快把瓶子还我,我要生气了!”      御医汗如雨下,“这个……驸马爷啊,公主正在病着,你就让让她,别气着她啊……”      章珩笑笑道:“你看她这副悍妇样子,哪里像是病着了。”      桔子怒道:“你身为军师,竟敢不听主帅命令,擅离职守,看我拿军法办你!”      章珩道:“我身为军师,同时也是公主驸马,在公再私,都得优先替主帅排忧解难。主帅乃三军之魂,主帅无恙,方能安下军心。”      “我命令你立即回去!”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你现在哪里算外了,你在我主帅面前!我命令你立即放下药瓶,滚得远远的!”桔子咆哮。      章珩只是笑了笑,简单的应道:“好!”      说毕就见他长臂一挥,在桔子一愕的当儿,一道白色的圆弧从他手中飞出,消失在遥远的夜空。      待桔子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整个人小老虎一般扑了上去。      御医陷于极度震惊中……      他刚才听到了什么?!      悍,悍妇?!      驸马爷竟敢直接说公主是悍妇?      毫无风度的当着众兵士之面的惊天大吵……      公主做了什么……      攀下驸马爷的手臂,直接的一口……呃……我什么都没看到呐没看到……      御医经受不住刺激,急急阖上眼皮,沿着帐幕边,缓缓缓缓的晕了。      因为最有说服力的大夫在关键时刻晕倒了,所以后来的事没有人能说得上来。      只知道,当天晚上,公主没有留下后方过夜,而是神奇的赶上了大军。      御医事后证明,公主的甘露丸被驸马扔了,而驸马贡献的六和丸她是一颗没尝,药瓶儿时原封不动的交给御医收着。      公主的中暑症那是倏然而来,倏然而去,来似朝云无觅处,去如春梦了无痕。不用汤,不用药,一场惊天大闹后,自己好了。      次日再见到的两人,却是仍旧不肯说话,不肯照面,甚至连眼神也不肯相触,不过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驸马那顶招牌性的青色幕离,竟扣在了公主的头上。      于是,原本就娇小的天之骄女,身上还穿着非常贴身短便的劲装,显得身材玲珑有致,衬着这么一顶幕离,好似顶着菌伞的独脚蘑菇,说多滑稽有多滑稽。      不过赶上大部队后的公主,却再也没有闹过热病。      原本,这深秋的天气,虽然说有秋老虎,但居然闹到中暑,只能说是,诡异的天意。      然后那么厉害的暑症,不用汤不用药,倏然就好了,不能不归功于,更诡异的天意。 五十四、悬棺夜话   按理说,公主这趟出征关乎国难,是非常严肃的一件事,实在不应该过于注重枝节。但期间千里赶赴战场,主帅军师间的囧事却层出不穷,虽是不落史书,亦与大节无关,但因实在有趣,试以闲笔记叙一二,聊博诸君一晒。      大军出发数天,行进方向越是诡异。      公主深秋中暑之事发生两天后,赫然发现大军已经在山林中穿行。头顶是郁郁高树,脚下是齐膝野草,不时还有些久已不见人烟弄得反应迟钝方向感薄弱的地鼠兔子什么的被马蹄声惊醒,晕了头的往人脚下撞来,英勇献身为保卫家国的兵士们增加营养。      桔子没有出过国境,方向感也不佳,想当然以为这是条近路,直到胡守信嘀咕说这路虽然近些但是在崇山峻岭中穿行,花费的时间更多时,她按奈不住找了个卫兵长去问副帅老将军。      卫兵长带话回来说这是驸马带的路。      桔子有点生气,走哪里应该是副帅说了算,关驸马什么事?      结果老将军人老心却不糊涂,回说他的行军路线跟后勤安排全看军师的。      桔子只好再打发那卫兵长去问驸马军师,选这条路究竟有什么必要?      军师的答复是,天机不可泄露。      桔子差点被他气晕,提笔写了封信,让卫兵长给驸马——我一定要知道!要是你说不出来,小心我拿渎职罪办你!      军师看了信,不屑的冷笑了两声,大笔一挥,回信四个字——兵不厌诈。      桔子再问——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      军师——葫芦里面卖的是鞭长莫及的药。      ………………      来来去去传达了十七八封信,那卫兵长跑得腿都快断了,暗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这两位根本就不是大一级半级的人物,只是,有什么话就不能当面好好说,非要抓人当信鸽么?      旁白:抱歉,难道你不知道公主与驸马已经杜绝邦交好几天?你消息不灵通,还是多做几回信鸽吧!      结果,公主还是没有搞明白究竟为什么要走这条路的时候,天黑了。      脚下踩着的是又是草又是泥又是石块只能以崎岖来形容的山路,头顶是不见青天的老树,相伴的是蛇虫鼠蚁众多野生动物,要是在此扎营原地休息显然是不现实的。      桔子在幕离后面一声冷笑,只想看看出这馊主意的人怎么收场!      章珩却不慌不忙,指挥大军继续前进二十里。只要再往前二十里,就有一处非常适合歇息的地方。他手指前方,眼睛含笑,凝固成一副美好的剪影——那里有天然的屏障可挡风遮雨,有柴草俯拾皆是,还有极其罕有的天然温泉可供享用。      众兵士听到军师的描绘,眼里冒出对美好宿营地的憧憬,一个个眼睛瞪得跟狼似的,照亮了一片前方,简直连火把都省下了。      二十里之后,什么都没有。      军师抱歉的说,他方才看错了路标,再前进二十里,不,十七八里路就定然到了。大家努力往前看,看到那夜色中的白雾了没有?那就是温泉的水汽,眼神好的人看到请举手。      于是,大军继续前进二十里。      又十五里之后,便见到了悬崖。简直好像是被一张巨斧从上劈下,左边是齐直如削的悬壁,底下是深有百米的河谷,右边却是高耸直指的峭壁,要想望到顶部,首先得活动下颈椎,免得扭到脖子。      峭壁上怪石嶙峋,不时有些巨大的岩石横空而悬,好像是被顽劣的童子乱丢的玩物,不慎被卡到石缝里,不上不下的卡着。当然,这些巨石最小的也有一个人身长,要是砸到人的头上恐怕立即变成一只烂茄子。      众人就在这般诡异的环境中小心翼翼的前进,原本四人并排前进的队伍,收窄为只容两人并排而过。      忽然间有人有惊人发现,惊呼道:“棺材!这些都是棺材!”      那些停放在峭壁上,好像被卡住似的巨石,并不是真正的巨石,而是一具具棺材。一具具的悬棺错落有致的悬附在峭壁上,好像一枚枚巨大的茧子,有些被风雨腐蚀太过的甚至木质剥落,吊下来一串白森森的手骨。      就是看到这串手骨,那个兵士才认出这些吊在众人头顶的原来是棺材。      众人一阵悚然,不约而同都顿住脚步,一时间空谷只闻风声,马匹喷气,以及头顶夜枭尖利的笑声,人人心里生寒,只恐再往前去,便是直抵阴曹地府。      桔子知道悬棺的来历,在少数民族的思想中,凶死者的鬼魂是特别凶恶的,必须埋葬在特殊的地点,一般都是远离人烟的荒山绝壁上,以使鬼魂迷路,不能为害生人。      虽然是少数民族的迷信行为,但是从客观来说,这么多的悬棺,里面全是凶死者,这本来就是让人惊恐的事情。      桔子纵使胆大,此刻也觉得阴风阵阵,不寒而栗。      大军自发停止前进,前方却传来驸马爷爽朗的声音:“大家不要停留,转过这个山坳就看得见温泉了。”      这话再度鼓舞起士兵的信心,也抱着远离这个恐怖地带的心情,大军以比方才停留前两倍的速度迅速行进着。      等转过了山坳,传说中的温泉出现面前时,大军再度停顿,兼且鸦雀无声。      后面的人等得不耐烦了,有胆大的顾不上纪律,推推挤挤的往前,一瞅,都不做声了。      温泉是有,但是看那水面不住冒起的泡泡看来,要是谁敢跳下去,铁定会烫个熟透。      驸马爷带笑的声音响起:“就是这里,大伙安营罢。”      不得不说,地方是好地方。除了温泉根本不能称是温泉,但换个角度来说,完全可以舀来就当开水用,免去烧水的麻烦。确实也是两面夹壁,上有悬崖,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的好地方,除了头顶偶尔几个棺材很扫兴。柴草果然俯拾皆是,因为那都是人家搬运棺材时垫在推车底下的,连同棺材一起卸下,棺材吊起来了,干草就在地上堆着,日积月累,以小山形容不为过。      虽然有这样那样的不尽人意,但屏除了心理因素之后,确实也得承认,这是个安营扎寨的好地方。于是士兵们终于认命的开始忙活起来,天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等着大家呢。      现在大伙开始相信,跟着这位驸马爷,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士兵们认命,主帅很不爽。      主帅就是公主,就是桔子,她打心里觉得这个地方可怕,但是大伙都在搭营的搭营,烧火的烧火,要是她下令再拔营前进,寻找新的宿营地,显然会招人怨。她只能把一口气苦苦的咽了。      但是轮到分配休息营帐的时候,当发现主帅营帐的上方赫然是一具悬棺时,桔子爆发了。      负责军需后勤的官员被骂得狗血淋头,当听到公主要他换一个营帐地时,他一个大男人都快要哭了。      桔子只好按捺着火气,问他有什么苦衷。      他指指天,又指指地,再指指自己。      大概是说天地良心,他问心无愧吧?      结果他直摇头,又想要哭了。      大男人一张风霜脸,皱起来好似朵墨菊花,难道很好看么?      无奈顺着他指的方向又看一回,这回看清楚了。      指天,不见天日,都是覆顶的怪石,兴许这一片位置很适宜,悬棺那是吊得密密麻麻,层出不穷,想要找出块上面没有吊着棺材的空地,还真是不容易。      不过不容易也不代表办不成。      桔子目光逡巡下,找到了几块上面没有棺材盖顶的空地,正要示意,忽然那官员指了指地。      呃,除了地面根本不平整怪石嶙峋外,还有好几眼冒泡的泉眼,别说在上面睡觉歇息,就算是行走也得小心被滚泉烫了脚。      好吧,总算是明白了指天指地的意思,那么指人那是……      桔子四周瞄一眼,无语了。      众士兵已经各自散开,在悬棺石壁下站岗的站岗,巡逻的巡逻,歇息的歇息,吃食的吃食,更有几个负责炊事的小兵,拿出小篮筐,用绳子系好,放进鸡蛋垂入滚泉,嘴里还哼着小曲,自得其乐。      桔子迎风抖了两记。      行军途中还能吃得上鸡蛋的,只有是公主府中众人。      她在瞬间决定,这一路行军,决不能再吃白水煮蛋。      到了夜深,桔子拼着眼皮打架,也不肯进帐休息。江芙睡眼惺忪脚步轻浮的从帐里出来,替她披上一件衣服。      “公主,你还是进去歇息歇息吧,这些日子,你都瘦了好多。”江芙揉着眼睛,“别怕,小六替你守着门,不管什么东西都不让放进去。”      胡守信也加入劝说的行列:“公主要是还不睡觉,明天骑马会摔下来的。”      章珩斯斯然的巡视过来,轻飘飘丢下一句:“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      原本正在跟江芙和胡守信拒绝的拒绝,解释的解释的桔子,闻言就炸了,我还真的没做半点儿亏心事,我怕谁了!      遂大步流星走进营帐去睡觉。      余下江芙跟胡守信大眼瞪小眼。      众人说一堆,抵不过驸马爷轻飘飘一句话。      虽是不停念叨着我不怕鬼我没做亏心事我是无神论者,但桔子还是竖起毛来警惕的感觉着周围的一举一动。女人怕黑怕鬼缺乏安全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弱点。      不过到底经过整日的奔波,她的眼皮子渐渐打架,再也撑不开来了。      睡梦中,她似到了边关战场,滚滚黄沙,滔滔碧血,断箭残兵,残阳如血,尸首遍地。      风吹过耳畔,似是声声惨呼悲鸣。      沙土迷了眼睛,满天满地都是红,都是血。      倒下的尸体当中,慢慢有一个爬了起来。      披着满头的血,红色小蛇蔓延过他俊美的五官,忧伤的眼神穿透了血污,他朝她伸出手——      嫣儿,随我来吧……      他是李丹。      不知是死是活。      还是那般好看……那般忧伤……      地上躺着的尸体,好像被唤醒一般,纷纷爬了起来,站在他身后。      他的手缓缓缓缓朝她伸过来——随我来吧……      风吹过,他的手如风沙吹化,转瞬只余白骨。      他原来还是死了……      他要带她到地域去么……      她尖声叫了起来,狂乱的挥开他已成枯骨的双手。      “不,我不跟你去……我没害你!”      “醒醒!醒醒!”有人摇着她,把她抓起来,靠到他怀里去,抱着她的腰,把她当成摇篮中的婴儿一般,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晃。      她一下子惊醒过来。      抱着她的是章珩,他没有疤的脸对着她,离她这么近,只看到他深邃的轮廓,微带忧色的深深眼神,这一刻的他,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表的魅力,足够让人心脏骤停。      他拿手在她脸上揩了揩,她感到他指尖的温暖,随即就觉得自己脸上的凉——到底还是吓哭了。      “你魇住了。”章珩眼里星星碎碎的闪亮,那种感情,似乎应该叫做怜惜。他的声音无比温柔,像深夜的海。      “这个营帐不好,吓着了你,要不要到我帐里睡?”      桔子一下子脸变得通红,“不,不大好罢!”      章珩一脸惊讶,“只是换一下营帐,有什么不好呢?”      桔子才知道自己想多了,看到他一脸捉狭的样子,不禁生气了起来,“换就换,不过你选的这个鬼地方,还不都是一样。”      “不一样。”章珩认真的说,“我的那顶营帐,上面没有一口棺材。”      “真的吗?”桔子不禁瞪大眼睛。      “当然不骗你。”章珩煞有其事,“怎样?虽然我知道公主胆子很大,堂堂正正,不会害怕这些东西,不过……换个环境休息说不定更利于恢复精神。”      桔子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不敢自己再一个人呆在棺材底下,终于同意了。      可是起来的时候出了一点问题,她的睡姿不是很标准,加上地面凹凸不平,一条腿生生麻了,下地的时候直发软,不听使唤。      章珩安慰说他自己小时候也常常这样,健臂一舒,就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桔子脸整个通红,出帐的时候,看见守在外头的江芙头一点一点的,正在钓鱼,胡守信见到两人出来,还是这般姿势,立即站直行礼,眼中都是笑意。      桔子更是不好意思,只把脸埋在章珩怀里,看在旁人眼里,却是公主跟驸马大和好,正在当众表现亲密。      章珩把桔子抱回自己营帐,替她整理好被褥,没有多话,便要离开。桔子原本想着他多半还会冷嘲热讽一轮,不想他倒真是好心好意,不禁不好意思起来。      上次被他数落得毫无还口之力,被迫戴上他的幕离,憋得一肚子气,现在想起来,也是他为了自己身体着想才为的。虽然他当时表现得很让人生气,事后还很嘴贱的说是公主风仪不能常常让人瞻仰,不然会失去鼓励士气之效……也都可以忽略装听不见啊听不见。      这么一回想起来,肚子里的气就消了下去。      换得她满怀感激的说了句:“谢谢你!”      章珩只是笑了笑,眼睛里亮光闪了闪,就离开了。      下半夜,桔子一面担心他在有棺材的营帐里睡得好不好,一面怀着甜蜜蜜的心情安然入睡,果然没有再做恶梦。      只是次日清晨,大燮援军犹在睡梦中的将士们,都让一声嘹亮的尖叫声惊醒了。      他们的主帅,仪容尊贵的连城公主,鬓发散乱,双目通红的冲出歇息的营帐,旋风般扑向副帅驸马爷的营帐。      莫不是主帅得了失心疯了?年青的士兵们打着寒战。      家乡里的母猫偶尔也会这般疯狂,说起来,也差不多是这个季节了……上了年纪的老兵们露出诡异的笑容。      然而大家都猜错了。      公主确然是直接冲进了驸马爷的营帐,确然是直接跳上了他的被褥,确然是接下来把衣衫不整的他压在身下,确然是压得狠狠的,无法动弹的程度,然后伸出手拉扯住他半开的衣襟……      然而……      两人之间多了三句多余的对话。      “你的营帐上面为什么有三口棺材啊啊啊?你骗我!!!”      “公主,我不过是说,我的营帐上面没有一口棺材而已,没有一口,而是三口……话说起来,公主你昨晚睡得还好吗?”      “……章珩!我恨你!我决定一辈子都恨你!” 五十五、奸情结晶   自从那天早上,发生了公主清晨猛扑的灵异事件之后,主帅跟军师之间的关系,又变得前所未有的坏。副帅老将军很自然的把自己变成一个存在感薄弱的人,弄得这一路来,兵士们都差不多忘了军中,除了那一对之外,还有个老头子领导。      桔子觉得自己原本是很大度很不记仇的,要是起了什么小小的报复心理,那一定是被逼得急了,欺负得狠了!      搞不懂怎么会有那么口蜜腹剑,脸上笑眯眯,肚里乌漆漆的人物。      明明是文静如月风度上佳,之前还会动不动脸红勾引人家调戏欲望的大家公子,谁知道其实心胸狭窄霸道得不得了,把其他男人送的东西一律诋毁抹黑下手强抢甚至毁灭证据。      明明上一秒钟还会温声细语,情深款款的哄你入睡,下一秒钟你就发现自己在三口棺材底下呆了一晚上。      桔子现在是极度懊悔引狼入室与虎谋皮。      此人这趟出征以来,简直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举手投足渐渐有种举重若轻的风采透露出来。那张丑脸众人看惯了,竟然也不觉得甚丑,反而都说他翩翩公子风仪出众,说他谈吐如珠吐气若兰,说他智慧内敛神光充足,说他运筹帷幄能力不凡……   最令人憋气的是,此人脱掉了胆小谨慎的小白兔面具后,摇身一变成为压根不怕自己的大灰狼。      说话间那是针锋相对,行动上那是处处压制,态度上那是不尊不敬!      桔子被他压制得死死的,几次想反攻,都被压制得更惨,恨得天天晚上抱着被子磨牙。磨了不到两天,上好的蚕丝被就破了皮,惊得江芙直嚷,如此急行军竟也会有随军耗子。碧水见了,抿嘴一笑,“这耗子牙也太钝了,想来是想借被子把牙齿磨尖些,才会弄得这么毛毛糙糙的。”去拿了被子补好不提。      补被子当日,公主说头痛,慌得江芙与碧水乱了手脚,她却不让他们跟着,自去找御医求助。两人策马并骑,不停交头接耳,公主是眉飞色舞脸生红霞,压根不像个病人不提,就连那御医也是眉开眼笑,须目皆动,满脸春色。只是这春色却是枯木逢的春,要不是这御医已经年过四旬,样貌也实在太那个了一点,众人却要疑公主是不是对其动上了什么心思。      中午吃食小息,公主与御医竟齐齐失踪。      这时再端方性格的人,也忍不住进行遐想。      虽然御医年纪是大了些,不过据说有些女子就是喜欢成熟的男人。      虽然御医是丑了些,但想来刮了胡子还会有几分看头,至少脸上不似驸马那般有块吓死人的胎记。      虽然御医有妻有子,但是这样偷偷腥,也……      当两人笑眯眯的从荒林深处走出来,公主衣襟下面还鼓囊囊的一个明显凸起时,大家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这,这……果然不愧是国手御医啊……这就有爱情结晶了?!      只可惜,公主从衣襟底下摸出样东西,粉碎了众人的幻想。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瓦罐子。      不管身后众人好奇心跟八卦心华丽丽的碎了一地,她亲自把那个小瓦罐吊在马鞍下,小心翼翼的护着,再次命令大军开拔。      副帅老将军表示亲切的慰问,公主笑嘻嘻,显见心情大好,拍着瓦罐说:“我没事,有了这个我就好了!”      瓦罐里是什么?      是药。治我的药。      公主既然这么说了,大家再也不敢怀疑什么,只恨小美女公主跟老大叔御医的恋情,不,奸情没能再现,大家被自己的八卦心纠结着重新上路。      但是公主的表现实在诡异。      没走上几里路就会停一下,跳下马,解下瓦罐,揭开盖子,小心翼翼的查看里面的动静,然后看来是挺满意,嘿嘿的傻笑两声,再翻身上马,要是不大满意,就皱着好看的眉,拿出随身那柄精致小刀(其实是奚国太子的信刃),毫不犹豫的伸进罐子里,戳戳,搅搅……      众人因为一个“药”字而打消的好奇心,在这傻笑和点点戳戳中,再度死灰复燃。      可惜公主很有保护秘密的意识,要是有谁透露一下对里面物事的好奇,她总是挥着手迭声催促说:“大家先走,快走,耽误了军情惟你是问!”      在行进道路崎岖的时候,大伙还看见公主不怕危险的单手控缰,把那个小瓦罐抱在怀里。      简直就像是抱蛋的母鸡一般小心呵护,如果说里面放着的不是两人那一场雾水情缘,不,不是那一场雾水奸情的结晶,谁信!      到了入夜,大军歇息时,公主抱着那个瓦罐子就是不放,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脸上那可称得上是诡异的笑容简直让人心里发毛。      到了吃饭时,桔子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把瓦罐放下。饭后因为心情大好,又跟御医在无人处密谈了一番,冲着两人那眉飞色舞的兴奋劲儿,说那里面培育的不是什么什么的结晶,谁信!      但当桔子回到自己的营帐时,却赫然发现,瓦罐不见了!      她急忙奔出来,唤来站岗的士兵询问,士兵答曰,军师抱走了。      公主立即脸色大变,急忙奔去找驸马爷。看在八卦的眼中,也就是奸情证据被正房掌握了。      大家抱着要看好戏的心理,等着一场免费闹剧上演。      不想结果却很让人失望。      公主雷声大雨声小,驸马爷虽然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但并没有趁机发难,反而乖乖把证据还给她了。      公主喜滋滋的抱着那个瓦罐回到自己的营帐,谁都看得见她脸上得意的表情。      不过很快,公主就召了御医进帐。      大家都直摇头,驸马不发威,公主变本加厉了。      随后又召江芙入帐。      大家的狼眼开始炯炯有神,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二龙一凤?      等到胡守信也被召进帐,已经有心脏不好者经受不住打击,连连大呼,“罪过罪过!”      但是等到碧水也被召进帐的时候,大家都已没有力气去表达任何意见了。      最大胆的人也不敢偷窥主帅营帐,那可是立即掉脑袋的重罪,但是偷听一下总是无妨的,尤其是要站在营帐外头护卫的士兵,既然要负责主帅的安全,现在又增加了那么多重要的人物,那么,稍微再站近一些,也是……必须的。      从营帐里漏出来的只言片语,听起来相当令人费解。外头守卫的四个士兵,又都是八卦之人,当下竖起耳朵听着,有难明之事,当然得私下交流交流,不然比杀了他还难受。幸好头儿们都在帐里,没人能管的着他们。      而那些索然难解的话语,多了几个人参详,果然便真义自现。      卫兵甲:“御医刚才说:‘不要不要’,又大声喘气,难道果然是年纪大了吃不消么?”      卫兵乙:“对啦,没听江芙那小子也说不要么,他太嫩,也吃不消啦!”      卫兵丙:“咱们头子说他来,想不到他也是此道中人。”      卫兵丁:“公主长得那般美丽,头子勇于献身也是应该的。不过他长得那样儿,公主能看上他么?你听公主说:‘不许过来,不许摸!’嘿嘿嘿,还不是撞到铁板了!”      卫兵甲:“上次喝醉了,头儿还说他是童男子呢!说不定公主就好这口,你听,她说:‘你轻点,慢慢来’。”      卫兵乙丙丁齐声:“看来是成了,回头一定要让头儿请喝酒!”      四人正在吱吱喳喳,忽然间一朵乌云飘过,不约而同都打了个寒颤。      卫兵甲抹抹眼睛:“我是不是看花了眼,刚才好像见到有人走进去了。”      另外三人正要说话,忽然间帐内多了一个人的笑声,“主帅还有御医,侍卫长,你们在研究什么?可让我参详参详?”      笑声响亮,正是驸马军师章珩。      帐外四个士兵立即站得旗杆直,大气也不敢喘一个。      帐内一时也是鸦雀无声,只有军师的笑声在回荡。      还是公主先回过神来,她把那珍而重之的瓦罐往地上一摔,摔个粉碎,顿时窜出一只黑不溜丢的小蟾蜍来。      桔子怒容于色,大声道:“章珩,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把里面的东西拿到哪里去了,给我换了这么只癞蛤蟆!”      原来这些天桔子苦思报复章珩的办法,无计可施之下去找御医,异想天开想问他要些能让人听话些的药。御医表示,要达到这种效果的,一是迷药,二是下蛊。      前者会让人神智迷失,谁都看得到异样,自然立即被否决。说到下蛊,桔子倒是有几分心动。虽然此计恶毒了一些,但是能让章珩服服帖帖可是诱惑力比什么都大。而且只要他不那么讨厌,自己自然也不会让他难过。      她仔细问清楚了蛊分多少种,从中挑选了其中程度最轻的打算养养看。      她作出这种决定,一来归功于从武侠小说中得到相关的知识,好奇心非常旺盛,二来也因为她一穿过来就吃了叶萧的奚虾,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一种蛊。虽然小小吃了点苦头,但是大体无恙,也让她对这种神秘的东西少了几分畏惧。      总而言之,她觉得蛊是一种比药厉害一些的生物武器。      虽然她还没决定要不要用在章珩身上,但是她想要培育一只蛊的决心可是下得很坚决。就算不能用,至少也能当成宠物玩玩看。      而无论是什么蛊,培育的过程都少不了那几样。寻找毒虫,养在一处,让它们私斗。大吃小,恶吃善,存活到最后的那只就成了蛊。      其实养蛊的步骤自然不会如此简单,但是以御医的知识,也仅仅止于此种程度。两个人对此道那是一知半解,半斤八两,丝毫没有意识到此中的危险,就兴致勃勃的打算埋头搞科研。      那日两人一同失踪,就是在这山林中逮到五毒,养起来看看会剩个什么东西。      这一天来,桔子对那养了毒虫的瓦罐是关怀备至,不想今天开罐一看,里面居然是只小蛤蟆。      小蛤蟆也有小蛤蟆的好处,说不定吃了其它毒虫后,会变异成一只只什么朱蛤类的毒虫大boss,但问题是,当初捉进瓦罐里的毒虫就不齐全,五毒只有四毒,而缺的恰好就是一只毒蟾蜍。      所以说,这只蛤蟆是凭空出现的,绝不应该出现在里面的,只能是有人换进去的。      章珩被质问,却是一脸无辜。“公主在说什么呢?这只瓦罐昨晚被公主遗下,我怕士兵们不小心打破,才收来妥善保管,至于里面是什么东西,是一无所知,更何来擅自调换之说呢!”      他摸摸下巴:“公主怎么会在一只瓦罐里养蛤蟆当宠物,在下驽钝,实在猜不透,公主能给我说说看吗?”      桔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章珩又说:“虽然那只小虫形态特异,不是寻常之物,但是也值得公主这么珍而重之吗?”      桔子耳朵一动,“什么?你说那不是一只普通的蛤蟆?”      “我的眼力向来不错,刚才一瞥间,似是看到那只小虫只有三条腿。”      桔子张大了嘴,回头去瞧御医江芙碧水胡守信。众人脸上皆有惊疑之色,不由自主一起摇头。      御医更是一声咳嗽,说道:“老夫也觉得方才那只不是普通的,咳,蛤蟆。”      桔子跳了起来:“还站这里做什么,还不快都去找!”      结果帐外四位尽忠职守的守卫说,那只蛤蟆一路跳啊跳啊,跳进河里去了。      第一次挑战传统神秘文化,养蛊,以失败告终。      晚饭的时候,公主饭桌上多了一条鱼。行军途中少见的鲜鱼,大概是这次扎营靠近小河的缘故,负责膳食的士兵们改善了大家的伙食。      桔子吃了两口,想起那只被自己大意放走,已经变异成三条腿蛤蟆的未来毒王,心里惋惜不已,放下筷子,不住叹气。      章珩这时挑帘进来,笑眯眯的瞧着她。      桔子皱眉:“驸马,有何贵干?”      “今晚的鱼还新鲜么?”      桔子狐疑:“还好,怎么啦?”      若伙食是此人安排,恐怕自己凶多吉少。      章珩却扯开话题:“公主今天对瓦罐内那物如此着紧,难道是养蛊么?”      桔子顿时不自然起来,“当然不是!”她是矢口否认,要是堂堂公主在行军途中跑去养蛊的事情传扬出去,大燮皇室颜面何存!      章珩一脸黯然,“原来是我猜错了,唉,我还以为那蛊养成了呢。”      桔子忍不住:“难道你知道那三条腿的蛤蟆在哪里?”      “我知道。”      章珩一点也不卖关子,“它跳进河里,让一条鱼吃了。”      “鱼?”桔子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按照养蛊的理论说来,那条鱼吃了蛊,它就成了蛊王。”      章珩笑了起来,他的笑容还是那样斯文,但是桔子觉得一阵不寒而栗。虽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此人这样笑着的时候,铁定没有好事。      “难道公主不关心蛊王的去处吗?”章珩问。      “不,不关心。我为什么要关心!”桔子死撑到底。      “但愿是我多心了。”章珩笑意消失,看去竟有几分忧愁。      他指了指桌上那条被吃了两口的鱼,叹道:“那条吃了蛊王自己变成了蛊王的鱼,现在就躺在公主的盘子里。不幸公主吃过了,那么……公主是不是也变成了蛊王呢?”      极度静寂两秒后。      一盘菜追着一个放声大笑的人飞出帐幕,帐内传出主帅的咆哮。      “章珩,我再相信你一句鬼话,我就杀了你!” 五十六、薜萝藏虺   有一件事情,桔子没有透露给别人知道。      离开京城七八天后,就是在悬棺处扎营的次日,她在床铺下发现一封从营帐底下塞进来的神秘信件。      上面写着:借鬼神之力,动摇军心,瓦解斗志于无形,乃上策。      这一句话,桔子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终于认为这应该是慕容翎安插在军中的暗线传递回京城的信报,显然这个情报人员很是欣赏自己的做法,故此把信报也呈给她一份,刻意示好。      却不知道这根本不是公主主帅的意思,而是那个驸马军师自作的主张。      桔子把密信烧了,也自沉吟,这一路驰援,不能太紧张,也不能不紧张,瞒上也要瞒下,真难!      现在才知道副帅老将军撒手不管,不是因为不敢管,而是早就洞悉天机,置身事外,老狐狸所为。      张弛之间,就很讲究艺术了。      幸好章珩好似心有灵犀,一路上捉弄她不亦乐乎,虽然她总是被气得暴跳如雷,但众兵将总是看的相当过瘾,然后扎营休息的时候不乏谈资。而她的亦有额外收获,事后总会收到一封半封“鼓励信”,这么说来,章珩虽然可恶,但也不是毫无用处的。      虽然军情紧张,但一路上多了主帅军师的诸多趣事调剂,无形中瓦解了部分的压力,更何况人总有八卦娱乐的心理,公主与驸马这对夫妻档一起出征,换着现代,铁定可占据八卦娱乐版一周头条。      人性擅长苦中作乐,原本救兵如救火的紧张心情,被转移了注意力,不知不觉中消解了不少。      到了后来,已经接近敌军范围,众将士还是毫无紧张感,直把这次战斗当做是日常训练,练完就可立即回家吃饭一般。桔子这回来当主帅,虽然只是挂个名的,但竟然起到这么个效果,还真真是始料不及。      这日距离敌军围困之处,只余五十里。经验丰富的老将军这时出来下令就地安营扎寨,休整一夜后,明早再攻击敌军。      晚饭时,军师章珩与老将军躲在营帐里商量了半天,直到星月高升方才出来。      这里距离敌军这么近,对方也有自己的探子哨报,大军压境,怎可能懵然不知。敌军更不可能这么大方任由敌人休整一天再来攻打自己,而且还相距这么近,正所谓,卧榻之前岂容他人酣睡,桔子老觉得这个晚上不可能平静。      好不容易等到章珩与老将军商量完后钻出营帐,她急忙迎了上去。      “章珩!”她连名带姓的喊他,好似中学生一般。经历了这一路来的打打闹闹,刚开始时的拘谨避让是丁点儿也不留存了,相敬如宾,则是个离两人相当遥远的词语,现在的两人,大概只能以熟不拘礼来形容。      章珩不易察觉的挑了挑眉毛,转头不动声色的问道:“公主,何事?”      “我觉得敌军今晚不可能让我们安生,你做了什么准备没有?”桔子直截了当的说。      章珩道:“不劳公主费心,我早已作好了安排。”      “是什么安排?”      “军情不可泄漏。”      这回章珩不说“天机”,而说“军情”,桔子很是呆了一呆,随即生起气来。      “我是主帅!我有权知道!”      “噢,说得也是。”章珩轻描淡写的说:“我与黄将军都认为敌军会在今晚来袭,我夜观天色,判断风向,当在今晚子时左右前来攻击,我们只要张开袋口,等敌军来投就好了。”      桔子听得双目闪亮,眼巴巴的等他说下去,他却一笑住嘴了。      桔子急:“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观天色,听风向,能靠得住吗?还有,你们打算布什么阵,怎么发动攻击呢?”      章珩好整以暇的道:“具体安排由黄将军负责,我也不得而知。公主有兴致,不妨去一询老将军。不过我有个建议,老将军现正休息,养精蓄锐好待今晚一战,公主如非要事,还是不要去打搅他了。”      说到要跟那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商量今晚的行动,桔子一下子失了兴致,心里念叨着他们不告诉我,也是为了我好,虽然有点大男人主义,但也未尝不是怕我劳心。      自我催眠完毕,恢复常态问道:“那我就不打搅他了。我今晚要负责什么?”      想着有此人在,怎么也轮不上自己指挥,便试探的问道:“是负责整理后军,还是指挥小队布置陷阱?”这两样比较起来,她还是比较喜欢后者,感觉挖陷阱比整军要有趣得多。      章珩笑了笑道:“公主乃是万金之躯,身为主帅,自需担当旁人不能的重任。”      桔子眼神一亮,想不到章珩居然会偶尔放手让自己表现,很是兴奋。“好极了!是诱敌深入还是侧翼伏击?”      章珩道:“坐镇大营。”      桔子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就知道是这样……      是夜,桔子在帐内全副武装,坐镇中帐。不要问她为什么笃信章珩所说,她压根连怀疑之心也没有起过,顺其自然的就接受了下来。只能说,打闹归打闹,对此人能力的信任,早已到了习惯的地步。      江芙身上穿着一套小号甲胄,自然是桔子为了安全起见要他穿上的,他觉得这种硬邦邦冷冰冰的服装非常之不适合自己,扁着嘴坐着,情绪一直低落。只有在给桔子倒热茶的时候,才稍微兴奋了一点。但是公主显然是无法顾及他的,桌面上那杯茶,总是从热气腾腾放到凉了,它的主人还没空一碰。      自府中带来的贡内极品茶叶,被这么一泡两泡三泡,早就变得比涮锅水还淡。香茶从浓转淡,于是,小江芙的情绪也随之渐渐的低落了下去。      碧水也随侍在桔子身侧,她身上也套上了一套盔甲。原本娇滴滴的江南女子,穿上甲胄后,竟然显得一种硬朗的气质。她一直镇定的站在桔子旁边,不离她五尺之地。      现在桔子坐在几案前面,手里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擦着桌上的宝剑,心思早就不在这里。案上的烛火无风自漾,一闪一晃的,对正了主人的心思。      突然间外头守卫的胡守信大声通报:“徐军医到!”      桔子惊醒,说:“快请!”      帘幕一掀,御医便钻了进来。他的动作裹挟着深秋的风,一股脑儿灌了进来,桔子案上的灯烛大大的晃动了两下,但终于顽强的坚持了下来,显得比方才更明亮了些。      御医看来是累坏了,进来就连连拿衣袖去擦额上的汗水,他跟桔子一起呆久了,在宫中养就的守礼习惯也就丢了一半,现在他满目兴奋,也忘了行礼请安,便笑道:“公主,我已在敌军必经之路的上风处撒下药粉,只要他们经过那里,一定会被药粉熏得喷嚏流泪,再也生不起半点斗志。”      原来这个御医擅药不擅医,尤其是制造毒药迷药春药等等等等,很有独到之处。但这种技能在太医院里属于鸡肋,虽有才华,但已多年不得升迁。慕容翎派他出来,也是存在打压军备的心理,至于后来公主要求出征,虽然加派了不少得力人手,但这个随行军医却忘了更换。现在落在章珩手里,却派他去下药,可说是物尽其用,奇兵突起。而他本人,也因为得展所长,多年的闷气一招抒尽,那个吐气扬眉的得意劲儿,只怕比让他立即官升三级,还更要快意。      桔子才知道章珩的葫芦果真在卖药,还是卖迷药。用迷药这招也让他想了出来,看来敌军不来则已,一来就吃定大亏了。      赶紧让人给御医看座,端上茶水,让他详细说说下药详情。      就算被人排除出权力圈外,不让她参与,但能够听人家说说其中一部分计划,她还是很高兴的。      御医也不卖关子,当下就一五一十的说了起来。如何配药,如何下药,如何测定风向,如何计算人数,如何控制药量,说到得意处,竟还拍起桌子来,惊得桌上烛火一跳。      小江芙早就听得全神贯注,没有说些什么,旁边的碧水却皱了皱眉,低叱一声:“大胆!”      御医回过神来,当即便要跪下请罪。桔子连忙阻住,说道:“非常时期,在我帐中,不必拘礼。”      御医谢恩,又坐回位子,正要继续开说,突然鼻子一耸,皱眉道:“奇怪,这里有种奇怪味儿……呀,绵软悠长,若有若无,气若游丝,这,这,这是薜萝藏虺呀!”      他脸色变得煞白,欲要跳起来,却觉四肢无力,屁股刚离了椅面,便腿脚一歪,栽在地上。      桔子大惊,“御医,御医你怎么啦?”      御医双目无神,张嘴欲要说话,嘴张了张,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嘴角溢出白沫。      只听“扑通”两声,旁边坐着的江芙,一旁侍立的碧水已双双栽倒,不省人事。      桔子大惊,不知自己帐中什么时候被人下毒,但见御医眼神涣散,但一只食指却是颤巍巍的遥指着桌上烛火。      她赶忙凑到烛上一口吹熄。      摸黑在地上摸索,抓住一人便往帐外拖。      帐外胡守信忽见帐内烛熄,正在低声发问,却见黑漆漆中有人拖拽着一人,揭开帐幕钻将出来,竟是公主。      他变色道:“公主,出了什么事?有刺客么?”      “他们都中了毒……你给我站着,莫要进去,你进去也会被毒翻了。我不怕毒,没事!”      阻止了胡守信并几名侍卫,桔子两进两出,把软倒在里面的三人都分批拖了出来。      三人并排在地上躺着,手足僵直,两眼发直,口吐白沫,表情僵硬,要不是还有微弱的心跳声,真与尸体无异。      桔子瞧着他们,双目中的焦急忽然变成了恐惧。      下毒的人目标不是他们,而是自己!      慕容翎在军中派了欲对太子不利的杀手,另一方面,自己的身边也有杀手,随时伺机要害自己性命。      忽然间,她觉得自己是如此脆弱,那些杀手无处不在,她暴露在杀手的视野中,无所遁形。      突然她意识到在章珩身边,才是最安全之地。      她痛下决心,“军师现在哪里?你们马上带我去找他!”      “军师正在前方布置,公主若是要去,请调动一个小队护卫。”胡守信道。      随即桔子调了防守营地的一队五十名士兵,迅速直往章珩所在而去。      不想章珩行踪煞是飘忽,等到桔子等人赶到,他已到了另一处布置。桔子只好继续追去。      忽然后方蹄声骤急,众人原本都小心翼翼的行进,不欲惊动敌人,突然听到这么急的蹄声,都道是前方军情告急的信报,急忙都紧张的停住脚步。      不想马背上的人甲胄鲜明,人却清丽柔媚,竟是公主的贴身侍女碧水。      碧水策马到了桔子跟前,翻身下马,禀道:“公主,我与军医在帐外歇了一会儿,着凉风吹了,这就转好了。军医说我等身体无恙,怕公主身涉险境,命我急驰而来请公主返帐。”      桔子听到两人恢复得这么快,当然高兴,但回心一想,回去还是会被杀手盯上,防不胜防,还是在诡计百出的章珩身边比较安全,不禁踌躇起来。      “公主请立即随我回帐吧。”碧水这时又说:“虽然我与军医无恙,但是江芙他……”      桔子面色一变:“他怎么啦?”      “他至今未醒,军医说他的体质与迷药的药性相克,恐怕……”      桔子脸色大变:“恐怕怎样?”      碧水一脸犹豫,终于还是不得不说,“恐怕性命有虞……不过军医说,只要他能醒过来,就会没事的。”      桔子听毕,再不犹豫,圈马回身,“快,都跟我一起回去。”      不待众人答应,一马当先,从来路驰回。身后碧水策马紧紧相随,转眼人影已缈。      前方章珩布置完最后一处,摸出手帕来擦了擦汗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缓缓返回上一处布置之处,却听到几个相熟的士兵问他,“主帅不来巡视吗?”      “不,她不来。”他含笑而答:“她来了只会添乱,来做什么?”      “可是……主帅方才已经来了呀!军师没有碰到她吗?”      章珩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瞳孔一缩,“公主方才来过这里?为了什么?现在她是到哪里去了?”      “听说是军医还有两个近侍中了毒,所以主帅来找军师商量。她明明是往军师所来的方向去的,也不见她返回,怎么还没有碰面呢?”      士兵摸了摸头,难道这里有岔路,两人错过了吗?      他正想跟军师说两句,说好像前方五里左右确实有条岔路,但才抬头,赫然发现面前的军师已经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某天某桔跟大家谈人生,说到岁月不饶人。 某桔:“回忆儿童时代,过的最快乐的是儿童节。” 江小芙(猫脸闪亮):“还有这样的节!” 某桔瞄青衣某人一眼:“过了十年就是青年节。” 顾小眉垂头,默默,这是嫌我老了么? 某桔赶紧再瞪某人一眼:“再过十年就是父亲节。” 章小珩眉飞色舞:“真的吗?看来还是我先拔头筹啊!” 某人冷厉的插花:“想太多了你!” 某桔赶紧来帮忙,示意某人:“咳,再过几十年就是老人节了。” 某狐狸脸一白又是一囧:“我哪里老了我!” 众:“老狐狸!” 某桔:“又再过几十年……” 叶小萧一脸期待,总该轮到我了吧? 某桔长叹一声,悠悠发出人生最大的感慨~~~ “清明节。” 小小番外,跟正文无关。 祝诸位七夕快乐(*^__^*) 五十七、阵前相逢   桔子担心江芙的安危,跟着碧水往回赶。      驰出不到一里,面前出现一条岔道。碧水道:“公主请随我来,这是捷径,方才我就是从这里来的。”      桔子见到那小路窄得只容一骑通过,道旁荆棘丛生,怕伤了马蹄,欲速则不达。犹豫道:“这路真的很近吗?”      已驰上那小道的碧水不能回转马匹,从马背上跃了下来,说:“公主……”      忽然间后面蹄声骤急,有人大声疾呼道:“公主——!”      桔子引颈一瞧:“是胡守信,难道又出了什么事情么?”她转念一想,会不会是江芙出了意外,脸色不禁一白。      胡守信身后跟着六七个人,其中四人浑身用斗篷裹得严严实实,不像是大燮的士兵。      碧水这时赶到马前,挡在公主前面,大声问道:“胡守信,你带了什么人来?”      胡守信一脸为难的表情,挠了挠后脑,结巴道:“……是熟人……嘿,他说有紧急军情,看去很严重……”      这时八人已驰近,大燮的侍卫连胡守信在内是在公主马前十米左右齐齐下马,另外四骑却只是勒住了马缰不再前进。四人从斗篷的缝隙中露出精光闪闪的双眼,炯炯瞪视着对面的大燮公主。      桔子心生狐疑:“有紧急军情?什么军情?胡守信,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胡守信噗通一下拜倒,颤声道:“禀告公主,是,是……”      忽然间其中一个斗篷人低低的哼了一声,“公主,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吗?”他的声音音色清澈,吐字清雅,只是语气不满,尤其后面一句有点质问的意思拖长了问出来,尾音微微颤抖又带了少许嘶哑,有几分仿似空谷回音。      桔子听到这声音,脸上表情真是难以置信异彩纷呈。她凝视着遥遥相隔的那人,楞了半晌,才道:“原来是你……哼,也不早说,非要挑我狼狈的时候才来看我。”      那人语气中带了些笑意,“就是现在来看你才赶上了。”      桔子看看周围,示意胡守信碧水等侍卫退后散开。那人也命令他的侍卫们退后十米,只空出中间一块空地,余下两人。      两人在马背上对看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催动□马匹,往前奔去。两匹都是健马,对面而驰,虽然只是小跑,转瞬即到,眼看马头相错而过,两人马鞍并排之时,那人蓦然伸手,一把抓住桔子的手腕,要把她拉到自己的马背上。      桔子本以为他是伸手相握,不料他竟来这一招,惊讶之下被他扯得一晃,竟扑到他身上,那人另一手松开马缰,圈住她的腰肢,只用双腿控马,马匹直驰到胡守信这边倏然一拐回转,疾风突来,把他遮头的罩帽吹落,露出他原本苍白脆弱现在却是神采飞扬的脸。      桔子被他匝住了腰,面对面相抱,半边屁股挨在马鞍上,根本坐不稳,脸只得挨着他的肩膀,嗅到对方身上一股名贵香料跟汗味混合的浓厚男人味,脸烘的一下热了。      她挣了两下,没挣开,有点恼怒,低声威胁道:“叶萧,快放了我,不然我把你一脚踢下去。”      来人竟是奚国太子叶萧。      正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现在的他再没有当初半分受尽委屈不时要以死相抗的受气包模样,虽然仍旧瘦削苍白,但那气色之佳是前所未有的。如果说过去的他是鱼目,今日的他就是珍珠,大浪淘沙,光彩方现。      他压根没把桔子的威胁放在心上,挑起眉毛,瞪着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说道:“公主,难道你忘记了,我奚国人的见面礼就是相拥而抱的吗?”      “……”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公主曾说,你把往事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了,那么忘了这个小小的见面礼也不足为奇,只要我现在重新告诉你知道就好了。”      “……就算真的是见面礼,有必要抱这么久吗?”这不是明摆着占便宜吗?而且对方还曾经是被自己占尽便宜的叶萧……这个世界啊……风水轮流转哇!      “说得也是。”叶萧笑了笑,貌似很君子似的松开了手,跟桔子保持合理的距离。不过桔子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嘀咕:“抱一辈子也不是很长。”她回头一瞧,叶萧笑笑的看着自己,不像说过话的样子,大概方才是幻听。      两人一前一后的同乘一鞍,叶萧的马在直径二十米的范围内绕着圈子,桔子的雪球儿乖乖跟在后面。两人互相看着,故旧重逢,都不说话,桔子发现自己一直在笑,哎,原是喜欢见到他的。      对了,是看到他过得不错,这般飞扬惬意,自己就觉得高兴。      桔子不禁回眸笑道:“太子,这么有空来找我?来得这么巧,可是要帮忙我打仗?”      她语气轻松,确实是混没把击退敌军当一回事,只当叶萧此来相见是担心自己,故友叙旧。      叶萧却道:“我用不着帮你,你也用不着别人帮。”      桔子道:“那是,我很有信心把侵略者赶出我们家园的。”      “我没有怀疑你的能力,不过这场仗你们根本不用打。”叶萧笑了笑,“我的信刃还在不在?”      桔子虽然听不懂他说的什么这仗不用打,但听他问到信刃,便乖乖摸了出来,“我带着呢。”其实是这个时代的锻造术没有现代那么好,做得这么精致的刀具不多见,随身带着削削水果修修指甲的,别提多好用了。      叶萧见到信刃,双目闪亮,突然伸手,把她持着信刃的手一把抓住。      桔子一惊,连忙抽手,嘀咕道:“我没有弄坏它罢……”      叶萧眼睛带笑,语气却是不容反驳的坚定。      “坏透了,明明让你好好保管的……你把你自己赔给我罢!”      ………………      章珩在己方营地来回奔走寻找桔子,后来嫌马匹太慢,控制不便,索性下马狂奔,有见他如此的兵士们,无不大惊失色。      章珩也知道此举无异扰乱军心,但此时他已顾不上许多,更不能下令众兵士大肆展开搜索。主帅失踪的消息若是传扬开去,此仗未打,已先败了一半。      他在营地来回奔驰了近十个来回,虽然还未精疲力尽气喘吁吁,但身上也已被汗水浸透。士兵们多见他是温和镇定,马背上指点江山的模样,少有见他好像发疯野马一般横冲直撞,但见他虽然奔驰如此,脸上尚未有什么惊慌表情,还以为军师是在为了半夜的布防而尽心竭力呢。      奔走到后来,章珩双目已露出绝望之色,但脸上神色平静,看去竟还是毫无异状。无人知道他的呼声全都郁在心里,几乎要闷成浓血,一口口喷将出来。      现在他不得不确认一事,公主已不在这营地之中。      恰好在他离开布防,防备最是薄弱之际,果然不愧是看了他十年的人,连他什么时候会露出破绽都清楚算到。      假如是那人出手,当是处心积虑,一击即中,即便是自己守护在侧,也是防不胜防,更何况,要保护的人现已落入他手,他落后一步,恐怕已是积恨难返了。      一时间,他只觉心力耗尽,手足也似灌了铅一般,再也迈不开步子,索性就当地“噗”的一下坐了下来。      他像石像一般,动也不动的坐了半晌,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忽然间他听到“格格”的轻响,他找了片刻,才知道这声音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他竟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牙关格格的交击,发出清脆的声音,宛如冻得快死的人。      他缓缓伸出双臂抱住自己双膝,试图阻止那从灵魂深处发出的颤抖。山风振衣,他只觉前所未有的寒冷。      强烈的恐惧不断涌入他的心,把他的心好像吹气的皮球一般越涨越满,表皮变得越来越薄,那里面深藏的恐惧喷薄欲出,只等那尖锐的事实轻轻的戳一下,就会“噗”的一声四分五裂,飞散在每个角落。      假如她就此消失了……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世间之大,消失一个人是很容易的。      很多很多年前,他从没有见过一面的娘亲,对他很慈爱的乳母,对他特别关怀的婢女……在不久的以后,在他已经开始心生依赖的时候,就会无声无息的消失掉,像是湮没在长河的一朵小浪花。无比的平静,仿佛从没有出现过。      他渐渐也学会了平静的接受这一切。      佛说: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但是……      他并没有依赖上她。      她很笨,没有头脑,容易轻信,她对居心叵测的人很好,却弄不清楚自己喜欢的是谁。明明是她先喜欢上自己,后来竟然笨到要把喜欢的人生生从心里剜掉,换成喜欢上别的人……她的目光在一路追逐着他,却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她到底还是喜欢耀眼的人物,却要强自抑制对耀眼之物的向往。她那种惋惜黯然的表情也以为他看不出来吗?她竟然希望他变回以前那个畏缩拘谨胆小如鼠的男子……虽然章珩也是自己,被压抑的自己,可是她怎么就非要用理智抗拒接受飞扬的他,她怎么可以!      这么笨拙,并且满身麻烦的人,他怎么可能会依赖。      只要她不要百出状况反而来依赖他就好。      明明根本没有依赖她……      可是……      当想到她也会消失在黑暗中,再也见不到她明亮的笑容,再也听不到她爽朗的笑声时……身体的某一部分,为什么会这么痛?痛得好像不属于自己,而是一个无法恢复的伤创,根本无法愈合,只能剜掉……      剜掉她的存在,宛如剜掉一整个心脏。      他紧紧捂住心脏,疼得无法呼吸。      远处有火光升起,人声马嘶也渐渐响了起来。敌军果然如预计一般乘夜攻击了……      忽然间,一个想法好像闪电一般劈进了他的脑子。      那个人抓住了公主,也许不过是以防万一,要借她来威慑潜伏在己军要对李丹不利的杀手。      他岂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只要抓住李丹,或许对方也同样投鼠忌器。      此念一出,他已无暇思考所有细节,力气重新回到身上,他一跃而起。      耳畔似听到那个女子带着几分豪气道:“出门在外,不要再称我公主了。就算你不肯称我一声兄弟,至少也可喊喊我的外号,我叫桔子。”      这个名字,除了他以外,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就连章珩都没有。      信心忽然重新回到他身上。      上天,若你有灵,请给我时间,让我赶得及……到她身边! 五十八、破釜沉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桔子觉得这样的叶萧很陌生,终于忍不住正色发问。      不习惯他奇怪的话,奇怪的肢体语言,戏谑的表情,主动争取的态度,在在都流露出一种霸气。      虽然说士别三日,但是不过才相隔一年不到,你可不可以不要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叶萧亦收敛起说笑表情,肃容道:“方才已说得很清楚,我是特地来带你走的。”      “这是战场!”      “这场仗根本毫无意义。”叶萧猛然挥手,显得有些心浮气躁。      见到桔子瞪着他,方回了回气道,“若是我说这场仗没有赢家,你们打了也是白打,你信么?”      “什么意思?”桔子懵了。      “还是我该说,你们再打下去,输得会更多。”      桔子忽然生气:“我们不会输的。他们师出无名,他们是侵略者,我们在保卫家园!”      “如果我说,你们要救的人,根本已经不在谷中了呢?”叶萧怔怔瞧着她,嘴角的笑慢慢带上一声苦涩,忽然极低的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是公主李嫣,你只是你……你甚至不算一个大燮的人,你就值得这么为大燮拼命么?”      “什么不在谷中了?难道李丹已经死了?”桔子大惊。      “他还没有死。”      桔子放下心来,随即怒了,“我怎么不是大燮人了,这里的人养我护我爱我,他们个个对我好,我不为他们拼命,为谁?为谁!”      她用力在叶萧身前挣扎,想跳下马背:“你今天要是来当说客的,我不听,你回吧。”      叶萧紧紧抓住她,不让她跳。      桔子背朝着他,腰让他匝得死死,马背上无处借力,就连回腿踢他也是办不到,力气全用不上,只得回首瞪他:“你个男人,要跟我比力气么!”      回头才见,叶萧正怔怔瞧着她,眼眶微红。见她脸上变色,忙侧了脸,故作轻松的笑道:“有些事情关系太大,在这里说不清楚,如果你相信我,可敢易容随我深入敌军,一探究竟?”      他脸上的笑意,无奈到让人看了有落泪的冲动。      桔子愣住。      奚国虽然没有加入侵略者行列,但是默许侵略大军穿过奚国国境进行侵略,按论应该是从犯。现在叶萧提出让自己易容跟他深入敌军,难保不是诱敌之计。但是叶萧与自己交情匪浅,到这里来以后,两人之间发生的许多事,都超过了普通朋友的范围,甚至到了同生共死的地步,若是不能信任他,还能信任谁?      她怔怔道:“你是认真的?你能保我无虞?”      叶萧郑重的说:“我以性命保证,莫要忘了,你我二人同命。”      桔子嘴唇动了动,偏过头去。      叶萧那一脸期待的神色,她也真想知道这次侵略背后的真相,她考虑再三,便要脱口说“好,我随你去!”然而碧水这时在不远处喊了一声:“公主,时辰不早了!”      她一下子想了起来,现在自己不是普通的人,甚至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大燮公主,她是这次援军的主帅,是援救太子的主力军。她的行为不仅仅代表个人,还代表着众人的命运。      而且,在营地,还有一个命悬一线的人在等她。      叶萧盯着她脸上的犹豫神色,一丝讥讽的冷笑悄然出现在嘴角,脸上也罩上了一重冷冰冰的寒色,他冷笑道:“看来忘了过去的人不是公主,反倒是我。现在我们两国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定然得互相防备着,跟十五年前一样,这种关系怎能是凭只言片语就能改变的呢。”      听到他提到十五年前,正是他作为质子进入大燮,从此一入王宫深似海,桔子的心不禁柔软了下来。      叶萧转过头,不愿再瞧她,只道:“既然这样,我就算白跑这一趟了。”说毕本应是要走,但却迟迟不开口赶她下马,只是微垂下头,捻着马匹的缰绳。      他瘦瘦的脊梁还有脖颈都透着一股脆弱,但他决不让自己低下头去,就是这么一个姿态,桔子觉得他又变回了以前的叶萧,那个孤愤的,偏激的,独自与黑暗作着对抗的孩子。      他却也为她柔软了许多,至少,他还在等待,被拒绝以后,依然等待她回心转意。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信任她,而她呢?      忽然间,一种莫名的情绪涌进她的心里。      就信任他一回吧,就当信任人性。      她低低说:“我相信你,你带我去吧。”      叶萧霍然回头,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他双目闪亮,脸上灿烂的笑意简直可以灼伤人的眼睛。一反手,他不知怎么的把他自己戴着的那领罩帽卸了下来,一把罩在桔子头上。      桔子:“呃……”了一声,眼前一黑,赶紧扯个开口透气外观。      叶萧已经扬声大笑,策马飞驰。雪球儿见主人跟人家跑了,立即扬蹄跟了过来。叶萧的随行三骑训练有素,立即上马跟上。      远处的胡守信跟碧水急了,哎哎连声,上马追来。      桔子只好扯下罩帽,回头扬声道:“你们不要跟着,我去去就来。你们快回去照顾小六吧。”      胡守信等人哪里肯听,只是紧随不舍,一行人很快就穿出了营地范围。      确实,这就是一串人平白从营地里消失的真实情形。      ……………………      说书有云: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不过桔子被诱拐,章珩追寻的事情并不是同时发生的,被诱拐是前因,现在则是后果。      后果就是章珩抱着破釜沉舟的希望,不仅对胆敢进犯的敌军进行狠狠狠狠的打击,还临时调配出一队兵马,直扑对方的包围圈而去。      副帅老将军闻讯前来阻止,却连人家的背影都赶不上看。老将军看着军师消失的方向老泪纵横:“大燮竟还有如此义胆忠心的将领,何患众敌窥视!”      可惜章珩忠心是忠心,但既不是忠心于大燮,也不是忠心于被围的太子,仅仅是,忠于他自己。      一队两百人的步兵,在冲突包围圈的外围的时候已是消耗殆尽,不过他们的首领认为他们已是人尽所用。在他声东击西的指挥下,原本就因为夜间突袭变得薄弱的包围圈被小队吸引了大部分的战力,他则借助小队的掩护,施展轻功,悄悄遁入敌方重重包围下的猿啼峡谷。      天堑就是天堑,两边山壁高耸千仞,中间一条夹道,窄得不容双臂尽展。章珩此来却非为搭救李丹,而是为了掳人而来,自是不欲惊动任何人。只见他手足并用,在崖壁上纵横攀爬,好似一只敏捷的猿猴。但大燮军队避困此处,怕敌军借火来攻,把两边山壁的山藤早就清理个精光,想找个借力的地方也是不易,章珩只能借助手里锋利的匕首戳入岩壁,聊以借力。      这里岩壁坚硬,笔挺如削,饶是他身手敏捷,智力非凡,行进了二十丈余便觉吃力,不得不稍稍停下调整内息。忽然间前面不起眼的岩洞处有人声传出来,这个洞离他停留之地很近,他一惊,提气往上一跃,手腕一翻,匕首没入岩石至柄,就借着这柄匕首把自己身体悬在高处。      那洞内两人果然往谷外的方向走,一边走还一边你帮我我帮你的整理衣裳。      两人操着的都不是大燮口音,听上去怪怪的,章珩以路飞云的身份浪迹天涯,当年也曾到过别国去观光,勉强辨出这两人说的是大梁国的话。      只听一人道:“大燮的军服真他妈的啰嗦,扣完扣子还要系带,黑子,看我裤子弄好没有?”      “好啦,不会把你的家伙露出来……大燮归女人管着么,女人当然啰嗦些。”      章珩一听,心里便生一个念头——奸细!      这两人看来是大梁国派来的奸细,正要把打探到的军情送回他们军队去。      他正要一跃而下逮住两人,突然又听到几句令他疑惑大起的对话。      先一人又道:“黑子,你说,咱们这么辛苦来给大燮那小子充门面,外头咱们的人还是毫不知情的喊打喊杀,咱大王会不会真的翻脸不认人?要是咱们教那不长眼的刀枪给伤了,那许给咱们的十两赏银还拿不拿得到?”      黑子犹豫道:“全哥,我觉得大王会讲信用的,他总不会比咱们的乡长还坏罢?”      先一人道:“唉,很难说,官当得越大的人心越黑。我现在想啊,要是里面咱们那三百多弟兄全死了,那可是三千多两银子啊,何况那造反太子跟大王的协议没多少人知道,咱要是咱大王,也会想把弟兄们都咔嚓了,灭口了还落下一大笔银子!”      黑子大惊道:“那可怎么办?全哥你见过世面,快教教小弟该怎么办?我才二十岁,就是冲着拿这十两银回家讨媳妇,我还不想死啊!”      全哥苦笑道:“还能怎么办呢,咱们好像那被圈起来宰的牲畜,还能逃到哪里去呢?除非靠神仙打救了!”      话音未落,两人眼前一花,眼前已多了一个白衣飘飘的潇洒男子,两人瞪大两对黑豆眼,结巴道:“神,神仙?!”      ……………………      桔子横下心来跟着叶萧走。      一行人出了营地,却见叶萧驰马往荒郊一路疾驰,桔子原本听他说要深入敌军以探究竟,现在却是背道而驰,不由诧异不已。      不料叶萧带她驰上一条山路,七弯八拐,前方便出现了军队,远远看去,乃是敌军服饰。      桔子心里暗惊,强忍着不做声,双手不自觉的抓住叶萧的袍角。      叶萧没有回头,只悄声道:“你信我不信?”      桔子:“都跟你来到这里了,这个问题还用的着回答吗?”      叶萧一笑。      两人一骑,领着双方守卫熟人,转眼驰近敌军。敌军察觉有人接近,纷纷亮出刀枪,严阵以待。桔子暗暗捏紧随身佩刀,作好搏斗的准备。叶萧也不回头,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心。伸手入怀掏了一件物事,高高举起,大声道:“通行令牌在这里!”      这下不但敌军吃惊,马上的桔子也大吃一惊,这是深入敌军的通行令牌,怎么会在叶萧手里?他果然是跟敌军有交情的,看来还是让他骗来了。      她正想跳下马去,身子才微微一动,叶萧的手已往后摸来,一把抓住她的手:“你信我不信?”      眼见前面敌军得了号令,唰的一声两旁散开,让出一条供人马通行的路径。桔子心知此时回头已是太迟,只得硬起头皮道:“走就走,这还用问么!”      叶萧笑了笑,却一直紧紧抓住她的手,再也没有松开过。策马便从那窄道穿入。      他的侍卫跟他同样打扮,顺利跟随,但胡守信等人穿着的是大燮服饰,便被敌军拦阻在外,只是看着他们似是尾随而来,并没有马上动武。      叶萧问:“公主,你想他们跟来吗?”      桔子现在心中已生疑惑,心道,要是你真的想他们跟来,不就是一句话而已,用的着这般问我吗?分明是不想他们跟来。不过我现在深入虎穴,要是他们跟来,这么点人起不了什么作用,反倒害了他们性命,何必呢。遂摇了摇头,说:“不用了,他们在外头等也好。让你的人也别为难他们。”      后面一句却是隐隐试探之意。      叶萧果然扬声道:“他们是朋友,让他们在外面等吧。”转头低声对桔子道:“他们不是我的人,他们是大昭国的人,让他们听令的也不是我,而是这面令牌。”      桔子疑团满腹,却不好问。叶萧却眼神坚决,积极催马,一路驰来毫无阻滞。      前面山路七弯八绕,突然间钻进了死胡同里,前面一座山壁堵得严实,再也没有路了。      桔子心跳加速,心想这里怎么那么像处决犯人的地方?!      胡思乱想没个着落,叶萧已经放开她手,翻身下马。又对她伸出手来:“此处不能乘马了,要靠双腿走过去。”      桔子直瞪眼,这哪里有路?      乖乖下马,叶萧再度抓住她手,牵往石壁前面,只见他指挥随从扒开枯藤,搬开几块半大石头,面前赫然出现了一个窄长的山洞。      “钻过去!”叶萧说毕,就拉着她率先弯下腰钻进洞里。      洞里又是狭窄又是阴暗,但居然并不潮湿,洞里有风呼呼直吹,看来两段洞口相距不远,而且这山洞是直线的,空气得以对流。      桔子跟着叶萧前进了约莫二三十米,腰背隐隐觉得发酸时,面前已见光亮,再往前走了十来步,已到了山洞另一端,原来是个山谷,豁然开朗。      叶萧道:“到了此处,可要好好蒙上你的脸了。记住,遇到什么事情,好好看,别作声。”      桔子乖乖戴好罩帽,点了点头。      叶萧拉着她的手,只往谷中走,走了约莫一里路,便听到人声,还有牲口叫声,赫然竟是男女老少在临时搭起的草棚中进进出出,生火煮饭,放牛喂鸡。见到两人出没,虽觉怪异,难免多看几眼,但也没有发问。      桔子见到这番景象,心里暗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桃花源么?不过就算是,也是临时搭建的桃花源。      再往前走得一段,拐了个弯,便见一顶接一顶的行军帐篷好像雨后蘑菇一样,搭了一地。      桔子双腿好像被钉住一般,再也行进不了一步。      这些帐篷都是大燮特制的,在帐篷外站岗放哨进出的人,正是大燮兵士的服饰。      忽然间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叶萧说带她深入敌军,确实已经深入,而且还穿透了包围圈,直接从密道带她进入被敌军包围的猿啼峡谷里来了。这里走来走去的这许多人,正是被困在此的大燮兵士,并积极响应的当地百姓们。      叶萧发觉她的惊讶,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回头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就会明白的。”      桔子忽有所悟:“李丹,你带我去看太子李丹?”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叶萧认真的说:“你看过他以后,就会答应跟我走了。”    五十九、涸泽而渔   叶萧领着桔子深入大燮营地,期间不缺巡逻的士兵前来查问,叶萧都是祭出手中令牌,一路畅通无阻。      桔子觉得非常难以理解。      这里明明是自己大燮国的营地,这些都是大燮的士兵,按理说,只要自己出示身份,应该就会得到最高待遇。好吧,就算叶萧不愿意张扬自己深入包围圈的事实,这群人也没有必要去听令于一块连自己也闻所未闻的令牌。最重要的是,自己国家的士兵居然还是跟大昭国的士兵一样听令于同一块令牌,大燮的士兵什么时候跟大昭国的号令一致了?两家真的还是在打仗吗?      随着深入营地,她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多,快要把她给活活憋死了。      她再也忍不住要开口发问时,赫然发现叶萧停步在一个营帐前面。这个营帐顶上系着明黄色的旗子,桔子一看就心跳加速,这是大燮皇室的标志,住在里面的人是李丹!      但是来之前叶萧曾说李丹不在谷中,那么难道这营帐里没有人,只是一个空城记?      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叶萧叹气:“他在里面。”      他在里面!      桔子精神一振,坐得笔直。      只要见到李丹,这一切谜团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只是他一路征战两月有余,至此被困,途中经历了大大小小近三十场战役,他可有负伤中毒?可还安好?      忽有有点怕,若是他已身受重伤,或者失忆,或者变成植物人……这种种设想都完全符合叶萧所说的:““可以说是他,也可以说不是。”      心一路沉下去……想起他那张好看得让人心软的脸,觉得就算是伤了一根指头,也是罪过。      两人在营帐前面稍稍伫足,立即有几个侍卫过来拦在前面。叶萧提高了些声音,大声道:“在下求见太子,有紧急军情需要禀告!”      几个侍卫道:“太子正在歇息,你先到旁边营帐等候,把军情呈上来,等太子醒来,我们就会立即呈交给他。”      叶萧道:“不行,军情十万火急,我必须现在就见到太子!”      话音刚落,几个侍卫齐齐腰刀出鞘,刀尖对准了两人:“尔等再敢前进一步,以军法逞办!”      桔子见得不对,正要祭出自己公主的身份,叶萧却把她一拉,翩然后退。身后四个侍卫掩上来,齐齐动手,两人手里射出弩箭一类暗器,一人扔出一物,落在地上猛的升起一蓬白烟,最后一人一跃冲前,五指成抓,一把营帐的幕门给整幅扯落。      几个侍卫惊怒喝骂,绝想不到己方的几个探子竟敢发难,猝不及防中纷纷倒地,有人见机得快,屏住呼吸不吸入迷烟,忍着身上伤痛,跟叶萧的几个侍卫斗在一起。但太子的侍卫这下只剩五人,且身上都带了伤,连叶萧的四个侍卫也只是恰恰能敌,加上营幕被扯下,空门大开,是无论如何也拦阻不住了。      叶萧一拉桔子:“进去!”      桔子一阵不安,这般阵仗,确定不是来劫持太子的吗?      两人刚钻进营幕,便见一件黑魆魆的东西迎面飞来,叶萧忙揽着桔子一闪,那物擦着两人的脸飞过,在帐外地上摔个粉碎。便听到一个生气到颤抖的声音:“胆敢擅闯本宫营帐,你们是想要造反吗?”      这声音中气十足,怒如雷霆,桔子身子一抖,往发声的主人望去。却见身穿团锦短便衣,头束金冠的少年正立在案后,漆黑如墨的两道剑眉竖起,正满脸怒容的瞪着两人。      桔子伸出手掀开自己的罩帽,露出自己的模样,低声道:“皇兄,我来接你了!”      李丹脸上的表情阴转晴,青转白的变幻了好几下,最后脸上露出的是笑容,他往前一步,从几案后面转了出来,向桔子伸出手:“原来是皇妹啊!你怎么能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辛苦了你,快过来,让皇兄好好看看你!”      他笑容很是温柔,桔子的脸色却越来越白。李丹越往前走,她越是往后退。      李丹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认不得皇兄了吗?”      桔子已退到叶萧后面,忽然间下定决心似的反握住他的手,扬起头来,眨也不眨的直视着他,“叶萧,真正的皇兄在哪里?他……他难道……已不在这世上了吗?”      ……………………      章珩自然不是什么普救世人的神仙,他要是发起恶来,可是连地狱的恶鬼也得容让他三分。      要在不知底细的人口中套出想知道的情报,他有的是手段。      在一番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之下,他终于知道了他要知道的一切。      这是一个惊天大阴谋。      但令他难以置信的不是阴谋的本身,而是进行阴谋计划的过程,他竟然是完全一无所知。      公主指名要他当驸马,他便将计就计,与她委与虚蛇,趁机探知她的来历身世,并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控制刘檎寻找遗诏一事。      这些,原来不过只是计划的一环。他也知道这些事情的最终指向,是要把太子名正言顺的送上皇位。      他过于相信“名正言顺”这四字,终究被它骗了!      他现在才知道,他负责的部分确然是其中一环,但却是已废弃的一环,无论他找到遗诏已否,遗诏究竟是不是存于世上,都并不重要。李丹最终都会坐上皇位,而就是此刻。      他是一枚故布疑局的废子。      也是一枚弃子。      他的存在,原来不过是混淆公主的视线。      说到底,他跟那个为了报家仇也为了性命出卖主人的顾眉是五十步与一百步。      他调开了公主,让公主远离京城权力争斗地。      而自己,则是在此拖住公主,让她无暇旁顾。      这一场征战对准的矛头,从来都不是太子李丹,而是被骗得远离京城,一心救国的公主李嫣!      一瞬间,他连愤怒的劲儿的都提不起来了,心中只余深深的绝望。      若是这个计划是针对桔子展开的,这个时候一人落单,一定已经……      他不敢再想下去。      两个士兵见他神情突然狰狞,都害怕起来,颤声道:“神仙大人,你,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咱们冒着杀头的危险把计划告诉了你,你要守信用放了咱啊!”      现在他们都知道这个人一定不是神仙,也说不准是哪个国家的,不过身份不低,而且比己方两人加起来都能打,只要知道这一点,他们就没打算反抗,而是乖乖的告知事实,并且哀求对方放过自己。      章珩正觉心乱如麻,忽听两人哭丧般语气,心生厌恶,拧起眉毛,似笑非笑般道:“放?我是可以放了你们,但量你们也走不到哪里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是心情恶劣,已经打定主意要杀人灭口了。      这群冒充大燮士兵的家伙,也是从犯之一,他现在找不到正主儿问罪,正要在他们身上泄一口气。      不料他这阴沉沉的一问,两个家伙竟然异口同声的说:“咱要是能逃出这山谷,一定回咱家乡奚国去,再也不会当兵了。”      章珩暗运内气的手不由自主松了劲,失声道:“什么?你们刚才说你们是从奚国来的?”      两人一齐点头如捣蒜:“咱是奚国人,在家乡虽然穷苦些,但养牛耕田也比现在胆战心惊的日子好过多了!神仙大人放了咱回去,等咱出息了,一定每个月在乡祠堂里替神仙大人供上一炷香。”      章珩听得这不伦不类的报恩方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摆手道:“罢了,放了你们也不是不能,只是现在外头被你们自己人围得严严实实,就算放了你们也是逃不出去。”      那两人听得他语气松动,均喜道:“这就不劳神仙大人费心了。”      章珩一挑眉毛,不劳我费心就能离去,这里还不是有密道?嗯,奚国也插了一只手进来,看来李丹真正借仗的是叶萧的势力。如此大事,叶萧不可能不来,以他跟桔子的交情,说不定还跟李丹有什么协议。若是这样,桔子暂时可保不虞。      想到此节,心中大安,胸中烦闷消去,脑筋重新飞速运转起来。      暗道:你对我不仁,莫怪我无义。      你要害我的人,我就动你的兵。      你把我当一枚弃子,我就要把你的棋局搅得一盘乱糟。      主意拿定,回头对正密切留意他动静的两人温和一笑,两人不约而同齐齐一抖。      只听那笑意款款语调文雅神仙之姿的人淡定说道:“看来你们还被蒙在鼓里。方才我都是逗着你们好玩而已,你们的头儿早就将你们弟兄几百条性命双手送给大燮了,等太子得到皇位,你们里面这几百条连外头的几千条性命,全都是大燮新皇的军功。我嘛,是上头着来监视大家,以防有逃兵把消息走漏的。”      两人听得毛骨悚然,只听噗通两声,两个人都腿脚发软跌坐在地起不来了。      章珩叹道:“不过我娘亲最近病了,我为了替她祈福,发誓这个月不杀生。方才跟你们一番交谈,我知道你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最大的理想就是回家种地娶媳妇,绝不会做什么坏事的。”      两人赶紧点头,直要把脖子都点断了。      章珩道:“既然这样,我又不能杀你们,也不好惊动大家,只好把你们放了。”      两人见得柳暗花明,心中狂喜,身上又来了力气,一骨碌爬起就向章珩磕头。      章珩道:“别忙别忙,唉,我受之有愧,当不起的……你们就算有密道出谷,但谷外数里仍有敌军包围,你们的密道可足够长么?”      两人面面相觑,心道这人连有密道都知道,刚才不是糊弄咱们的。只是外面有伏兵咱也知道,但地道就是那么长,总不能不逃。要是能离开这个山谷,就算躲在地道暂避也是好的。      章珩道:“你们可是想暂且躲在地道避过一劫?”      两人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心里均想,难道这人真的是个神仙?怎么咱心里想的什么他又知道了?!      章珩莫测高深的笑了笑,口中叹道:“且不说不知道这里僵持多久,若是还要挨上十天半月,问你们可带得足够的吃食清水?单说这地道连你们两人也知道,当然也有其他人知道。要是兵祸一起,人人都往地道里钻……你们可见过村人堵老鼠洞么?”      两人都哆嗦起来,又一起朝章珩磕起头来,声声叫:“请神仙大人指点一条明路,咱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做牛做马倒是不必,养这么些牲畜,需要按季节寻找合适的水草,也是很费劲的。”章珩笑道:“既然你们这般诚心,我就指点你们一条脱身之计。管保你们从那地道大摇大摆的离去,也没有人顾得上管你们!”    六十、玉石俱焚   “皇妹,你不认得皇兄了吗?”身穿锦袍的男子往前一步,秀气的眉毛微皱,不经意间瞥着的却是挡在桔子面前的叶萧。      叶萧再次摸出那块令牌,举高在他面前晃了晃。      “李丹”紧绷的脸立刻跨了下来,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挺直的脊梁也一下子松了下来,“哦”了一声,“你已经告诉她了?”      告诉她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桔子拉着叶萧的衣袖,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她在等待一个答案。      终于,叶萧苦笑了起来,伸出手,想托起她的脸,最后却只是把她一缕散发拈到后背去。      “如你所见,李丹他不在这里。”      “他去了哪里?”一股恐惧压抑着她的心脏,令她难以呼吸。      “他……十天前已经折返京师,现在,大概在皇宫了罢。”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逼宫计谋,太子漂亮的玩了一出声东击西,看似领军戎边,被困前方,其实却在调走京城守兵之后,悄悄折返。      桔子知道自己没有政治头脑,但是精明如慕容翎,也看不穿这计谋,原因只在于,李丹押上的不单是他自己的性命,还有家国万里。      多年隐忍,今朝图穷匕见,竟是这般玉石俱焚。      那么高华忧郁的脸,这么决绝狠辣的心肠!      她的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好像被火灼了一下,猛然松开拉扯着叶萧衣服的手。      “他答应了给你们……什么好处?”      竟让各国答应出兵,为他做戏造势!      早就应该知道,这几个小国,怎会有勇气联合发难,定然是达成了某种协议。      叶萧脸上没有笑意,“我只要你的平安。”      桔子退后一步:“到底许了你们什么好处?是割地?还是送城?”      叶萧摇摇头,要去拉她,她却只是固执的瞪着他,退了一步又一步。      叶萧无奈道:“我虽然借给他五千精兵,但我什么也没有要,我只想要你的平安。所以他给了我这面令牌,让我把你带走。你随我回去吧,等我登上皇位,你便是大燮皇后,这世上再无连城公主李嫣。”      这个人性情偏激心意决绝,他能做到何种地步,桔子早该知道。只是料不到,他的热烈真情,在此刻听来,却比地狱万千厉鬼的哭声,还更令她惊心悚然。      她一步步往后退,退到帐幕前面,回头便冲出去。叶萧伸出手想拉住她,手却停在半空。      他原本可以骗她,但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要断绝了她的心意,只有先告诉她后路已断。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一招,还是她教他的。      这个女子,那么决绝的挥刀,一刀割断了他与她所有的联系,所有的过去,不过是让他死心。      却不知,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才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她是嫣儿,他要她。她不是嫣儿,他也要她!      李丹遣使者来求助,他立即就答应了,但要以连城公主的性命来交换。      说到底,他绝不会,让她再落在李丹手里。      虽然他是他的挚友。      他了解他,比了解自己更甚。      即使嫣儿对他很重要,但绝不会比他的皇位更重要,更何况,这个女子,已不是当日的嫣儿。      他为了她,宁愿舍弃自己今生唯一的挚友。      幸好,他放手了,成全了他。      也许会为自己的将来种下一个隐忧,但往后的事情,谁管它!      说到底,除了不得不说的那个慌,他是再也不愿意骗她了。      冲出营帐的桔子,一步步的倒退了回来。      叶萧带来的侍卫就齐簇簇的站在外头,他们见到她出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直直瞧着她,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      桔子知道自己逃不掉。      叶萧走过来,把双手放在她单薄的肩上,感觉到她浑身一抖,心里的怜惜像是洪水缺堤,堵也堵不住。      当年,他被送来大燮,虚岁才刚刚十岁。      完全陌生的环境,身为质子随时会被杀掉的战战兢兢,家国随时会被倾灭的无助……      他都经历过,他都知道。      他低声道:“跟我走吧,我绝不会欺负你的。”      就好像,八年前,那个贵气洋溢的小女孩,在皇宫里那些欺善怕恶的死小孩面前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所做的那般。      就好像,一年前,当他惶然失措不知所向,绝望地要将利刃刺入自己胸口时,她以手执刃,许他一个光明的未来那般。      他这次也要,张开自己的羽翼,护她,一生。      桔子的肩膀渐渐停止了颤抖,她转过身,倚进叶萧怀里,头轻轻靠上他的肩膀。      虽然单薄,但也是一双可担当的肩膀。      她极低的说:“叶萧,我相信你,可是……我想回京看看。”      “这个时候宫中定然已是腥风血雨,你还回去做什么?”叶萧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他借给李丹五千精兵,说是借,其实已是送给他了,这跟其余各国阻止的佯攻军队不一样。叶萧登上皇位,自然会按照一开始答应诸国的条件,割地赔款退兵,而他给他的五千精锐,原本是叶萧留在身边以备二皇子逼宫所用,这次借给李丹,却是为了助他攻进京城的。      李丹只相信他一人,故此才问他借兵,但其中机关,不足为外人道,这五千兵,就算没有消耗殆尽,到了最后,也定然是要灭口的。这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叶萧为了李嫣,牺牲了自己手头上最大的筹码,李丹为了换这五千精锐,给了李嫣一线生机。但是李嫣的存在,始终是他的最大威胁。要是李嫣自投罗网,难保李丹不会改变心意,斩草除根。      他现在只想带着李嫣,快点回到本国,远离这些是非之地,越快越好。      桔子知道他的心思,哀求道:“我们只是偷偷潜入,我只是挂念宫里的人,挂念皇上,我想……”      “你见不到她的。”叶萧不忍,然而很肯定。要是慕容翎还活着,就说明李丹逼宫失败,但李丹是不可能失败的。此役已是背水一战了。      “我只想看一眼而已,就算……皇上不在了,能看她的故居一眼,也是一了心愿了。”桔子哀哀的说。现在她只能求他一个人,信任在方才已经被完全撕碎,但她还是要依仗他的力量,故此与他委与虚蛇。到底这个男人还是爱她的,而且现在还在爱,看到心上人泪眼汪汪的哀求,大概会心软吧……      “你知道……我在世上的亲人,也只有她一个而已……”      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搂着自己的这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被排除在外了。曾经生死与共的人,同一棺材里,呼吸相闻,肩并肩,手牵手的两人,走到这种地步,她只觉得悲凉。      叶萧果然变了脸色:“慕容翎是你唯一的亲人,那我呢?”      桔子埋下头,不出声,忽然就疲倦了。她就连骗他,都失了兴致。      这般执着做什么,说不定赶回去,慕容翎已经死了。      虽然是发生了人伦惨剧,子杀母,但这在中国历史上难道还少了吗?她就算赶得回去,又能改变些什么!      只是……      她那时那么坚决的说,连自己都笃信的,说:“娘,你还有我。”      心,疼得紧缩成一团,眼睛一片模糊,再也瞧不清楚了。      “你马上跟我走!”叶萧拉住她的手往外拖,外头他的马匹听到主人的召唤,昂首发出兴奋的嘶鸣。      桔子被他拖得一个趔趄,紧闭的双目中沁出点点泪光。      叶萧几乎忍不住回身再度拥住她,说她想去哪里都陪她去。      然而她要去的是京城,叛乱的京城,他的梦魇之地。      他对那处有宿命般的恐惧,更何况是非常时期,他是万万不能拿两人的未来开玩笑的。      他咬了咬牙,把桔子抱起,放上马背。      嫣儿,就算你今日怨恨我,我总还有十年,二十年,请求你的原谅。      但要是你我两人在京城里送命,那就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叶萧硬起心肠,抱着桔子,策马往密道而去。      忽然间一阵人乱马嘶,几个侍卫紧紧护在叶萧一骑周侧。      叶萧皱眉道:“何事?”      “公子,好像是……兵乱了!”      兵乱了。      只有亲身站在战场上的人,才知道这个词的可怕。      人命如草芥,兵乱就是这摧折的一场风雨。      一时间,谷中和平的景象被完全打破,百姓们哭喊着四散奔走,牲畜乱冲乱撞,红了眼的士兵们但见个活物都挥刀便砍。      叶萧脸色微变,下令:“快撤!”      众人立刻上马,撒蹄疾驰,不管那假太子跌跌撞撞从营帐里冲出来,尖声道:“我呢?还有我呢?”也不管马蹄踩着的是人是牲畜,拦着的是刀枪是荆棘,直冲而过。      然而密道前面已烧成一片焦土,泥土上还袅袅冒着青烟,岩石的温度估计能把皮肤烫得脱落。      此刻要从这里离开,只能穿过那乱成一团的兵营,去突破外面的三国联军。叶萧眼中隐隐绝望,但他垂头瞧了瞧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很柔顺的待在马背上一言不发的女子,把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他骤然下了决心:“冲出去!”      惨烈的冲锋,尤其对着一群得知真相后疑心大军前来剿杀的士兵们,那股深陷绝境状甚疯狂的劲儿,即便是武林高手,对着这群人,也难毫发无损的退走。      更何况,这样愤怒疯狂的人,有好几百!      回头冲了不到半里路,身旁的铁血侍卫已经折损一半,剩下的两个也是身上挂彩。叶萧一手揽紧桔子的腰,一手持着腰刀,眼睛已经血红。      前方又出现了一股乱闯的士兵。他们看见有马,不管是谁,一股脑儿的涌上来,要杀人抢马。      叶萧连连挥刀,砍翻了数人,忽然一声痛叫,竟有人从马蹬上生生扯下他的脚,一口死死咬在他小腿上。      他怒叫着砍翻那人,眼角忽然瞥见寒光一闪,有人一刀劈向身前的人。他仓惶收刀,赶不及,那刀便生生砍在他臂上,他几乎连刀都握不住,一声大吼,奋力伸腿踢翻那人。      只是这么一缓,□神骏的白龙驹已迈不开长腿,前后左右都是人,连马也无处落足。      叶萧通红的眼底,终见一丝绝望。      一直乖乖偎依在他胸前的人,这时抬起了头,直起腰,凑到他耳边,“叶萧,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这时两名侍卫奋身冲过来,替他驱散一部分士兵,他缓了口气,急道:“什么都别说,出去再慢慢告诉我。”      他直觉要在这时说的话,都是不好的。      桔子笑了笑,仍然自顾道:“你给我的那只奚虾,就是我肚子里那只,我已经把它消化为自己的力量。它算不得死了,也算不得活,所以你再也不必受我牵制……就算我死了,你也仍旧可以活得好好的。”      叶萧挥刀劈翻一个胆敢来夺他缰绳的士兵,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转头道:“你说什么?奚虾被你……”      他的眼睛骤然睁大,他的环抱突然空了,他的面容在她的双瞳中变得越来越小……他竭力的要拉住她,然而受伤的臂只是徒然的挥洒出一串血珠。      拉不住,他眼睁睁看着她坠身马下。      都最后了,她竟然还在笑。      “少了我,你一定可以冲出去的。我跟你,往后永没瓜葛了!”      “不~!”他听见自己发自胸臆的惨嚎,生生要把心脏劈成两半。 六十一、似曾相识   桔子决绝的跳下马背,但却不是如叶萧所想那般,不欲以己身去连累他。她还不想死,才不会做出轻易放弃自己性命的傻事。      只见她轻盈的落在地上,身形只是微微一晃,一低头让过往她劈来的钢刀,顺势从那人高抬的腋窝下钻过去,小小的身子好像泥鳅一般,左一绕,右一转,转眼已钻进了人群。      她仗着身形娇小,脚步灵活,但见刀枪大开大磕的迎来,都让她躲了开去。若有人刻意要拦,也教她仗着一身力气,挥手踢脚的夺了刀折了枪,一一逼了开去。再左一晃,右一摇,竟然没费多少功夫便已脱离把叶萧三骑围困得寸步难行的包围圈。      众士兵着意的是可供逃亡的马匹,也是无意去拦她。叶萧在马背上看到,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还以为她是为了不拖累自己才跳下马去,却不料……原来是自己当了她的负累。      见到她头也不回的远去,这明明是叶萧心里所盼望的,但亲眼看到,却是一阵难受。      反倒是侍卫掩过来道:“太子殿下,这帮人要的只是马,我们弃马吧!”      桔子仗着身上神力还有小白传授的一些武功招式,竟然有惊无险的脱出包围圈。她没想靠自己的力量能脱出山谷外头的重重包围,只想着等密道的温度降了,仍旧从密道出去,想着便往来的方向奔了回去。      她奔跑了一阵,发现后面有人跟着自己,回头一瞧,竟是那相貌跟李丹一模一样的假太子,不想他见机倒快,竟然自行从主帅营帐逃脱,不然教一众愤怒的士兵发现,定然把他给分尸了。      桔子放慢脚步,“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见你一直往这里跑,一定有出口,所以才跟着!”被识穿了身份的假太子,也没有继续装客气,连皇妹的称呼都省了,直接你呀我呀起来。      桔子翻翻白眼,“这里虽然有密道,但是现在还不能走,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没关系,我只要跟着你一起等就好了。”假太子倒是很随遇而安。      “你倒是相信我。”桔子嘿嘿干笑了两声,继续往前跑,不忘回头鼓励他:“跟紧点,让士兵们发现你就完了!”      虽然气质相差很远,但那张脸长得跟李丹真是一模一样,桔子没有办法狠下心来不管他死活。      “真的很像吧!”随意的关怀换来这么得意的回答,桔子好一阵子无言。      “当然像了,我跟他是双胞胎!”假太子奋力挥下一把汗水,随意的说着,浑然不知道一个惊天大秘密从他嘴里吐露了出来。      桔子一时没什么反应,待到脑筋转了过来,脑袋像被一道闪电劈过,她的双腿钉在地上,再也迈不出一步。      假太子气喘吁吁的超越了她,不忘回头招呼道:“跑啊,公主,这就没气了?你还要带我到密道呢!”      “你,你刚才说……你跟李丹是双胞胎?”桔子觉得自己方才说不定是出现了幻听。      “哎呀,难道你没有发现我长得跟他是一模一样吗?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桔子楞了半晌,忽然扑了上去,捏住他两边面颊就扯。      假太子双颊被她扯得通红,眼泪都出来了,“呜……疼……”      这张脸是真的,没有面具,甚至没有化妆,他的脸上也没有半点动过手术的疤痕。      桔子呆呆松开手:“你怎么可能跟太子是双胞胎呢,他……他……”      假太子很肯定的点着头:“他就是……唉,公主,你跟我一样可怜,不,你比我更可怜。他把我接到这里,冒充他的身份,一定不会让我活着离开了。你也一样!可是,唉,我就算死,还是只明白鬼,你居然还被他蒙在鼓里,看来你只能做只糊涂鬼了。”      桔子闭了闭眼睛,“这不可能……”      她亲眼看见先皇遗诏的,那上面明明写着……      她不知不觉说了出来。      “先皇遗诏?上面写了什么?”假太子好奇的问。      “写了皇后生了一对孩子,但只有一个是真的皇室血脉,那个人是真的太子。”      “噗!”假太子笑出声来,“你真笨呐!要是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宫装成人家生的,当然是想他当皇帝了。要是送个女娃娃,那济什么事?”      桔子晃了一下。      要是争夺皇位,怎会送个女娃!这个道理连面前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混人都知道,自己却压根没想到。是被慕容翎洗脑了,认为当个女皇没有什么大不了,还是那种根深蒂固男女平等的现代思想桎梏了自己?      这么简单的谎言,她竟然简简单单就相信了。      这么简单的陷阱,她竟然就这么样眼睁睁跳了。      她觉得一阵眩晕,突然脚下绊到什么,站立不住,只看着地面往自己迎面扑来,竟也无力去撑。忽然间,天地倒转了一个个儿,等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被一双长臂勒着,快要吸不进气来,后背紧贴着一个坚实的胸膛,一种高山一般的塌实。      那种充盈的温暖与实在的依靠,她不用眼看也绝不会认错。      “章珩!我吸不了气了!”      章珩的身体僵了僵,双臂一点点的松了开来,到了可以让她呼吸的程度,又到了可以恰好转个身的程度,便扣着再也不肯放了。      他怎会在这里?还这般狼狈,衣服上又是撕破又是血污,一丝不苟的头发还乱蓬蓬的跑了好几绺出来。      但看到他,心头便觉安定。      她怔怔问:“是你率领奇兵攻破了包围圈了吗?”      章珩摇了摇头,只在这时,才舍得稍稍离开一下紧贴她的身体。方才在乱军之中看到她,他的心脏都快要停跳了。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本能的狂奔过来,一把把她揽住。      就连眼睛,他也不再信任。只有双臂和胸前传来的温暖的触感,才是让人安心的真实。      天可怜见,她没有死去,没有受伤,没有落在别人手里。      她现在在他怀里,会呼吸,会转身,会说话……一整个失而复得的世界。      桔子感应到他大起大落的情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隔了许久,方叹道:“我没事……看来这回你立了大功啦,可是……”      她说不下去了,这次出征是个圈套,是个诡计,他们都是被调离了山的虎,就算爪牙尚在,但等到回头之时,故土已换了人间。      真相实在难以启齿,她只能勉强抬起手指,指了指不远处满脸好奇的假太子。      原本长得非常俊美的脸上那双眼贼眼溜溜的,连带着五官都变得猥琐起来。双手把衣袍的下摆提得高高的,露出满是泥污的小腿……那便是他们长途跋涉打算付上性命搭救的人。      一个□裸的讽刺。      “我知道了。”章珩双目含了嘲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只要有这个人在,他们的计划就不可能得逞。”      假太子一个哆嗦,抬步要跑,忽然一个激灵,生生顿住脚步,回头笑道:“这位大侠是说,要留我一命做证人吗?”      章珩没有说话。桔子抓住他衣袖:“你都知道了?”      他点头。      “我要回京,马上!”桔子双目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这一路前来,她看得清楚,章珩不是自己所认识中的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现在他孤身出现在这里,身边未带一兵一卒。方才那一抓一揽,何等霸气,他绝不是弱者,而是霸者。      真相是什么,她不敢去想,也来不及去想。      她只是提出最后一个要求。      要是他应了,她不会追究其他,他就仍是章珩,若是他不应,跟叶萧一样不应……      她还没有想好,章珩已经说:“好。”清清楚楚,毫不犹豫。      桔子反倒愣了,“我是说,让你带我返京,带着这次的所有援军,攻回京去,解救皇上……”      她害怕章珩听错了,方才不过是随口所应,就像她不过问回家好吗?他就说好啊那样的随意。      这是攸关生死的大战,战场上,刀枪无眼,任凭你是武功绝世,在刀枪铁骑之下,也不过是副血肉之躯。      他怎么就随口答应了?      章珩只道:“我知道。”      看到桔子脸上惊疑的神色,他紧了紧圈在她腰上的手,一字字道:“哪怕是龙潭虎穴,只要你想去,我都会随着你,护着你,绝不放你一个人!”      ………………      “只要把这种药膏涂在肌肤上,拿湿透的布条蒙住口鼻,我们就能穿过密道。”      章珩给桔子一盒药膏。假太子叫做小殷,却连自己姓什么都说不出来,章珩也给他一盒药膏。      桔子拿了药,犹豫着问道:“章珩,这个药,你身上还有没有?”      章珩不作声。      桔子低声道:“叶萧曾经跟我同呆过一个棺材,要不是他,我也已经死了很久了。他虽然不仁,但是对我还是不错的,我想救他。”      章珩道:“药我还有,但是不能白给他。我去找他。”身形一晃,人就不见了。      桔子与小殷在洞口等了片刻,他再度出现,手里拿着叶萧的令牌,扬扬手道:“两盒药,跟他换了这个。京城里头,有五千兵是他的。”      那种胜券在握的神态,像极了一个人。桔子不敢多看,不敢多想,不敢多问,默默随他而去。      假如真的如直觉那般,他就是那个人……      那么骄傲的人,当了自己的丈夫……      从没有想过的事情……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大概会是在梦里吧……      而梦里的那个自己,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六十二、一句约定   章珩把假太子小殷丢给副帅老将军,轻描淡写的扔了句:“太子救出来了。我与公主还有事忙,大军立即护送太子返京,我们就不随行了。”就在一片惊疑羡慕崇拜综合的目光中携着桔子翩然而去。      被救的是太子,那么在京城里面作乱的便只有是逆贼。何况天下人都知道太子戎边,被困山谷,这番被公主驸马率兵所救,也是天下皆知。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章珩使这招真是出神入化。      桔子在马背上频频后望,章珩淡淡道:“放心好了,他不会露出马脚的。他自己很清楚,如果他被人识破是假的就立刻会死,他是不想死的。”      两人简装快马,一路疾驰。虽然已把大军远远抛在后头,但桔子归心似箭,仍是不住扬鞭催马,直到章珩微愠的勒住她的缰绳,她才发觉好像刚打了一场大架,浑身无力。      在驿站用毕饭菜,稍稍歇息,桔子又要急着上路。      章珩道:“依我看来,以你现在这般体力,便是能早一天半日到达京城,也做不了什么。”      桔子微微垂头:“尽力而为才能问心无愧。”      章珩沉吟道:“到了今日,我也不想再瞒你。我曾得高人传授,若是你要瞬息之间到达京城,我是办不到的,但若是把脚程缩短一半,却也不是很难。”      桔子大喜:“你怎不早说?”      章珩目光定在她脸上:“我不知道公主急着回京,是为了谁呢?”      是为了风华绝世的顾眉,还是为了李丹,抑或是慕容翎?      桔子诚实的说:“我认识的人全都在京里,我全都惦记担心着啊。”      章珩眸中闪过一丝笑意:“认识的人全都在京么?那我呢?”      “啊?”桔子一楞,实在想不到这人竟然会在这时候说出这么幼稚的话,竟然有点像是在撒娇了,一时间拿看白痴的眼神瞪着他。      “你?你不就在我面前么!我没事你自然也没事,我担心你做什么啊?”      章珩不自然的转过头去:“我是跟你讨论那个认识的全部在京的问题,不但是我,你的那个贴身小厮不也不在京城么?他难道不算你认识的人?”      这人怎么越扯越远了?      “你说小六啊,他随大军而行,比我们还安全,我还用担心他啊?”提起江芙,桔子倒是想起别的人来。      “我跟叶萧来的时候,碧水和胡守信他们被拦在密道外面,后来我们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那儿了,也没有回军。他们不会让叶萧的人给怎么了吧?”      章珩眸中闪过一丝冷色:“他们不会这么容易出事的,你少担心好了。”      这人啊,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呐!      是夜,桔子在章珩信誓旦旦的保证下,怀着明天睁开眼已经赶路过半的美好幻想入睡。      待到天明时,一声尖叫惊得崖下蝙蝠四下乱撞。      “啊啊啊~~章珩,都是你害我,做梦也看见棺材啊!”      “你不是在做梦。”旁边有双手臂伸过来,拥住她,章珩那低沉的声音就在耳边:“我刚使用了缩地术,这里就是我们曾歇息过的悬棺热泉。”      桔子大大的抖了几记,抬头瞧着头顶曙色中只见轮廓,分外阴森黑沉的几口棺材,只觉得随时会有一只白骨森森的爪子从棺材里垂下来。      她又惊又怒,“章珩,有这样捉弄人的吗?你不觉得这样太幼稚了吗?回到哪里不好,非要到这鬼地方!感情你的大脑也被鬼迷了哇!”      用力一掰,把他手掰开,回头正要继续骂,却见淡淡曙光下,章珩双目微瞌,额上汗珠细密,满脸都是累。楞了一下,骂不下去。      章珩睁开眼来,笑了笑道:“真是对不住啦,我的法术学得不到家,只能送你来这里。此处地貌特殊,又有凶煞之气,借此地脉我才能作得了标引。”      桔子才知当日他刻意经过这里,还在此扎营,原来是做标引。不想他当日便已料到了今日之事。楞了半晌,不自然的别转头去,语气软下。“算了,我们快离开这鬼地方吧。”      章珩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我耗力太剧,恐怕还要歇息半个时辰。”      桔子听了,四下望望,回身来钻进他怀里,把他一个胳膊拿到自己肩上:“那边棺材少些,我们到那边去。”      章珩目中含笑,放软身体,任她半扛半搀的转移了阵地。两人不约而同都想起当日,围猎遇熊时的境况,心中一片温柔。      桔子“唉”了一声,“我当真想不到,原来你这般厉害,想当初,还敢背负了你去逃命。你心里,一定在嘲笑我不自量力罢?”      章珩柔声道:“我现在不也周身无力,正倚仗着你么?”      桔子沉默了一阵,“这个缩地术很损耗体力吧?”      “还好。”      “你……为什么明知前面是危险,还这般拼命帮我?”      桔子承认自己是有点纠结。叶萧不肯帮她回京,她理解他,却怨他。章珩不计得失助她回京,她却反而怪对方不劝阻自己。      “如果我劝你不要去,你会不会讨厌我?”      “会。”桔子答得干脆。      “如果我阻止你去,你会不会恨我?”      “会。”      “那么现在呢?”      “……”      桔子踌躇半晌,脱口道:“可你也不用什么都不说就陪我去送死啊!”      “有我陪着你,你怎么会死!”章珩的脸,前所未有的认真。淡淡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原来太阳已经悄悄升起来了。      桔子怔怔的瞧了他半晌,似是被那光芒耀花了眼,转过头去一番好揉,声音也不禁低哑了下去,“章珩,我对你没有什么好的,还常常惹你生气,你这样,我不知道怎么……”      “不知道怎么报答是吧?”章珩倚在岩壁上,眸色深深:“既是如此,我想与你一句约定。”      “什么?”      “假使有日,我有事冒犯了你,请你顾念今日之情,可否?”      桔子愕然,半晌方觉空气异样,苦笑道:“你我已是夫妻,难道我还会不顾念你么?”      章珩摇了摇头,低声道:“起码今日之事,我不是为了夫妻之名方才出手帮你。”      桔子觉得他说的“夫妻之名”这词分外刺耳,脸上一红,正要用语言岔开去。      章珩却自笑道:“如此便算是一言为定了么?”      桔子想了想,“好。”      章珩便在晨光中笑了起来,他笑得那般快活,桔子怔怔瞧了半晌,只觉脸颊发烫,赶紧转头去望天。望了好久,才发现自己竟然盯着一口棺材……现在这般盯着,竟然也觉得不是那么可怕了。      章珩的缩地术果真厉害,生生缩短了一半脚程,要不是标记不容易做,这缩地术又耗力极巨,说不定这十多二十天的路程,两三天就到了。      虽是如此,两人仍是用了前人未有的速度,仅仅用了五天时间,便到达了京城外百里的小镇上。让人惊奇的是,这个小镇流民满地,原来只有五六千人的小镇,现在多了四五倍不止,简直连街道上都睡满了人。      桔子心中惨然,战争,让多少人痛失家园。单只为了这个,就不能原谅战争的发起者。      章珩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这些人都是从京城赶出来的,这批人是最先出走的,走得最快最远的就到了这里,后来的应该陆续还有。”      “赶出来的?”      “不错,你看他们虽然满面尘土,但并无饥色,身上衣衫虽然污脏但并不褴褛,最重要的是他们并无哭哭啼啼,身上也背负包袱,显见得是有备而走的。”      “是皇上让他们离开的么?”桔子眼睛一亮,“她不想伤及无辜。”      “对了一半。”章珩道:“慕容翎把他们赶出城,一来是不欲他们涉入战火,二来把他们驱逐,不仅可以在大军围城的时候省下他们的口粮,更可把他们留下的养给用作军用。三来,把他们赶出城,变成流民,他们流离失所若是不能吃饱,说不定会抢城外的食物,那样一来,就变成叛军的麻烦了。”      他喟叹道:“此谓一举三得,就连我也有点佩服出这主意的人了。”      桔子皱了皱眉:“你别这样算计来算计去的,我很不喜欢。”      章珩挑眉笑道:“要是我装成什么都不懂,你是不是就喜欢得很了。”      桔子心中有点黯然,想起当初调戏那个拘谨害羞的章珩时的事情,心知好时光是一去不复返的,一时不再出声。      章珩见她不语,绝口不提这个话题,只叹道:“这样看来,慕容翎早有准备,李丹这回不容易得手。看来你的赢面大得很。”      “我有什么赢面?”桔子急道:“我们的大军还落后我们十多天呢。”      “我自有妙计,不过得我自己一个去布置。你就留在安全的地方等我回来。”章珩笑得意态飞扬,“只看你相不相信我了。”      “信,我自然相信。”桔子道:“只是你要答应我,保护好你自己,不要让自己身陷危险之中。”      “你担心我?”章珩眼眸带笑。      “我……”桔子不知道这一路来他怎么转了心性,不住挤兑自己,好像急着要确认些什么。      一句话在舌尖上打转,到底说不出,只说:“你替我尽心竭力的办事,我不担心你担心谁啊,驸马?”      “好,我答应你,办事之前,我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章珩笑笑:“既然这样,作为回报,你再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他墨黑双目迸射出星星亮亮的光彩,竟令人不敢逼视。      桔子突觉得紧张起来,连呼吸也不畅顺了:“上次不是已经答应过你了吗?你怎么没完没了的?”      章珩:“上回还上回,你自己说说,能混为一谈吗?”      “……”桔子认命,“好罢,你说,又要我做什么事?”      “请你全心全意的喜欢我吧。”      ……………………      桔子留在了那个小镇,小镇名叫白沙,因镇边有条江河支流,出产白沙而得名。      虽是难民遍地,但正如章珩所料,这些流民都是让官兵驱逐出来,并非到得家散人亡那一步,虽然仓皇,但犹有余力。流民来了又去了,过了一批又一批,白沙镇依旧清净如水。      桔子在白沙镇等了三天。      一路来的焦灼感,在流民带来的消息中,奇异的渐渐消退下去。      据说女皇料敌入神,早有准备,早在敌军还在数百里之遥便广贴告示,让民众离城。      又说守城大军由骁勇善战精通兵法的大将指挥,京城易守难攻,敌军必将无功溃散。      竟都对女皇充满信心。      桔子心里也充满信心。      既然皇上无事,想必众人也无事,自己终于是赶及了。      章珩既然说他可以办到,她就相信。      想起那日他临别时所说的话,想起他那灿亮如星辰的双眸,心里某处就漫漫的涌上一波又一波的暖流,生生不息。      他既然要她信他,她便笃信。      他要她安心等他,她便静待。      如此岁月,虽在乱世,堪称静好。      第四天清晨,桔子醒来,自去院子里水井边打水洗脸。这口井的井水分外清凉,用来沏茶也是一流,桔子总觉得用来洗涤有点浪费。      提起桶来,倒进盆中,“哗”的一声,激起晶莹的水花,清爽亮丽。      又是新的一天了啊。      突然院门传来一声惊呼:“公主,可找到您了!”      桔子正打第二桶水,手一松,“扑通”一声,舀了半桶水的木桶直直落入井底。她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水花,回头笑道:“碧水,你来啦?”    六十三、彼岸无花   碧水往桔子直奔过来,踏过地上的积水,溅湿了裤脚,她却浑然未觉。她的脸上,是如释重负,是欣喜若狂,是柳暗花明,于水穷处,看,一排白鹭上青天。      她骤然停步在桔子面前,有点不知所措的,有点畏怯的低声问:“公主,您无事吧?”      桔子收起眼中的复杂神情,微微笑道:“碧水,你能无事,真是太好了!”      碧水盈盈拜倒,声音带了哭腔:“奴婢罪该万死,竟然让公主身犯险境,实在死不足惜,请公主降罪。”      “你忠心护主,凭着一腔热诚找到了我,何罪之有呢。”桔子轻叹。      碧水抬头,见她一脸落寞,却看不出别的情绪,遂低下头去,禀道:“公主,奴婢得知公主有事先离大军,便想公主定然是想回京,故此一路追寻而来。虽然未能赶上公主脚步,却在这镇上意外遇到了一个人。”      “你遇到谁了?”      “顾眉顾大公子。”碧水垂头:“自公主出征后,顾公子又发病了,他自觉时日无多,想着离府休养。后来战事一起,皇上发下圣旨,责令百姓离城,他也便随着那些百姓出了城。只是他病体沉重,走到这里已是支持不住,只得在此将养着……”      说到这里,她语带凄声,哽咽道:“昨日我见到顾公子病体支离,已是油尽灯枯之象,可他还惦念着远征的公主,寝食不安,直到我告诉他公主救了太子,安全返回,他方才宽了心,但那副模样,看去也是……唉,幸好今日奴婢终于找到了公主……公主,难道您就不愿去见他最后一面么?”      桔子一路听她说下来,一路变色,听她最后一句,已是怒道:“什么最后一面,你这胡说八道的!顾眉他还不能死,他说过,要陪我看每年日出,月夕花朝的。这天下间的坏人全死光了,他也不会死!”      脚尖一抬,把放在地上木桶一踢,半桶水尽数踢翻,湿了碧水半截裤管。她一愣,眸中寒光一闪,到底忍住,没有一跃而起,而是任由那凉水沿着她裤管一路往上爬。      桔子蹬蹬蹬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道:“你不说带我去看他么?还不快来!”      碧水得令,急忙站起,抢在前头带路。      桔子在一家民居内见的顾眉。      一圈矮墙将院子与外面难民满地的街道隔绝开来,里头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一株老槐气须触地,都长成了根,地面是普通的麻石板,打扫得还算整洁,房子进门便是大厅,左侧是厨房,右侧是两间卧房。顾眉就在最靠里的卧房里。      桔子站在房门面前略微犹豫,想着绝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垂头丧气的样子,深深吸了口气,调整好脸上气色,泛起笑容,掀开门帘,便撞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卧房里侧有面大窗,糊着透光的白纸,顾眉就半躺在床上,斜倚着那面窗户,外头的阳光把院子里榕树的枝叶阴影投在窗纸上,也点点细碎的投在他的侧脸上,他只是那样静静的凝视着探头进来的桔子,目光淡静如春日软阳,夏午渊泉。      这般淡静的神色,竟带着一种不详的寂然,让她想及一种想要远离尘世的宁谧。      桔子强忍着心里的不安,与他静静相视。良久,泛起一个笑来:“你看,我刚好在这里,过来看你。”      她说得随意,似是恰好路过,嗅到邻居茶香,过来叨扰一杯。      顾眉宁静的眼神中便微微的泛起了一丝温暖的笑意,似是一波涟漪,静静静静的扩散开去,到底到不了唇角,他迅速一转脸,手中一条帕子紧紧捂住嘴,转折间,便是怵目猩红。      桔子只觉一颗心都要被他吐出来,顾不得再装淡定,扑过去便把他搀在怀里,拿手在他背上一番安抚顺气,只觉分别不到一月,他的肩胛骨都硬得硌手,瘦得实在可怜。      她心中呛然,一时想哭,却怕丧了对方意气,只得死死忍住。      顾眉喘息了半天,方才止住咳嗽,将那染了红的帕子掌中揉成一团,袖子中细细藏好,却抬头一笑:“我的肺症已转成了痨症,好不了了。”      桔子眼眶刷的红了,却骂道:“你说的什么丧气话!你还要每年陪我看日出的,你可别想就这样撇下我。”      顾眉只笑,那笑容却已是极惨然的了。      他是瘦得厉害了,昔日的风神如玉如今都变得形销骨立,往昔翩然一笑,不知迷倒多少少女,今日一笑,却只令人感到江河日暮。      桔子满心酸楚,再也忍不住,泪珠连串的滚落,只哽咽道:“都怪我没用,若不是我丢下你,又怎会……”      顾眉淡淡截断道:“公主,莫道我现在力不能及,便是身体无恙,怕也是不能再陪伴在侧了。”      桔子哭道:“只要你好起来,你要出府便出府,你要去周游天下便去周游,我再也不会那般自私的拘着你了。”      顾眉脸上露出一丝悲伤之色,稍纵即逝,他摇头道:“公主,你还不明白。唉,你我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我过去不知道,才会误入迷障,现在都知道了,怎还会继续执迷呢。”      桔子听不明白,“你说……什么……不共戴天?”      “公主还不知道么?”顾眉极低的道:“当年我父亲是被先帝诬陷的,欲加之罪成了我全族的无妄之灾,一族之人,除了我外无一幸免。这些,原都是为了公主你一句话,难道你都不记得了?”      这最后一句话问得非常低柔,桔子却听得毛骨悚然,瞪大泪眼瞧着他,不知如何应对。      “公主自从经历过一次生死之外,似是将前事尽都忘了,如今记得这件事的,大概只余下公主与慕容翎两人了罢。”      顾眉脸色惨白的发青,双目也有点发直,整个人似是一具活尸,不觉半点生气,只有一股极其幽怨诡异的情绪在空气中流动。      “这事我也不知,方会被你瞒了这么多年,还被你收入内院,成为你的……”他忽地一阵气急,拿不及手帕,只拿袖子蒙面便是一番急咳。      桔子见到一蓬鲜血喷到袖子上,如同烟花炸开,只觉魂飞魄散。只急叫道:“你要恨我就打我骂我好了,要不解气,拿刀子杀我也行,只不要急着自己。”      “打你,骂你?”顾眉缓过气来,只是淡淡一笑。他唇边沾了些血迹,衬得这笑容更是凄绝。      “你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了,若是让你就这样胡乱担了下来,想必你心里也不服气。我现在是相信了,那皇宫里的秘档你果然没有找着。”      桔子道:“皇宫秘档里确然没有了你家的那份,不过你知道的所谓内幕,有没有可能是有心人特意要你知道,其实却是编造来骗你的。”      她急切的说:“刘檎牺牲了性命找到了先皇遗诏,不过你相信吗?那个遗诏也是假的!所以这些事情,你千万不可轻信啊。”      顾眉只是笑,那笑看起来竟是冷绝心肺,看得人心惊胆战。      半晌他只道:“不要再跟我说这份秘档是假的,我倒是相信的。世上比这更荒唐的事儿还有,只是我从不相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已。”      桔子听他说得悲愤,忍不住问:“那份秘档写了什么?”      “秘档上只写了一句。”顾眉一字字道:“大燮青历廿九年四月,连城公主请嫁顾家次子顾东城。”      桔子脑中“嗡”的一响,顿时乱成一锅粥一般,无论如何理不清头绪。半晌问道:“那时……是你父亲拒婚了么?”      顾眉阖起双目,似是不想看她,只冷冷道:“此事连我也不知,大约只在宫内传过。随即我满门获罪,罪在谋逆,禁军突来抄家,在我家府柱底挖出五爪龙衣。”      “若说这是因为我想嫁你引来的祸,那么,那么……”桔子脑子乱成一团,“我怎会不出头替你求情?”      “你有。”顾眉打断道:“你留了我一命,还收入府中。”      桔子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呐,这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戏文里所说的恶霸仗势抢占良家少女?      这么说,当年李嫣不知抽了什么风,看中了这个京城第一公子,但是皇家不愿让他当驸马,总之是另有打算,索性抄他一门,只把这个公子留下给公主玩。      不,不,也许没有这么龌龊。也许只是出于某种权力的考量,顾家变成了权力的牺牲品而已。不过,既然皇室秘档上郑重的记下这一笔,连城公主的一句话,很有可能就是导致顾家灭门的导火索。      桔子的头越埋越低,只听顾眉极度疲倦的说:“我倦了,公主请回吧。往后……后会无期了罢。”      桔子被他激得泪雾纷纷,沉默半晌,咬牙道:“兴许真的是公主害了你,可是……你,你还记得我刚醒来那时,你带了琴到我房中,说了什么话?”      顾眉指尖微微颤抖,也不睁眼,只道:“我不记得了,过去的事情还提来作甚?”      “可我却清清楚楚记得,你说我从头到脚,没有一丁点儿像个公主,你提醒我皇宫不好混,让我早日抽身。”桔子忍不住一把握住他的手,只觉他的手好似冰一样冷,还微微发着抖,赶紧要把他捂热一般紧紧合着,怎么都不让他抽回去。      “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真心真意要待我好的人。那时我就决心,往后我也要待你好。所以我现在告诉你一件秘密,请你不要恨我。”      顾眉用力抽手,却敌不过桔子的固执,急道:“我不要知道你什么秘密,你的诡辩言辞,你道我还会相信么?不,我不听,你留给你自己听!”      桔子不理他,只顾道:“你那时猜得没错,一眼就看出来我不是公主。我确然不是,我只是一个孤魂野鬼,误打误撞上了公主的身。”      此言一出,室内一静。      桔子盯着顾眉凝固的表情,苦笑一声道:“你是贵胄公子,自幼家学熏陶,自然一眼就瞧出,我这般的粗陋女子,怎可能是个金枝玉叶呢。就算是装样,又怎可能完全装成另外一个人呢。”      顾眉紧紧抿着嘴,不发一言。      桔子叹了口气,缓缓把当日自己到这里来的事情挑主要的说了一遍。其中说到匪夷所思之处,只见顾眉神色终于有了变动。      她急道:“你可相信我么?”      顾眉沉默良久,忽道:“你把干系性命的秘密透露与我,是为了什么?”      “我宁愿你看我不起,也不愿意你恨我。”      “不恨你么……”顾眉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容又是悲伤又是绝然,只看得桔子心里一搅一搅的。笑毕,顾眉却说:“若是你能证明你曾有那番经历,我便信你。”      桔子整颗心陡然坠落,她是死后才有这番奇遇,可要怎样证明给他看。      顾眉凝视着她,眸中似蕴了整个黑夜般幽深。      “你……在那个世界,可曾听说过彼岸之花?”      桔子点了点头,“我听说过,也叫曼珠沙华,据说开在地界的那一端,看到的人都已死了,不能回头。”      “其实曼珠沙华有桩用处,它能知你三百年前三百年后各桩因缘。”顾眉低垂着眼,似是细数呼吸间每次眼睫的抖动。“我是将死之人,于睡梦中已窥过彼岸花数次。我身上的传世之宝灵玉,亦有通灵之能,你可敢以魂魄入梦,随我去一观这彼岸之花?”      桔子深深望着他,顾眉亦毫不相避的抬眸与她相视。他形状落拓,但眉目依旧黛青如墨,此刻平静无澜,却反显出一种豁然的坦荡。      桔子瞧了他半晌,深吸了口气,唤道:“碧水!”      碧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主,奴婢在!”      “替我守着院子,在我踏出房门之前,不许让任何人进来。”      “遵命,公主!”      下令之时,她的双目未曾离开顾眉片刻,她见到,自己唤出碧水名字后,顾眉眸色一漾,深了深,随即便恢复平静,继续与她坦然相视。      她瞧了他片刻,似要将他此刻模样铭烙入心,顾眉的目光却始终那般平静。一个似火,一个似水,却是默默的交缠良久。终于桔子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他的,低声道:“来吧。”      顾眉没有挣开她的手,身体往墙那边挪了挪,几乎是紧挨着那面窗户,缓缓仰面躺了下去。桔子瞧瞧他让出来的一半床板,明白了。不发一言的躺下。      两人并头而眠,身躯之间十指紧扣。      桔子渐渐觉得心跳得急了,身上也觉得热了起来,侧脸笑道:“这个样子,倒让我想起了,不愿同月同日生,但愿同月同日……”      顾眉忽低叱道:“你不会死的,莫要乱说!”      桔子被打断,反倒笑开了,“你还肯骂我,我就是把命给你,又有何妨。”      顾眉黑秀的眉毛蹙了蹙,再也不说一句话。也再不肯睁眼来看她。      桔子等了他一会儿,他始终一动不动的闭目躺着。渐渐倦意上来,桔子也陷入了朦胧之中。      直到她陷入梦乡之中,她还在想,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咳嗽,自己一定会忍不住跳起来,挣脱这一切。      可是到底是没有。      直到她朦胧入睡,顾眉再也没有咳过一声。      朦胧之中,她觉得周身湿腻,就连呼吸到的空气都是沉重潮湿的,睁开眼时,便见得好一场大雾。浓浓夜色中,本应伸手不见五指,但这雾弥漫开来,竟让四周都笼罩在纱帐之中一般,迷迷恍恍,掀不开,揭不掉的深重灰白。      她动了动身体,只觉身体轻盈得几乎没有重力,接触到的地面也没有实感,轻飘飘的。她试图往上跳,握住她的一只手紧了紧,不让她妄动,转头,便见顾眉慢慢的从浓雾中走了出来。      两人果真一起来了,双手从未放开。      桔子瞧着他,想说话,却发现声音都消饵在空气中,只能做口型。她问:“在这里说话可有旁人听到。”      顾眉不答,却回道:“我带你去看彼岸之花。”      他牵着她,一步步的迎向浓雾,穿入浓雾。      那雾浸润了周身,又凉又重,难以呼吸,直到穿过了好久,身上的还有一种湿透的感觉。      穿过了雾,便是恒远的黑。      桔子看不到前方,只看到一团黑,幸亏有顾眉牵着她的手,坚定的往前走。她便随着他,乖乖的,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这段黑暗而悠长的旅程,原本是令人不安而又恐惧的,但桔子心中反觉得奇异的宁静。就因为无声无息无形无觉,人的思想分外沉淀,那些仇,那些恨,那些纠结的情,那些激烈的爱,似都随着这虚空中的一步步踏过,被抛得越来越远。      她心中有种顿悟的感觉。      人生旅途向来短暂,你计较纠结也是一生,随遇而安也是一生,何必自苦。      正在感慨,眼前一点点的光亮起来,那光芒随着两人行进,越更耀目,光芒与黑暗,此消彼长,到了那片艳光夺人心魄的花海面前,彼岸之花发出的光芒映彻天际,头顶方圆哪里还见一丝阴霾。      两人面前是一道河,黑沉沉的,在光芒的映照下,愈发显得乌墨一般的死沉。      桔子瞧瞧脚下,又望望对面。      方才她只顾看花,要不是顾眉突然止步,她自个就会走进河里去。      彼岸花,自然是开在彼岸的。      要近看,就要渡河。      但过了冥河便没有回头路,他们还要走过去吗?      忽然间,欸乃一声,冥河中突然出现了一叶小舟,破开那乌墨的河水,朝两人而来。艄公身型瘦小,身上穿着蓑衣,头戴斗笠,看不清面貌,撑竿的手非常的小,暗处看来,怵目的白。      顾眉拉了拉桔子,上船。      如果说一路前来,桔子心中还有疑惑犹豫,经过了这么一段,已是不想计较。      就算从此不能回头,但世上能有几人,能亲眼看见这彼岸之花。单只这一样,这小半辈子,便已值回票价。      桔子自有桔子自己的智慧,与豁达。      她什么都不问,随着顾眉上船。      那船看着虽小,但两人踏上,却连晃也没晃一下。艄公竹篙一点,小船晃晃悠悠,往彼岸荡去。      眼看离彼岸越来越近,但那点距离,竟像是永远不达似的,不知不觉间,小船竟在冥河中央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顾眉握着桔子的手紧了一紧,桔子转头去看他,却见他的嘴型说:“在这里,她听不见。”      他的表情,他的态度,全都在这一刻松弛了下来。      桔子点了点头,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我知道了,我从来不担心。”      “我是要害你的。”顾眉的眸子闪了一闪。      “我知道你是被迫的,我相信你。”      “上次给你的药,你吃了吗?”      “被章珩扔了。”桔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真相。      顾眉点了点头,“那只是普通的药丸。”      桔子眼睛亮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害我的。”      顾眉脉脉的瞅着她,脸上露出温暖之色。他的气色原本灰白败坏,此刻放松下来,眼眸中奕奕光华流动,往昔佳公子的神采已恢复了几分。      但这脉脉相对的时光,没有过得多久,那站在船尾的艄公,突然上前,把两人牵着的手一扯,又把自己的竹笠一掀,露出自己不耐烦的脸来。      桔子与她一照面,整个人呆了。      这是一张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不,这是与李嫣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这个艄公,竟然就是李嫣。      连城公主的孤魂,竟在冥河上摆渡!      她像是偷东西被抓了个现行,急急忙忙松手,往后便避,几乎一头栽下河去。      一种占用了别人的东西又被现抓的感觉,让她无地自容。      李嫣目光炯炯的盯着她,天家第一公主的威仪,高挑着的柳眉,凌厉的气势。      她的嘴型很慢,一个一个字的变化,好让她看得清楚。      “本宫的东西,还给我!”      她的手,揪住桔子的胸口,令她难以呼吸。她的手反射性的把在对方的手上,却无力掰开,反抗的力气,随着勇气一起流泄无踪。      旁里插过一只手,压制住李嫣的动作。      李嫣脸现怒色:“顾眉,你敢拦我!”      “公主。”顾眉缓缓道:“您既然已可取回一切,何苦留难于她。”      “本宫就是看不得这样的贱人竟占了本宫的身体,占了本宫的位子,沾了本宫的男人!”怒气勃发的李嫣,用力挥开顾眉,腾出一只手掐着桔子的脖子,指间突然迸出尖利的指甲,欲要撕裂她的皮肤,口中恶狠狠道:“你要伤害我的丹哥哥,我不会放你离开!”      “公主。”顾眉的手再度覆在她手上,用力握住:“不要逼我破坏灵玉,请您松手。”      他的一只手搭在李嫣手背上,另一只手捏着那块引灵玉,垂落在船边,只要她顽抗,他便会松手,让灵玉掉入冥河。      李嫣瞪了他半晌,终于松开桔子。      桔子抓着自己喉咙,伏在船沿上不住咳嗽。      顾眉的手伸过来,轻柔的给她拍着背,如同她曾替他做的。      她回头看他,眼里因为辛苦蕴了泪,朦胧中,见到他无声的说:“这里是冥河中心,离彼岸其实已经很近了,你从这里跳过去,就能回到你来的地方了。”      回去?桔子的眼睛瞪大了。      顾眉用力的点头:“回去吧,远离这里的争斗,你去寻你的月夕花朝。彼岸才有你要的幸福。”他的笑容了解而温暖。      “那你呢?你要跟公主一起回去?”      “嗯,我是属于那边的人。”顾眉微笑着,给出这一个答案。      可是那一边,艰险重重,从今日一面,这个李嫣根本不是众口相传中柔弱可怜的模样,你今日这般要挟她,她若是还魂为公主,又怎会放过你!      桔子正在犹豫,顾眉拍在她背上的手忽然加劲,一块圆圆的东西硌到了她的背,一种触电般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她身不由己,整个人腾空而去,往彼岸的花海落去。      空中,正看到李嫣满面怒容,前来抢夺顾眉手中的引灵玉,顾眉毫无抵抗的把灵玉给了她,却趁她不备,返身翻下小船。      这一幕直让桔子看得目眦欲裂,胸中热血翻滚,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足一沾地,便借力猛的一跃而回,往顾眉落水之处追去。      也不明白顾眉落水那是无声无息,她之落水却是声势浩大,“噗通”一声,溅起人高水花,自此静寂无声的世界忽然出现诸般声响,平静死水的冥河涌起波澜。      她一路如同大石头般咚咚往下沉,黑沉沉的河底,竟也让她看到一袭青衣。她不管头顶河水荡漾,不管李嫣的惊声尖叫,只顾急促潜去,紧紧紧紧的揽住那袭青衣。      这个世界的权力金钱地位,所有所有,她都可以不管不顾,唯独这人间至情,她宁愿死,也不愿松手让它远飏。      顾眉似是落水时已晕了过去,僵僵的任她抱着,仍是没有什么重量,不费什么力气的往上浮去,眼前悠悠落下一个光闪闪的东西,桔子腾出只手捞了,觉得温温的圆润,便塞进嘴里噙着,手足奋力拨水,往上潜去。      耳端还不住听到水底李嫣绝望而惊慌的叫声,“我的玉呢?我的玉呢?我的玉呢?”      她不是贪图她的东西,也不是要夺她的玉,但她需要这个,护着顾眉回去。      对人无爱的小公主,对不起,我不爱你!      “哗啦!”一声冒出水面,梦就醒了。      她睁开眼睛,“噗”的一声吐出嘴里的玉,旁边有人高兴万分的叫:“李嫣,回来了?!”      桔子仔细检查身边躺着的顾眉,他的呼吸平稳,虽然还是双目紧闭,但看去是沉睡了过去,而不是气绝,便放下心来。      顾眉顾眉,但为了你,这般百般护我,替我打算的你,我无论做什么都值得!      方转头过来,展眉笑道:“对不住,我还是我,李嫣没有回来,让你失望了!” 六十四、图穷匕见   大燮皇宫。      慕容翎盯着桌面上那卷微微发黄的纸,瞳孔微微收缩。      先皇竟然留下遗诏,道出不足为外人道的惊天大秘密。她双手不停颤抖,为了将信将疑,也为了内心的恐惧。      自从皇城被围,由于早作准备,敌军被尽阻门外。原本有足够把握度过此劫,但这份遗诏的出现,却打击了女皇的信心。      此时此刻,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此遗诏放在她的枕边,而她却毫无知觉。若是来人不只留书,还起了杀意……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太子率兵反扑,围了京城,打着的是清君侧,剿国贼的名义,一连点的是朝中十多个得力大臣的名字,自然全都是女皇党。若是迫于压力将这些人交出,慕容翎以后就不用混了。幸好有高人在侧,早就作好了筹划,城内百姓火速逐离,城门紧闭,护军严阵以待。      李丹率兵杀到,见到这般阵势,知道先机已失,虽然急着进城,但也沉下气来徐图后进。这十多天来,两军斗智斗力,互相都在试探,攻守双方士兵倒是没有大伤亡。而今日这出现在女皇枕边的先皇遗诏,却很大的打击了女皇的信心,也无疑是对方的正式战书。      迟则隔日,快则明日,对方一定全力发动攻击。      慕容翎坐在案旁,死死盯着那份遗诏,眼神直要把那张黄纸烧出个洞来,却单单少了伸手出去再展开一遍的勇气。      字迹是触目惊心的熟悉,尤其那一撇,轻忽不失力度,有如豹尾,果然只有他才会这么写……可是,当年自己模仿他的字迹不也是连他自己也认不出来么?      印鉴确实是玉玺,这个绝对没错,但是能用那个盖在圣旨诏书上的机会也不少,就不许这张是另有机缘盖上的?      她一时承认,一时否定,心里搅成一团。      李丹才是自己孩子的提法,她完全无法接受。若是有人要送孩子来乱了皇室血统,送个女娃来济什么事?可是……嫣儿现在就很能干,自己还打算排除万难,往后把皇位传给她呢……      这时,女皇也陷入了自我纠结的死胡同里了。      突然,书房外响起了禀告求见的声音。女皇霍然抬头,眼神闪了闪,“快请!”      房门开处,一个身形消瘦,脸色灰白,五官平庸的灰衣男子走了进来,作势行礼道:“叩见皇上!”      慕容翎连忙道:“卿家免礼!快过来,朕正想找你看一样东西。”      灰衣男子凝目瞧着几案上那卷黄纸,双目中流露出极其奇怪的神色,脸上却仍是一片平静,没有丝毫波动。      “展开看看!”慕容翎疲惫说道,“今早,这张东西出现在朕的枕边。”      那人依言执起遗诏,展开细看,越看,眼睛内的神色越是复杂。      “你看朕该怎么看待这份东西?”慕容翎轻敲额角,实在困扰。      “还能怎么看呢。”灰衣男子淡淡应道,其实答了等于没答,不过他的行动说明了一切。他双手一分,“嘶”的一声,把珍贵的遗诏撕成两半,再一撤手,两段卷轴“笃”的一下掉地上了。      慕容翎目瞪口呆,惊道:“你!”      才说了一个字,定了定神,“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若这遗诏是真,直接可公诸于众,何必送来皇上面前。显然只是为了扰乱君心。”灰衣男子振振有词。      同时横脚一扫,把那份碍眼东西铲到墙角去。嗯,伪造得太成功也是麻烦,回头得想个办法把它烧了。      慕容翎闭了闭眼,“朕也知此事绝不可信,但竟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此书放在朕枕前,视御前侍卫如无物……”      灰衣男子笑道:“此事虽不好办,但只需精心准备,未必是神不知鬼不觉。”      他道声:“恕臣无礼。”几步踏前,转到几后,指着头顶屋梁,道:“请皇上抬头一观。”      “梁与屋顶之间搭有柱架,宫中的素有雕饰,请恕臣多口,不知皇上寝宫内雕的是什么花?”      这么一问,慕容翎倒是答不上来,一时思索。      灰衣男子已道:“依臣猜测,当还是先帝大婚时的样式——凤戏牡丹。”      慕容翎“啊”了一声,点头道:“确是凤戏牡丹。”眼神不禁远了。      当年,她身为皇后,躺在龙床之上,仰面瞧着那梁上的凤戏牡丹,那时心情之甜蜜忐忑,现今想起,竟是丝毫不减。      灰衣男子便道:“凤戏牡丹样式的房梁有一个特点,梁架必须中空,如此牡丹花瓣才能饱满立体,只因梁木就是那么粗,牡丹要开,自然得占了里面些地方。”      “依微臣所见,对方并没有潜入皇上寝宫,仅仅只是在恰当的时机,让收藏在房梁上的诏书恰好落到皇上枕上的。”      慕容翎来了兴致,“你快说说。”      “想来该是用丝线什么的悬着,然后放鼠只上梁,触动机关,把纸卷推下,丝线悬着纸卷,恰恰落在皇上枕前,丝线刚好崩断,皇上的凤枕上便只余纸卷了。”      “这假诏书以檀木为轴,重量不轻,要控制丝线断落的时机,非为难事。皇上可令人仔细查看梁上,当可发现机关。”      慕容翎点点头,放下心事,不禁露出一丝笑容:“很好,刘卿家,你果然机智过人,朕没有看错人……”      她话还没有说完,房外突兀的响起一阵尖笑。      灰衣男子反应迅速,用力一掀,几案四脚朝天,“砰”的一声压在地板上,与此同时,嗖嗖几声,几案周围五尺之地,自地底升起碗口般粗细的铁条,迅速抵上屋顶。又是“啪”一声巨响,铁器相击,却是屋顶落下一片平平铁网,跟铁条交接一起,形成一个大铁罩,把两人罩在中间。      等到防备完善,那灰衣男子方才冷声道:“谁在外面鬼鬼祟祟的,还不滚出来面圣?”      显然被这一系列的防御措施弄得有点措手不及,那个声音隔了一会儿,才冷冷道:“原来是死鬼刘少卿,居然让你从地底爬出来啦!”      那灰衣男子被拆穿身份,也不再遮掩,顺手撕下脸上一层薄薄的面具,抛在地上,露出一张白得发青的尖脸,灰色的眼珠冷盯着门外,冷笑道:“对上你这种人,就算是掉进地狱十八层,我也还是得爬起来会你一会。”      外头那人嘿嘿的干笑了几声,突然间,罩住房中两人的铁罩火花四溅,好像燃起烟花似的,噼噼啪啪好不炫丽。      刘檎冷冷道:“忘了替阁下介绍,这寒铁所铸的铁栅,重达千钧,水火不侵,虽绝世锋锐不能破,再加上八方各有一柱加了神磁之力,就算是暗器,也是打不进来的。”      说话间,慕容翎的手在那翻到的几案下已摸到机关,通知御林军立刻赶来护驾。      那人发现对方果真防守得滴水不漏,不禁有点焦躁起来,他内力深厚,察觉卫士往这边而来,当即下了决断。      慕容翎跟刘檎避在铁罩之内,原本还有点担心这罩子能否扛得过武林高手,但见对方无计可施,渐渐放下心来。刘檎更是故态复萌,只想出言讽刺对方几句,忽然眼前一花,房中已多了两个人。      两个都是熟人。      还都是女子。      一时间,罩内两人还以为这两个是人质,被坏人推下来的。慕容翎见到桔子软绵绵的在地上伏着,不知是死是活,更转头去瞧刘檎,霎时间竟闪过个念头,想开了罩子把桔子拖进来。      刘檎脸色微变,但却很坚决的摇了摇头。      却见桔子身边站着的碧水竟也不去扶起主子,兀自站着,尖声笑道:“慕容翎,你的宝贝女儿在这里,你不出来看看她么?”      她一出声,铁罩内两人脸色都微微一变。      刘檎冷笑道:“原来是你!公主身边一直潜伏有奸细,只是都以为是男子,却没人疑你,竟让你混了这些日子!”      “碧水”目露凶光,“彼此彼此!刘檎,你装死不也是很擅长么!”      “明人眼前不说暗话!你们要保皇位,就等着绝后罢!”“碧水”双眉竖起,娇俏的脸顿时变得奸恶无比。      她一伸手,掐住桔子的脖子拎了起来,桔子四肢软软垂下,腿脚无力,只是拖在地上,原本耷下的头被她这么一拎,颈子往后一拗,几缕散发掠过苍白的脸,紧闭的双目失色的双唇显得格外脆弱。      慕容翎盯着失去知觉的桔子,霍然站起。      刘檎这时却冷冷道:“想要以公主一命来换皇上一命,你未免也太过天真了!更何况,这个女子根本就不是本朝公主,你抓着的不过是个贱民!妄想以贱民之命辱没尊上,你这是丧心病狂!”      他神情不屑,视线冰冷,锋利的话好像冰刀一样,毫不留情的连发往对方飞去。      “碧水”脸上没有变色,眼角却一阵颤动。      这时御林军已蜂拥而至,见此情形,都不敢涌上,只在门外唤道:“皇上?”等她下令。      “碧水”手底下一紧,便见桔子软瘫如同布偶的四肢搐了一搐。      慕容翎脱口道:“慢着!”      刘檎却道:“皇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等贱民女子的性命,与大燮江山相比,不值一谈!御林军,还不快快上前,将刺客擒下!不必生擒,乱刀分尸!”      “碧水”眼神一寒,喋喋尖笑道:“很好,很好!我先宰了这金枝玉叶的身子垫底!慕容翎,你今年才不过四十二,年寿不高,大可跟这位刘少卿生下几个龙种,养得十年八年待你驾崩,正好登基!”      “大胆!”慕容翎暴怒了,终于下令:“格杀此人,品秩立升三级!”      “碧水”见谈判破裂,正待下手捏死桔子,再拼杀出去,忽听一人说道:“莫要动手,我助你冲出去!”      那话声远远传来,但说到最后一字时已近在咫尺,只听“叮叮当当”刀剑坠地声不绝于耳,外头密密围着的御林军纷纷倒地,好似被犁过一遍地一般,往两边分开,现出当中一条大道。      一个白衣男子,袍袖飘拂,当道疾来。      “碧水”眼神一闪,笑道:“好徒儿。”      这一声唤出,铁罩内两人几乎厥倒,此人居然是逆贼的徒弟,公主,你挑的好驸马!      章珩匆匆赶及,衣衫破损了数处,发髻也乱了,形状虽然不整,但双目一瞥“碧水”掐在桔子喉间的手指,神情便宁定下来。居然也笑了一笑:“徒儿救助来迟,请师傅恕罪。”      “碧水”点了点头,以示嘉许,道:“我先走,你断后!”身形一动,挟着桔子便要施展轻功。      她身形方展未展,正在蓄力之际,忽觉掐着桔子的手虎口一麻,她条件反射的松了松手,拎着的那具原本软绵绵沉甸甸的躯体突然变直变活,好像游鱼一样一扭,从她手底脱了开去。      她心知不妙,这已是她现在最大的挡箭牌,顾不上奔逃,生生憋着刚提到一半的气,未及回身,横臂便挥来一掌。      桔子方才一直在装死,听到章珩赶来,心知他必定是来救自己的,虽然被他两人师傅徒弟的对答雷翻,但心底仍存着对章珩的一分信任,故此早绷紧神经,只待扣在自己喉咙的手稍稍一松,便全力挣开。      她方得了半秒自由,便听得脑后风声,章珩惊呼:“趴下!”她不用回头都知道是那人又来抓她,章珩的提醒跟掌风同步而来,她也来不及消化反应,只觉得这个角度的攻击无比熟悉,条件反射之下,竟然也不回头,便直接使出江菱曾传授给她的那一招。      先格,再拨,后掏!      这三段式不枉她练过千遍以上,此刻使出来直如行云流水,流畅无比。      先一“格”,便止住对方攻势,虽然手臂立刻发麻,但随即不费劲的“拨”已顺势使出,对方的手果然被她拨于脑后。这时只要她轻轻往前一跃,便能脱离险境,所以说,最后那个“掏”实在没有必要。况且当日训练之时,江菱非要她角度精准,上一分下一分都不行,试问谁人的身材一样,这随手一掏,多半是摸空。但是这招桔子练得滚瓜烂熟,怎么可能刹住车,于是最无用的“掏”便反手施了出去。      章珩那担忧的脸已近在咫尺,桔子朝他笑笑,正要抽手扑进他怀里去,笑容突然僵硬。      一声闷哼之下,她那毫无目标的一掏,似乎抓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桔子的脸色立即变得非常古怪,她惊讶无比的转头,瞧着那个虾子一般弓起身体的人,囧囧有神的惊叫:“你是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狐狸VS腹黑,嘿嘿嘿~~~ 六十五、死不相谅   虽然“碧水”对章珩不请自来突然出现抱有戒心,但显然还是低估了他的诡计,再加上桔子装死很有一套,竟大意让她逃脱。他虽自忖身手不错,抓回个把不懂武功的人小事尔,却不料桔子力大无穷,还突出奇招。      那快捷无比的一格一拨一掏,端的快如闪电走势诡异,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已教桔子辣手催花,牙龈咬至出血才把那声嚎叫闷在喉咙。      就是被桔子这么猝不及防的一搅,他再想抓人,已是迟了。      御林军见到对方现出破绽,立刻涌进屋里,刀枪对准那尚未直起身的人,团团围住。      章珩长臂一伸,捞着桔子的手腕,使劲一拉,把她接到怀里来,拥着那副温暖柔软的躯体,他只觉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跃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当他回到那院子,发现人去屋空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情。      他着着反攻,对方却始终占了先机。虽则对方是授业之人,他翻不出他的掌心去也是寻常,但这回他输不得。一路强压着恐惧不安,咬牙重头谋划,直到现在,方才让他赶了上来。      无论怎样,终究是平手了。      只要桔子在自己怀里,往后的事,他无所畏惧。      桔子靠在章珩怀里,虽然对方又是僵又是颤,她却是没有丝毫不适,犹自沉浸在方才那一触的惊吓中。      居然是男人呐……      居然就这样被自己抓到,还抓了个正着……(>_<)      那个明明一点用都没有的招式,不,是换了个人就不管用的招式,原来是专门为了他设计的呀……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你,你是江菱的什么人?!”      尤自弓着腰的人缓缓直起身来,众人眼前一花,发现他已换了一张面目,原本平平板板毫无表情看过就忘的路人脸,此刻额上滚着细密的汗珠,显出几分生气。      桔子与铁罩内的慕容翎几乎同时认了出来。      “圣女!”      “圣女”冷冷一笑,抹了把汗水,往地上一挥,瞬间又换了张面皮,这回仍然是一张瘦脸,五官算是清秀,斜挑的眉眼却显出几分吊诡。这次就完全是张男人脸了。      慕容翎又是忍不住道:“王澜,你还没死!”      王澜是一个上通天道下知阴阳的异人,招灵辟邪,奇门阵法之类旁门左道的东西很是擅长。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已经呆在宫中,只是一直未受重用,偶尔宫殿改建,或是有什么夜半异声的小事情才会找他处理一下。等到先帝登基,更是正眼也没看他。      先帝私下封他四字——“心术不正”。      后来找了个由头,把他火焚死了。      想不到此人竟然没有真的死去,还装扮成别的人,潜伏在宫中。      慕容翎想起这个苗疆圣女进宫已经十多年,虽然自己不喜巫蛊,一直不曾怎么用他,但到底这么个对皇室怀有仇恨的人待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虎视眈眈十多年,想起来怎会不害怕。      桔子不知道王澜是什么东西,却突然觉得刚才那个问题对方已不用回答了。这人跟江菱一样喜欢装神弄鬼,扮女人都很像,曾经还都装过圣女,多半就是江菱的师傅了。她想起那日江菱见到他,老鼠见猫一般逃了,又想起江芙说过的话,心里不安起来。      “你把江菱怎么了?”      “嘿,孽徒,还能怎么办!”王澜目光一狠,五指箕张,做了个抓紧捏碎的动作。      “方才那一招,也是他教你的吧?”他料事如神。      桔子正在为他上一句话心悸不已,这时也顾不上回答。      王澜却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他资质算不得上佳,却是我徒弟中最机灵的一个,竟然差点就脱出我控制了……嘿,他一直想知道我是男是女,方才创出这一招的吧。”      桔子还在沉浸在大狐狸被宰的沉重中,被这么一句冬雷震震刺激得几乎吐血。      就因为想知道师傅性别的怨念,又知道这个人离自己很近,才逼着我学那么变态的招式么……      她赶紧回头问章珩:“章珩,你知道他是男人吗?”      章珩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摇了摇头,“我又不喜欢他,他是男是女,与我有什么关系?”      有句话,他忍了忍,没有出口——我只要知道你是女子就足够了。      这时慕容翎蓦然发令:“来人,把王澜给朕抓起来!”      王澜脸上露出不屑的笑意,袍袖里突然涌出浓浓的烟雾,两人相对也不见人影。刘檎叫道:“快闭气!”      章珩的声音却斯斯然传来:“这只是遮掩行踪的艾烟,无毒,无毒。”      众人紧握兵器,提高警惕站好岗位防止对方逃脱。不想等白烟散去,那王澜还站在原地,脸上走马灯一般变着颜色。      章珩这时说:“师傅,这宫里各处,都教我种了铁脚仙,还有宫墙之上,也贴了禁空符,只怕你的飞天遁地之术,今日里使不得了。”      王澜脸上神色变幻,突地一笑:“好徒儿,教你这么多东西,你今日也使得比师傅好了,看来我大可以放心,不怕我门下无人了。”      章珩却道:“学习这些东西,初时是为了好奇,后来却是为势所迫。此中情状,师傅当是比旁人都清楚了罢。师傅要的传人,是心思朴拙宛如璞玉的,绝非我这般喜欢胡思乱想的类型。徒儿今日不得已,以你当日所授困你一时,不过为了要你一句承诺,若是师傅答应,我便辟出生路,放你离开,师徒之义,今日一绝。往后我亦绝不再用你所传授的东西,你亦无须担心我会再算计于你。”      这话一出,同时招致四面八方不同意的眼神。      慕容翎首先道:“此人居心叵测,朕决不能放过!”      刘檎也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章珩搂着桔子的手紧了紧,不动声色的低头问:“桔子,你觉得呢?”      桔子看看王澜,低声道:“只要他以后不再害人,就随你心意罢,毕竟是你的师傅。”      章珩禁不住弯唇一笑,几乎忍不住要埋头亲她一口。      王澜这时却哈哈哈的大笑起来,“好徒儿,你要为师答应些什么?是从此绝不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是就此退隐江湖,自此天下再无王澜这个人物?”      章珩却道:“不敢,徒儿只是斗胆,想让师傅息了复仇之心,自此还天下一个太平。”      “你不为自己求命,却说这不着边际之语,不觉自己太虚愚了吗?”      章珩道:“生死有命,我的性命,不劳师傅担心。更何况……”他笑了笑,“师傅连天下都恕得,难道还在意我小小的一条性命么!”      “好徒儿,好徒儿!”王澜陡然哈哈大笑起来:“得徒如此,夫复何求!你可知我平生最得意之事是什么?好徒儿,就连你也不知道,就是乘着一只蝴蝶还是毛虫之时,把他六亲断绝,置于罩中用心培养,当它破茧化蝶之时,再把它翅膀撕下,教它知道,它之挣扎努力不过是水月镜花,不过是一场赏玩。”      说完,他得意的斜瞥着章珩,准备欣赏他精彩的表情。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脸平静。      章珩的脸上一片平静,甚至比平时还要平静得多,他冷冷道:“我早就知道了!”      “你怎么会知道,不可能!”      “从某一天开始,我突然发现,对我好的人都不在了,只留下了你,师傅。我见过杜鹃把蛋下在人家鸟巢,小杜鹃长大,把同巢小鸟一只只推落,只为独享宠爱。更何况,师傅,你对我的好,从来都是有条件的……”      他闭了闭眼睛,随即睁开,笑道:“如果说,我刚开始的苦学,是为你所骗,后来的苦学,却是为了脱离你的控制,这样,是不是比较容易接受呢?”      他竟悠然道:“这个世上,绝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师傅,这还是你教我的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笑,眼神温和,最是曦和一片的表情,但桔子却感觉到他的身躯颤抖,自内而外,不由自主的颤抖,似有一座火山埋在体内,正要爆发。      她忍不住反手圈着他的腰,紧贴着他的胸膛,低声道:“章珩,你还有我。”      章珩身子一凝,颤抖慢慢的停住,环着她的手紧了又紧,隔了良久,才听得极低一句,“嗯。”      王澜突地从怀里摸出一枚金铃,凑到嘴边便吹。众人还以为他在示警招呼同党,不料那铃竟是哑的,吹来吹去,没得半点声响。      这种情形桔子最是熟悉不过,“哎呀”一声,“他在召唤小白!”      “凌霄不会来的。”章珩悠然从袖中摸出另外一个金铃。说也奇怪,他也没什么动作,此处也无风,那金铃一脱离他衣袖,却“叮铃铃”的自己响了起来。      “师傅,凌霄师弟的铃在我这里。”      王澜呆了呆,突然间身体一震,爆发出一阵狂妄的笑声。慕容翎喝道:“来人,拿下!”      王澜身子一转,洒出一圈黄色粉末,靠近的御林军立刻流泪呛咳,不能视物。然而御林军训练有素,失去战斗能力立刻退后,后面立刻有人补上,依旧围得滴水不漏。      章珩摇头道:“师傅,无谓作困兽斗。”      王澜哈哈大笑,笑声仍然得意:“我怕什么,我有个天下第一的徒儿!”      章珩道:“你不答允我,我是不会助你的。”      “你还敢跟我讨价还价?看看你抱着的人吧?”      此言一出,章珩怀中的人身体一震,生生喷出一口血来。桔子也只是觉得喉咙痒,咳了一下,不料竟呛了口血出来,她也吓住了。      章珩出手如风,手指好像蜻蜓点水一般在她脸上扫过,顷刻间已翻看了她的眼皮,舌根,都看到了淡淡的蓝点,一时间,他脸色冰寒,连四周的温度都降了几度。      慕容翎忍不住问道:“嫣儿,你怎么了?”      桔子觉得自己还好,那口血吐的突然,简直比吐痰还顺当,就是章珩也来玩刘檎那套,让她觉得事情有点严重。便拉了拉章珩道:“我没事……”      话没说完,便觉心脏好像生生被人戳了一刀,忍都忍不住的惨叫出声,小脸顿时青了。      王澜洋洋得意:“好徒儿,你看为师这次施的蛊如何?我刚才已经催动她体内蛊虫,那血蛊正在挑她的内腑中好吃的啃,你大可慢慢欣赏小公主辗转悲啼的模样,为师也是很期待的。”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变色了。      慕容翎先喝道:“停手!”      刘檎却沉着脸道:“皇上,关心则乱。”却对王澜冷声道:“今日若是交出解药,放了你!”      王澜理也不理他,只盯着章珩道:“好徒儿,你没有选择,先助为师脱离此处,为师便阻止蛊虫动作。来日的事情,来日计议。”      桔子知道此人阴险无比,今日受他要挟,往日定然不得翻身,强忍着眼前发黑,拉着章珩喘息道:“别理他,我扛得住。”      章珩瞧了瞧她,却慢慢掰开她的手。双臂一使劲,把她打横抱起,几步走到铁罩面前。      慕容翎心里很是矛盾,爱女性命危在旦夕,但她却不知信此人不信。      章珩开口道:“请皇上庇护公主。”      慕容翎略一犹豫,恢复决断,回首:“刘卿家,开罩。”      刘檎眼中闪过诸般复杂神色,最后却是缓缓摇头,“不!”他只说了一个字,便闭目寒白着脸,再也不发一言。这么简单的一个答案,却似比他数月来苦心造诣一番谋划还要辛苦得多。      章珩忍不住仰天大笑:“刘檎,好!要是你今天开了这罩,我倒是看不起你了!现在我就把公主活着交给你,你给我看好了,不然你就算到了十八层地狱,我也要把你挖出来鞭尸!”      说毕,竟就把桔子直接搁在铁罩外的地上。      桔子觉得他身上隐隐透出一种决绝之意,心里知道不妙,只要拉着他,但就连小指头都动不了,想要说话,吐出来的只是血,只能紧紧闭嘴,眼前阵阵发黑,她只恐自己激动之下晕过去,只能拼命让自己放松,尽快平静下来。      王澜挑着眼睛盯着章珩的一举一动,此时笑道:“好徒弟,想好了吗?”      章珩点头:“想好了。”说着便挽起衣袖来,现出左臂,他看似文秀,这么一袒臂膀,却只见他肌肉结实,颇有武人风范。      王澜眼神一闪,“很好,你准备用血雨苍茫么,这确实是解铁脚仙的好办法。”说罢便要转身,准备施展他的遁地之法。      此人奇门左道的东西很是厉害,但身体条件有限,武功却始终不能练至上乘,章珩针对他的弱点布阵,让他不能施展奇术,刀枪林立之下,他是无法突围的。不过他现在信心满满,这个徒儿本事比自己大,而自己一直把他控制得很好,现在也不例外。      说到底,人除了仇恨这种感情以外,其余的都会变成你的弱点,实属多余。      这个徒儿心思很深,人也敏锐,就是心太软。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他,就算天赋异禀,身怀绝技,也不例外。      不想章珩却只是淡淡一笑,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精光闪闪的匕首,往自己裸 露的胳膊扎了下去。鲜血溅出,却不是如王澜所料那般作法挥成血雨,而是好不迟缓的持匕逆剖而过,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他已剖至肩膀处,匕首在探探搅搅,不知在找什么。      他脸色苍白,额上冷汗滚滚,但目光充满坚定,嘴角竟然微微噙笑,好似在拿自己身体在做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似的。      王澜察觉气氛有异,回头一瞧,脸色骤变,随即又强作镇定道:“好徒儿,心蛊是找不到的。”此言一出,他脸色变了数变,已跟地上的泥土没有什么区别了。      “哦,原来是心蛊。”章珩停止了动作,淡淡道。      忽然间,匕光一闪,匕首竟已抵在他自己心脏处。      王澜:“你……你……”      “蛊主不除,蛊毒难解。”章珩悠然道:“幸好你告诉我,我身上中的是心蛊,子蛊一死,母蛊也会跟着送命。这是唯一一种反噬比施放更厉害的蛊毒,不想师傅竟这般厚爱,徒儿自当珍惜。”      “珍惜”两字出口,匕首尖抵入心口半寸,顿时衣襟便已染红。      王澜瞠目道:“我……就是不相信你不怕死!”      “死……自然是怕的,可要是她为了我而死,甚至死前还不肯原谅我,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章珩回头向地上的桔子,“我须得告诉你一件事,不然恐怕往后再无机会。我就是路飞云,我也是章珩,这副丑脸便是我本来面目,但我小时受他妖言相惑,吃了他的蛊,可以褪去脸上胎记疤痕……我只得此事相欺,往后再不会,唉,也再无机会欺你瞒你,你可能念在这一路相扶之情,原谅我么?”      桔子听得一口气上不来,气血翻涌,顿时疼得七荤八素,脑内嗡嗡作响,只是一个接一个滚雷的打。      他说他就是路飞云,天呐,我梦想成真……咳,是噩梦成真……      路飞云被我强娶了,当了我家驸马……      桔子想说话,不知道说什么。      原谅他?可他那般可恶……      不原谅他?咳,这都什么时候了……      不不,怎么这么像交待遗言,好像自己说原谅他,他就会接一句心愿已了似的……      她瞬间下定决心。深深吸了口气,生生压下喉咙一股腥甜,大声道:“路飞云,你骗我,我不原谅你!”      她也实在没有料到自己这么使劲开口,加上室内静寂,竟是震得大家心里发跳,人人听得清清楚楚。      章珩难以置信的回头,盯了她一眼。桔子觉得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若要说出口来,定然是这么一句——我都这么惨了,你还不原谅我?!!!      她心里一酸,收拾所余无几的精神回瞪回去。      我就是不原谅你!你敢去死试看看,看我还理不理睬你!      章珩猝然转回头去,再也不看她一眼,背影看上去很是受伤,惨然道:“师傅你看,徒儿这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手上使劲,把插在心口的匕首拔了出来,再度用力,却是一戳而下。      桔子躺在地上看得清楚,这招式之猛烈,竟是有去无回之势。      章珩,竟为了她一句话,就要自杀!      她吓得心脏骤停,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生生晕了过去。 六十六、尾声      朦朦胧胧中,桔子听到有人跟自己说话。      “皇儿,你对朕一片赤诚,朕往后也要好好待你……你别担心,王澜已经死了,叛乱也已平了,没人能威胁我们了……”      “皇儿,左相的公子醒了,好像记不起人了,不过朕知道你喜欢他,扣着没放。他现在还是罪臣之子,虽然上次你替他讨了姓名,可朕只允了他当平民,没有允他别的身份。现在他还收在你府里,等你醒了,你自去与他说,要是他不愿留下来,便得送进教坊当乐师去,依朕看来,他只是跟你闹别扭,现在托言求去而已。你要舍不得他,就把他留了,朕给你撑腰。”      “皇儿,那个叶萧,听说你受伤晕迷,竟然自己投来京城要见朕。这家伙是只白眼狼,枉朕费了那么多米粮养了他十几年,他现在居然借兵给李丹来杀朕,哼!不过朕倒是有几分认同他,换着是朕,受了这十年耻辱,怎么都得讨回来。只是他干得太不聪明,若是要报仇,大可以等他登上皇位再来,现在这么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半桶水瞎晃荡。这种虎头蛇尾有勇无谋之人,朕原本瞧不上眼,但他居然又来一招自投罗网,居然说自愿领罪,只要见你一面。唉,朕不得不说,这家伙傻到骨子里去了,但也傻得可爱。也罢,朕也把他扣起来了,等你好了,像以前那般收到院子里玩好了。这家伙自以为是头鹰,傻的那样儿,根本飞不起来,顶多是只孔雀,收进院子里,让他自己开开屏就好了。”      “皇儿,你的驸马,咳,那个章珩,倒不好办。原本他是王澜一伙的,又想协助王澜逃亡,这谋逆罪就算诛九族也不为过,可他后来倒是向着你的,竟跟他师傅拼命,弄得两败俱伤,现在还没醒来。这事朕也觉得难办,何况他现在人没醒,想办也办不成。幸好他的家人并不知情,这事要瞒也不是不行,当日书房里所有人朕都让封口了,只是此人野性难驯,皇儿你真的不要考虑换个驸马?”      “皇儿,其实刘少卿没死,上次是他施计占了先机,这次叛乱有惊无险,多亏了他。朕觉得他虽然心肠刚硬了些,但也算是个好孩子,看他对你也很有意思,皇儿要不要考虑一下?”      “皇儿……朕跟你说了这几天话,你怎么还没有醒?太医说你身体无恙,只是神魂不安,这世上还有何事让你不安?你快醒来,朕替你作主,什么顾家公子,章驸马,刘少卿,你喜欢哪个便要哪个,朕都替你作主……你倒是快醒啊!朕真想再听你喊一声娘……”      桔子迷迷糊糊中翻来覆去的听得这些话,脑子里浑浑噩噩的,都不及消化,只是觉得眼皮有千斤重,怎么都撑不起来。心道:皇上,我不是不想醒,实在是醒不来,唉,你就让我再睡一下吧。男人那般麻烦,我醒了还要处理他们,我可不可以不要醒。      说实在话,慕容翎说的那些安慰话,宽心是让桔子宽了心,却更令她起了撒手不管的心思。这几个人纠成一团乱麻,她恨不得变作一把剪刀,一股脑儿都绞了,省的现在纠结得肠子都扭成了麻花。      朦胧中又有人来,似乎有人咳嗽一声,那咳嗽声很是熟悉,桔子听得好笑,此人一向冷面,惯常喜欢笑得阴风阵阵,桔子纠正他多次,结果他每次心里不爽想阴笑的时候,就会咳嗽两声以作掩饰。以前倒还没觉得这般明显,现在他死而复生,这习惯,桔子倒是觉出分外明显。      一时间,她心里好似春风拂过湖面,涟漪荡漾。      这次还真是倚仗了你……虽然你诈死骗我,害我难过,最后又不愿意开了铁罩救我,可是,可是……刘檎,你还活着,这已经足够的好。      只听刘檎低声跟慕容翎说了些什么,慕容翎回到床前,跟桔子说了几句话。      “皇儿,李丹出卖国家,谋朝篡位,罪大恶极,原本该判极刑。但朕想着到底养育他一场,赐他一杯鸠酒,不想他竟借口说有秘密要告你,迟迟不肯领罪。朕现在是再也容忍他不得,这就着人去助他解脱,皇儿你莫急,朕猜想他的所谓秘密,不过是托词延命,不听也罢。”      什么?李丹要被处死了?!还有大秘密要告诉自己?      桔子不知身上那里来的力气,“啪”的睁大眼睛,冲口叫道:“不要杀他,我醒了!”      慕容翎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回头却盯了隐在帘幕后面的灰色人影一眼,眼里是“你又说对了”的表情。      “皇儿,你身体大病初愈,情绪不宜太激动,若是执意去见那李丹也行,须得答应朕几件事。一是不可听信他的谎言;二是无论他说什么秘密,都切切不可激动;三是不必顾念什么情谊,他出卖国家引你离京的时候,可没讲究什么手足之情。”      桔子一一答应。      穿戴停当,出来却见到刘檎候在外间。看上去毕恭毕敬的样子,实际上一双冷冰冰的灰色眼早就带了丝笑,肆无忌惮的把她由头到脚的打量了好几回。      “公主等我一下,等我辞了皇上,陪你走一段。”      桔子便在门口等了等,见他干脆利落的辞了女皇出来,熟捻得竟似一家人般,心道经此一役,这家伙竟然登堂入室了,看来皇上还真把他当女婿了。      刘檎走在桔子身边,桔子只等他解释当日装死的话,不想他提也没提,第一句却是:“皇上说了那么多,你都没醒,抵不过我告诉她的一句话。”      桔子瞪大眼睛:“什么话?”      “李丹快要死了,你好快醒,不然赶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切~。”桔子不屑转头,“皇上才不会这么说。”      “皇上自然不会鼓励你去看他,而是会说,要是他这就死了,你也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了。”见到桔子瞪他,立即补充,“上回!”      桔子不满:“我自己怎么死的,我自己不知道,你倒知道?!”      就是看不惯他的狂妄样,但心里也隐隐信了,李嫣的离世,跟李丹脱不了关系。上次从冥界回来,九死一生,王澜也就又惊又喜的认为是李嫣小公主回来了,待知道还是她,气恼的恨不得立即把她给宰了。      她怀疑碧水却是她在白沙镇找到自己之时,明明自己行踪隐蔽,章珩还在院子周围布下阵法什么的,总而言之,一个普通人,还是普通宫女怎么可能找到自己。而且联系前因后果,顾眉似乎有好几次都以身体为由,把碧水请去照顾她,碧水虽然在人前表现得那是温柔体贴,但顾眉却是被她照顾得越来越虚弱……她还真是笨,那么明显的暗示,她居然这么久才懂!      幸好最后还是从他手里把顾眉抢救了回来,不然……      嗯嗯,当时装扮成碧水的王澜,见到醒来的是她不是李嫣,气恼得连装样都忘了,直接就抓她进宫威胁慕容翎去了,当时看他,怎么都有种气急败坏的样子。      换言之,他很期待李嫣活回来,而不是自己,说不定李嫣真的与李丹之间有什么协定联系,总之,是自己这冒牌货不具备的价值。      果然,刘檎缓缓道:“连城公主的死自然不会这么简单,叶萧就算妒忌之心再大,也不可能亲手把人扼死,公主喉头那个指印,我不巧亲眼看过,根本不可能致死的。”      桔子目瞪口呆,半晌咳嗽一声道:“你怎么看到的?”      “费了很多功夫,潜入公主灵堂。”      桔子只有瞪眼的份儿,这公主灵堂,偷进来一个叶萧,还躲在棺材里,只进不出,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个刘少卿,来了又去……这堂堂大燮公主的灵堂,跟没关紧的鸡笼有什么区别?!      刘檎眼睛里很快的闪过一丝笑意:“也不过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而已,总觉得公主死得不简单,想亲眼瞧瞧……看了也就看了,根本不敢把怀疑说出来。”      桔子瞪了半天眼,“你说实话,脱了人家衣服没有?”      刘少卿严肃的说:“当时我把自己当作仵作的身份进入,行那仵作之职责,你说脱了还是没脱?”      桔子大叫一声:“刘檎,你这奸恶小人!你原来早就对本宫觊觎已久,还骗了我这么久,我绝不原谅你!”      看着她兴冲冲的掉头就走,刘檎灰色的眼珠中笑意弥漫,终于一点点的,都凝成了泪雾。      看着她这么生机勃勃的样子,就觉得,活着还是好的啊。      不枉他千辛万苦的求来龟息丹,在紧要关头吞了下去。      说到九死一生,他只有比那章珩逼蛊还更凶险。      不过到了现在,却是觉得一切都值得。      看着原本那般迟钝的人,竟然能一步步的领悟自己的意思,一步步的走近……嗯,来自异世的小公主,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之间,已经越来越有默契?      我来执笔,你来入戏。      这一幕,便是足以载入史册的经典。      人生在世,找一个好对手不容易。      所以,小公主,要我放弃你……你自己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      ………………      桔子去看李丹。      被囚禁的昔日太子,衣服有点脏旧,好几日没有换过的样子,发髻倒是梳得一丝不乱,脸上虽然有点憔悴,但清理得很清爽,虽然落魄,但是那副模样还是很贵族的。      囚室里还算整洁,桌子上放着一壶酒,一副杯盘,大概就是鸠酒,都没有碰过的样子。两天了,自从他拒绝了饮服鸠酒,同时也拒绝了任何饭食,每天只有清水沾唇,防备得很是谨慎。      桔子在两位高手陪同下进入囚室,还是上次失堤下访时慕容翎的三个贴身护卫之二,上次这几人舍命护得主子周全,但今天桔子身边的铁血卫士胡守信已经不在了。      李丹见到桔子出现,笑得很是欣喜。桔子觉得此人冷绝心肺,不,是没心没肺,但见到这么张笑脸,不知怎地,竟也生气不起来。      “这是你带来的酒,应该没有问题吧。”他亲手替桔子斟了一杯,“这一杯敬你,谢你今日还肯来见我。”说完一仰而尽。      桔子心里微酸,碰也不碰那酒,只说:“说吧,你要告诉我的秘密。”      李丹的微笑僵了僵,却替自己又满上,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到了最后,突然想见你一面而已。”      桔子问:“她是为了你而死的?”      李丹盯着她,确定了她指的是谁,便点了点头,“是,不过也不是。”      “什么是也不是,你给我说清楚!”      “我要当皇帝,要是当不上,我就会死,活不过冠礼。”李丹简单的说,“她为了帮我,宁愿自己死了。”      “但这死不是真的死,只是一个离魂术,过了一段日子,她就会醒来。可是施法术的时候出了点差池,她居然醒了,醒来后,换了一个人。”      竟然有这么一段内幕!      “那叶萧呢?他充当个什么角色?帮凶么?”哪里有那么笨的人,还坚持以为他自己杀了人,想要殉葬!      “他?他不知道内情。”李丹轻易否定了。“此事只有我与她,还有王澜三人知道。”      李嫣竟然与此人串通,以身犯险,万金之躯去实验什么离魂术,她一定是被鬼迷了!      “你一定早已告诉了她,你们不是兄妹,所以她才会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吧?”      “是啊,告诉了。”      “今日里的造反逼宫也是早就准备好了?”      “是啊,早就准备好了,只是因为公主苏醒,拖延了一段时日。”      “你,你!你真要杀了她的娘,抢了她的皇位,出卖了她的国家,就算她真的醒了,你要把她安置于何地?”      李丹淡然道:“没有想过,从一开始,她就不会有醒来的机会。”      桔子惊讶,继而大怒,忍不住出手,“啪”的一声抽了他一记耳光!      并指指着他,怒道:“你,你可知道她在冥河摆渡,成为孤魂野鬼,却还痴心无悔,想着谁要害了她的丹哥哥,就要替他报仇!”      李丹脸上皮肤吹弹得破,此刻五个指印红红的浮了上来,半边脸颊都红的发亮,他眼睛黑得有点深,却扯扯嘴角笑道:“难道,你觉得让她平安归来,亲眼看到大燮换了半壁江山,物是人非,那样对她反而比较幸福吗?”      桔子愣住,半晌摇头:“无论如何,你总不该利用她的感情。她对你是真的好。”      她还是后来听到顾眉说到皇室秘档一事方才想起,顾眉脸红时的侧脸,曾让她觉得眼熟,而那个人就是李丹。      就算两人不是亲兄妹,这辈子也是不可能结合的,李丹不当太子,便会死,李嫣不当公主,便是亡国之时,两人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      李嫣明知如此,方开口点名要顾眉当驸马的吧。那时,该是怀着何等的绝望呢?      “因为我除了可以倚仗这个,再也没有别的可以倚仗。”李丹望着面前的鸠酒,悠然而笑:“从六岁那年开始,我便知道自己不是真的太子,从那时开始,我便知道,如果我不能成为真的,我便会死。现在我终于试过,这种结局,很好。”      桔子离开囚室的时候,难过得不想说话。她眼睁睁看着李丹在她面前服鸠,头一回,没有出手去拦着想死的人,头一回,觉得死了对他来说,比活着更好。      基督教徒说,自杀的人有罪,不能上天堂。      李丹死于自杀,不知会不会不入轮回?他与李嫣,会否在冥河上相遇?李嫣再也不用找回到世上的灵玉,她的渡船,也永远不必抵达彼岸,只需流连冥河之上,不问年世,只共赏那隔岸之花。      ……………………      东去春来,倏忽光阴,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杨花扑面。      桔子有气无力的躺在游船软榻上,可怜兮兮的拿手帕堵着鼻子,只张大嘴巴好像缺水的鱼一般吸气。      天下太平,她趁机要求长途旅游散心,其实就是丢下烂摊子撒手不管。      国难已靖,心刺已除,女皇一战定江山,再也无人敢对她置喙。慕容翎整个人容光焕发,又新纳几个男宠,看上去平白年轻了十岁,看来再掌管江山几十年都没有问题,也就不急着让女儿继位了。      桔子在慕容翎纵容之下,倒也顺风顺水,只可惜到得这江南地带,恰正杨花飘飘,她的鼻子不争气,竟然过敏起来,呼吸困难,头晕脑胀,每日只能呆在这湖心游船,等安歇些才敢上岸再度启程。      在她对面,坐着一个穿着灰衣的人,手里捧着一盏茶,静静注视着面前的棋局,隔一时,抬起手来,不徐不疾的放上一子。      桔子已经瞪了他半天,现在终于忍不住了:“堂堂大理寺卿不在大理寺里呆着,在这船上游手好闲,我娘居然还给你发工资!”      刘檎,现在已经升官了,“少”字去掉,变成了大理寺卿。闻言头也不抬,“堂堂大燮公主不在公主府呆着,自己游手好闲不算,手下人也跟着不干正事,国家就养了你这样一个金枝玉叶!”      桔子被噎得不轻,“我是皇上特许的!”      “哦,我也是!”      桔子怒:“你究竟是来探病还是来催病的?”      刘檎终于放下手里的杯子,抬头笑了笑:“公主,稍安勿躁,这样好了,我正好带了个琴师来,让他奏上一曲,让你平心静气可好?”      桔子正在无聊中,什么都好。      结果一曲奏来,她脸色变了数次,拉着刘檎避到一边:“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这一曲,分明就是顾眉的首本名曲——远留。      “他自己要来的,找上大理寺来。”刘檎挑眉,“说是不记得你了,却说要为拯救大燮的功臣献上微薄之力。这小子,欺自己也就罢了,还想欺人。”      桔子头疼,想了半天,掀帘探头出去,“顾眉?”      那人一身青衣,抱着琴,垂头坐着,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呼唤,身子震了震,却道:“贱民顾东城,参见公主。”放下琴来,便要叩拜。      桔子知道这人外柔内刚,性子最是执拗,上次为了受胁迫不得已瞒骗了自己的事一直无法原谅自己,醒来后坚持说自己失忆,扮作不认得她,执意请离。这次却为了自己不适,千里迢迢的追随而来,只为奏上一曲,唉,此人……让人说他什么好?      只急道:“你别拜了,哎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毛病,一见到有人拜我,我就头疼。”      顾眉却不理,兀自拜了下去,还说:“贱民心忧公主凤体,故擅自来奉上安神之曲,现今见公主贵体无恙,贱民也是该归去了。”      居然千里而来,真的只为弹奏一曲。      桔子赶紧转头跟侍候在侧,一脸紧张的江芙道:“小六,你这两天不是吵着要学琴?”说着便朝他挤眼睛。      江芙大哥没了,更是名正言顺赖在桔子身边,这些日子以来照顾起居,竟然比过去的碧水还更贴心些,现在一见桔子朝他打眼色,立刻应道:“可不是么。只可惜这江南枉称人杰地灵,连个好老师都找不着。”      “看你这话说的,面前不就有一个么?”      “对啊对啊,顾公子刚才那曲弹得落花流水,连天上的鸟儿都哄得下来,小六要找,就找顾公子当我老师好了,别的其他人,我全都看不上。”      两人一唱一和,顾眉还来不及反对,面前已经让摆上香案,让江芙准备拜师了。      桔子靠在船栏上微微笑,看着顾眉有点拘谨又有点忐忑又有几分释然的模样,心里正佩服着自己敏捷,忽然刘檎晃到面前来,手里拿着包东西。      “奚国新君送来的。”      “呃……”桔子瞧了瞧那个包裹,有点戒心,“这回不会是什么珍珠凤冠吧?还有,叶萧遣来的使者没有说什么吧?”      桔子趁着慕容翎大捷那几天心情好,跟她讨了个人情,把叶萧放了回去。      她又送他一回。      半真半假的替李丹给他道歉,说对不起他。      这个人其实没有什么错,可惜交友不慎,一直被李丹李嫣两个人忽悠。爱错人算不得什么大过,可惜此人实在比牛执拗,桔子现在对他是不喜不厌,还有点害怕。      沾上叶萧这样的男子,是绝不能以“合则来,不合则去”来敷衍的,赔上的往往是一辈子。      幸好自己跟他不算有什么瓜葛,跟他有瓜葛的是孤魂野鬼李嫣。      人若是执意要骗自己,会比扎沙堆的鸵鸟还可笑,桔子不幸当了一回鸵鸟而仍然坚持。      叶萧反而紧张得不得了,一直留意她脸上神色,半晌问她:“你究竟是记得还是不记得了?”      桔子苦笑:“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的?我是桔子,不是李嫣,李嫣的事,我哪里记得!”      “这么说,他倒是没有告诉你了。”叶萧黯然,“也是,让他亲口告诉你,你以前曾经有多爱他,无论是谁也是难以启齿。”      桔子也觉黯然,原来李丹巴巴的说要告诉她的秘密竟是这个。唉,对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外表是他歉疚的心上人的躯壳,捂着良心厚颜跟她说,你以前很喜欢我哟,所以你现在能不能手下留情?      幸好他没有说……      这人虽不是什么好人,到底还是骄傲的。      “他虽然没有说,但是我猜着了。”桔子低声说,“他们现在大概在冥河相会吧,比在尘世中幸福。”      叶萧看了看她,终于什么都没有说,留下比上次失落的背影,去了。      半年后,奚国国王崩了,他当了皇帝。      发了皇表过来,表示奚国愿意世代称臣。      两月一奉,其中大燮国库一份,连城公主单独一份。      桔子的鸵鸟再扮演不下去。      奚国新君的心思,路人皆知。      桔子每次都担心他会遣来使者说些让人下不来台的话,可他从来没有。只是用一份接一份的礼物,表达着自己坚持的心思。慕容翎倒似越来越欣赏他,也是,一个人能固执成那样,花费半辈子都在错的事情上面打转,那件错事久而久之都有点偏离原来错的方向了。      于是女皇有意无意说:“这只玳瑁梳子花了心思……嗯,听说奚国君已经弱冠了,他朝中大臣让他选秀,他都辞了,后宫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桔子很无力,“娘,这只梳子比较衬托你的贵气,你喜欢就拿走吧,不用客气。”      ……不知道这次他又送来什么?      居然让慕容翎特地遣刘檎当跑腿送来,哼!      她犹犹豫豫的去拆包袱,一面用眼神示意刘檎回避,刘檎却回她一个“要看的我早就看了”的眼神,老神在在的坐着不动。此人简直比她还更像主人。      拆开了外面那层缎布,里面是个锦盒,开了锦盒,里面还有黄绢……      好像剥笋一样拆了一层又一层,终于要失去耐性的时候,桔子摸到了一柄狭长型的硬物,看样子应该是……      正要拆开最后一层,突然间船边白鸟惊飞,一只白鸟般的人影突地穿入船舱,一把揽起桔子,朝端坐着的刘檎笑了笑,脚尖在船栏上一点,已携着桔子掠上岸去了。      外头拜师的两人见得动静,顾眉先探首,却是没出声,江芙忍不住:“公主呢?”      刘檎淡定的说:“她啊,云游去了,过了十天半月,自己就会回来的。”      “啊啊啊!公主她怎么会抛下我们独自一人去云游的?刘大人,你眼睁睁看着也不阻止?”      “唉,阻止不了啊。”刘檎很无奈,“那个人,要是公主不想阻止,谁能阻止得了?”      ………………      风呼呼的吹着,堵塞了好几天的鼻孔突然畅通,桔子贪婪的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开始有足够力气骂人。      “该死的章珩,路飞云,你把我放下放下!我要治你一个劫持公主罪!”      “路飞云已经死了,我是章珩,公主的正牌驸马,抱抱自己的娘子,有何不可?”      “谁说你还是驸马,本宫已经把你休了,休了!”      “休了?难道我还犯了什么七出之条么?”      “你……你欺骗了我!”      “桔子亲口答应,会原谅我一次的。”      “你还装重伤装晕迷,不理人!”      “我确实是身受重伤,虽然是装晕迷了,但那是为了保命着想,要不是一直晕迷让慕容翎无法处置,难保她气头上真的把我解决了,虽然我不会让她给杀了,但成了黑人,却是不好。”某人的声音突然有点幽怨,“桔子也是狠心,居然一回也没来看过我。”      不是桔子不想来,实在是那时慕容翎还在磨刀霍霍想宰人,要是表现得对他过度关心,反而不好。至于后来,却是听说他性命无虞,人却始终不醒,揣摩到他的心思。要是此人装植物人,想要逼着自己上演没了你我不行的狗血戏码……还是算了罢。      何况还没想好究竟原谅不原谅他。      “……你要真是重伤没了知觉,我来看你也是白看,你现在也是擅自偷跑,半个黑人,有哪里好了?”      “至少现在慕容翎气头过了,已经不想把我怎么样了,我自去逍遥江湖,她也没空来管我。”      “你……你……”      “怎么,公主还有什么想不开,想要休夫的呢?”      “你……长得太丑了!”      “这……确实……当年我因相貌丑陋吃尽苦头,才会被王澜言语所惑,被他骗了吃下生蛊,令脸上胎记疤痕退去,也想飞扬天地,故此才有了路飞云这重身份。但现在王澜已死,我生蛊已解,这脸上的胎记疤痕却是再也除不掉了……不过公主,你当初不是说我这张脸不丑,方才会挑我为驸马的么?”      说到这里,章珩的话略微有点黯然。      桔子知道这相貌便是他的死穴了。      想及当日情形,还是旁人转述给她听的。章珩持刃以有去无回之势刺胸,乃是同归于尽之意,王澜看出他不是儿戏,吓得赶紧出手拦阻,结果章珩倒戈一刀,剖了他的心脏。      两人之间牵绊的是心蛊,王澜身上的是母蛊,章珩身上的是子蛊,母蛊已死,子蛊会不受控制的作恶,在人体内疯狂流窜,胡乱撕咬。章珩当日艰险逼出子蛊,确然也是流血三升,九死一生。      当日情形虽没有亲见,但听到的惊心动魄之处,桔子至今仍有余悸。若不是为了解桔子身上中的蛊,他确实也是不必如此冒险,跟王澜火拼的。      若是那王澜稍为有骨气一些,坦然赴死的话,章珩那一刀,自然是一刀两命,他那就是以自己的命换桔子一命的意思了。      现在桔子想到这里,虽然不断骂自己不争气,仍然是继续不争气的心软。      她叹了口气,硬邦邦的说:“不是说不丑,丑那是事实,我那时是鼓励你积极去面对。我懂几个方子,调几剂可以除皱去斑的药膜,让你敷上,希望假以时日能顺眼一些。”      章珩可怜兮兮道:“娘子说得是,为夫以后一定乖乖每天敷药膜,让自己早日变得花容月貌。”      桔子几乎被口水呛住,就他那副样子还想花容月貌?!这家伙刚才根本就是装可怜,回头正要重新打击两句,却见他俯头正瞧着自己,双目亮晶晶的,嘴角含笑,顾盼神飞。      当其时,他突然停在一株树梢,脚下踩着一支不软不硬的横桠,风中微微的摇晃,背后,是如屏青山,万顷碧波,一行白鸟,沿湖低飞,层层霞光,如同织锦。      这情状,如诗如画,桔子有被催眠的感觉。      她不禁轻轻开口:“其实,你现在的模样也很是好看。”      章珩双目中光华更盛,微微启唇,欲要说些什么,却只是俯下头去,将灼热双唇盖在她的上面。      一阵暖风吹过,枝梢微微起伏。鹜鸟低飞,夕阳浮落,光色旖旎。      乳娘,你曾说这世上总会有一个女子,不嫌弃我的容貌,肯看透我的内心,与我互相扶持,心意相通,她便是上天为我准备的人,若然遇到,定然要好好把握一生幸福。天涯海角,咫尺千里,只要坚信,便会找到。      月静江流,春暖花开,世间万物,自有圆满。      如今,我终笃信。      (正文完) 本小说来源于书本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欢迎光临本站下载更多的全本TXT小说 XT小说